晚唐浮生 第7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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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乂嚇得夠嗆。他知道因為整肅軍紀,著實得罪了不少人。剛才那一支箭,人家其實已經(jīng)留手了,沒真想著要他命。黑燈瞎火之下,嚇唬他一下罷了,讓他別多管閑事。 好在契苾璋立場站得穩(wěn),在飛龍軍中威望也高,給了他個交代。至于被斬的兩人到死都不承認,滿口喊冤,究竟是不是他們干的,杜光乂也懶得深究了。 飛龍軍,功勞確實特別大,但也太桀驁不馴了! 杜光乂將恨意埋藏在心底,決定好好檢舉一番。說辭他都想好了,這么一把鋒利的劍,這么多刺頭,這么桀驁不馴,夏王在時還能把得住,等到世子典軍的時候,飛龍軍還會不會聽話?會不會造反? “密州既下,便打開了去登萊的通道?!逼跗冭白叩蕉殴鈦V面前,給他斟了一碗酒,說道:“杜隨使,可有高見?” 杜光乂喝了一口酒,臉色紅潤了起來,想了想后,道:“國朝置淄青鎮(zhèn),常領(lǐng)密州,蓋因其理所諸城位于濰水之畔,與淄青同屬平原。但密州去往兩京,常取道淄青?!?/br> 契苾璋、梁漢颙、薛離等人面容嚴肅,頻頻點頭,似乎杜光乂說得很有道理。 杜光乂見眾人都捧場,臉色更是不錯,說道:“但去淄青,恐無大用。兩軍對壘之處,多咱們一支不多,少咱們一支不少,去了也沒甚意思。不如去大珠山,先在那取得補給,然后再想辦法去萊州。” “大珠山是什么地方?”契苾璋問道。 “大珠山乃齊長城之終點,國朝南航海州,東航新羅之??冢S写煌鶃?,商徒眾多,財貨山積,也有糧食、牲畜,奪之可解燃眉之急。”杜光乂說道。 密州其實沒多少人,這會因為戰(zhàn)爭很多人躲起來了,能有個八九萬就頂天了,征集糧食、草料比較困難。 大珠山在后世膠縣南一百二十里、瑯琊山北六十里的濱海地帶,膠州灣內(nèi),是一處十分優(yōu)良的港口,商貿(mào)繁盛,多有來自南方的商徒前來賣貨,新羅商人更是季節(jié)性前來,組織貿(mào)易。時間一長,聚集了不少人,依托港口生存,提供糧rou果蔬的農(nóng)民也不少,竟然比縣城還多,確實是一處好地方。 “占了大珠山,后面去哪里?李都頭有令,襲擾齊鎮(zhèn)腹地登萊二州,從大珠山可能過去?”契苾璋又問道。 “當然可以。我部馬匹眾多,無需處處走驛道,過了大珠山東行,便可進入萊州境內(nèi)。賊兵注意力全在青州,后方應該沒多少精兵留守,敗之易也?!倍殴鈦V興奮地說道。 “敗之容易,可若賊人一力死守,也是個麻煩事。而且,朱全忠就在那邊吧?平海、團軍二軍,兩萬四千眾,其中老兵五千有奇,訓練大半年了,野戰(zhàn)或不成,守城綽綽有余。”契苾璋說道:“聽聞拓跋仁福、李仁欲各有三千騎,輪番在萊州休整,這也是個麻煩事,得好好計劃一下?!?/br> 飛龍軍之前補充到了一萬五千人,轉(zhuǎn)戰(zhàn)了這么一陣子,還有將近一萬三,兵力并沒有富余到可以隨意消耗的地步。 “那是自然?!倍殴鈦V說道:“或可虛晃一槍,先北上淄青,吸引賊軍注意力,然后出其不意,攻入萊州。賊人無備,多半要吃虧。而一吃虧,心下畏懼,或許就能攻下一兩座城池,取得補給?!?/br> 萊州四縣,有十幾萬人口,雖說也不怎么富裕,但臨時支應一下,應該不是很困難。再者,朱全忠在那練兵呢,焉能不囤積糧草器械? “也好,就去萊州逛一圈?!逼跗冭安辉侏q豫,下定了決心。 “軍使……”杜光乂猶豫了一下。 “有話就說,何吞吞吐吐耶?”契苾璋瞪了他一眼,道。 “軍使切要約束好部伍,大珠山那地方,財貨眾多。兒郎們一旦把持不住,局面不堪設想。大王震怒之下,追究過來怕是人人都要吃掛落。”杜光乂說道。 “此事我已知曉,定然提前給這幫兔崽子打好招呼?!逼跗冭皩Χ殴鈦V的絮叨很不耐煩,但他現(xiàn)在身份不一樣了,很注意影響,勉強應下了。 “那就早做準備吧,密州留給郭處賓的沂兵戍守,咱們先回青州亮亮相?!逼跗冭耙慌陌笌?,做出了最終決定。 ※※※※※※ 杜光乂的報告很快由信使加急送到了相州。 今日天氣陰沉,空中黑云翻滾,連綿的秋雨下了好一陣子了,居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邵樹德翻看了一下之后,便收起來了。開國的驕兵悍將,古已有之,只不過唐末這個問題無限放大了。 長期征戰(zhàn)在外,由大將領(lǐng)兵,打上了很深的個人烙印。大將講究點的,軍紀就稍好一些,不講究的,那就沒法看了。如果主君再不約束,或者根本不在乎,那會演變成什么樣,都能想象得到。 而且下面人也會不斷試探主君的態(tài)度,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博弈。 比如大軍攻下一地,將女人全搶了,男人大部殺了,再后送一部分精壯,主君責怪他的不是胡亂殺人,而是嫌棄俘虜浪費糧食,而且他們的妻女被新征服者抓入營中蹂躪,沒法收心這種事,下面人就會做得越來越過分,最后軍紀完全不可收拾——主君都不在乎他們jianyin擄掠,胡亂殺人,那還怕個屁! “杜光乂、契苾璋做得都沒錯?!鄙蹣涞抡f道:“飛龍軍深入敵后,傷亡居高不下,苦戰(zhàn)、惡戰(zhàn)連連,還能有約束軍紀的心思,已經(jīng)不錯了。十個人犯事,只斬一兩個,固然不是很妥當,但多少也是一種震懾。打完王師范,飛龍軍就與鐵騎、定難二軍一起回靈夏吧,金刀、黑矟、飛熊三軍已經(jīng)開始整編,開過年后就來河南?!?/br> 楊悅所部已經(jīng)開始撤退,今年的掃蕩算是結(jié)束了。收獲不大不小,只能說還湊合。 明年還會繼續(xù)出擊。數(shù)萬在中原殺慣了人的武夫調(diào)到草原,經(jīng)驗豐富、武備精良,或許可以嘗試走更遠一些了。 但一切還要看情況發(fā)展。今年動了契丹的兩個附庸小部落,事不大,但契丹人應該有所警覺了。嚴格來說,這是楊老頭的失誤,但邵樹德不想深究。 既許你便宜行事了,也信任你的眼光、能力,把幾萬精兵交到你手上,委以方面大任,出了問題大家都有責任,不能全栽一個人頭上。 處理完這樁事后,邵樹德親率突將、天雄二軍兩萬余人北上,過紫陌鎮(zhèn),行至磁州與相州的州界附近。 在此處登高望遠,可以遠遠看見玉帶似的滏水,也可以看到青灰色的磁州城。 騎兵在山下縱橫馳騁,晉軍游騎幾乎全收縮了回去,退到了滏水北岸。 同樣的,夏軍游騎也停止了在北岸的活動,全部撤了回來,免得遭到人家的圍殺。 “草原霜降,不論勝負,李克用應該已經(jīng)退兵了?!鄙蹣涞滦Φ溃骸捌醯と藥臀彝狭怂麕讉€月。但等到明年,即便契丹再來,我懷疑克用也不會集結(jié)大軍北上了,完全靡費糧餉嘛?!?/br> 其實,李克用如果把鐵林、橫沖、突陣、突騎、義兒等騎兵部隊調(diào)集起來,橫下心搞一把狠的,還是有希望給契丹人重創(chuàng)的——但也只是有希望而已。 契丹人要放牧,要種地,要生活,哪能天天陪你玩軍事動員?這是農(nóng)耕民族的優(yōu)勢,因為他們有令草原人羨慕到爆的物資儲備,理論上冬天也可以作戰(zhàn),只要后勤運輸跟得上,能忍受當?shù)睾涞臍夂颉?/br> 對草原,主動出擊是最好的辦法,防是防不住的。 “臨漳已克,暫時收兵吧,給魏博一個臺階?!鄙蹣涞路愿赖馈?/br> “殿下,魏博武夫吃硬不吃軟,不如殺過去,將他們殺個人仰馬翻?!笨笛有⒐膭拥?。 “你有這份心氣很好?!鄙蹣涞乱徽Z雙關(guān)地說道。 康延孝未必不懂如今的形勢,他這么說,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層面的表態(tài),即我作為降人,愿意奮勇拼殺。即便建議被主君否決了,也沒什么,態(tài)度到位了,我的積極性已經(jīng)讓主君看到。 “但邢洺磁有多少晉軍?沒人知曉。他們會不會南下?也沒人知曉。”邵樹德說道:“打魏博,三萬人馬吃不下,光靠州兵守御相、衛(wèi)?別說彈壓不住地方了,能不舉城而降就不錯了。我不會把后路交給尚未歸心之人。到此為止了,修繕相、衛(wèi)十一縣城池、軍鎮(zhèn),做好防御的準備?!?/br> 黑云繼續(xù)涌動,形態(tài)萬千,涌向北方。 蜿蜒流淌的白狼水之畔,鉦聲響起,各部收兵回營。 曠野之中,秋風蕭瑟,滿地枯黃。 李克用抖落了槊刃之上的鮮血,再度回看了一下北方。 契丹人卷旗而走,滑不溜手。 關(guān)北諸戍已經(jīng)開始分批撤退了,痛定思痛之下,李克用終于決定撤走大部分軍民,只留幾個重要的據(jù)點,依托附庸部落守御。 但能守成什么樣子,完全沒把握。契丹人的兵力太多了,他就是吃準了你沒法拿主力來對付他,一步步蠶食,你能怎么辦? 與契丹八部的談判不是很順利。人家的口氣很大,直接要求以臨渝關(guān)為界,這是李克用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 談到最后,還是做了一場。李克用親自揀選精銳騎軍,深入突擊,大敗敵軍,俘斬契丹、奚、韃靼、室韋眾三千余,獲牛羊馬駝四萬。 但這場勝利并沒有讓契丹屈服。他們兵分數(shù)路,避開晉軍主力,攻克白狼、遼西兩座軍鎮(zhèn),殺兩千余人,俘獲人丁數(shù)千,繳獲粟麥一萬六千余斛、農(nóng)具兵仗數(shù)萬。 李克用追到白狼戍附近,只抓到了少許契丹游騎??粗殉梢黄覡a的白狼戍鎮(zhèn)城,以及逃往山林之中躲避的殘兵敗將,血壓升高的他差點決定在幽州過年,繼續(xù)和契丹死磕。 但成大事者,終究不能感情用事。 該撤還是得撤。此番出征,獲雜畜十余萬,其中馬六千余匹,算是最大的收獲。另外就是整出了一支人數(shù)在五千左右的騎兵部隊:契丹直。 契丹直的來源很復雜,既有降兵,也有遭受耶律三姓欺壓的零散契丹人,還有主動投奔而來的奚人、室韋人、靺鞨人。 李克用打算將他們留在幽州訓練、協(xié)防。這些人是很難再被契丹接納了,草原人對付叛徒一貫很直接,就是殺,因此他們沒有任何退路,總體而言還是可以信任的,至少在對陣契丹時可以信任。 “回師晉陽。這破地方,再也不想來了?!崩羁擞门瓪鉀_沖地一撥馬首,撤了。 他甚至起了一種荒謬的感覺:幽州鎮(zhèn)是不是自己的負擔? 第039章 恐慌 九月二十五日,飛龍軍休整完畢之后,出現(xiàn)在青州西南,配合定難軍大敗李仁欲部,斬賊七百余。 二十六日,出現(xiàn)在臨朐以東,襲擊了一支運糧隊伍。 二十七日,又躥回青州,四處圍捕敵軍斥候游騎,動靜很大。接下來兩天,他們甚至一度殺回了淄州,亮了亮相之后,又趁夜消失了。 萊州理所掖縣西郊大營之內(nèi),朱全忠正在宴請一干青州將校。 “張將軍此番前來,定然是為青州戰(zhàn)事了。”朱全忠的臉色看起來更加憔悴了,顯然這幾個月訓練新兵花費了他極大的心力。 當然戰(zhàn)局不樂觀也讓他很是惆悵。 先后“寄生”了兩個藩鎮(zhèn),在魏博被趕走了,本錢失掉大半,好不容易在青州站穩(wěn)腳跟,也深得王師范信任,結(jié)果王師范也要完蛋了。 失了棣州,淄州丟掉大半,都十分致命。而今真正能提供助力的,其實也就青州一地罷了,登萊二州地廣人稀,只適合做牧場,能提供的幫助有限。 戰(zhàn)爭打了大半年,本來十分富裕的淄青鎮(zhèn)家底消耗得厲害,朱全忠很懷疑還能撐多久。 如果王師范被滅,那么他就又沒有好下場了。 “戰(zhàn)事甚烈,而今糧食倒是不缺,還能勉強支應,但財貨缺得厲害?!睆埦雍耧嬃税胪刖疲瑖@道:“大帥遣我來問問,這些兵能不能成,能不能打?” “王帥的意思是……”朱全忠問道。 “老這么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張居厚說道:“渤海館、新羅館的情況你也知道,今年還有人過來做買賣,明年呢?知道這邊在打仗,貨不好賣,人家還來么?棣州鹽池也沒了,眼看著還有兩個月就年底了,王帥還在為賞賜發(fā)愁呢?!?/br> “這是要反攻?”朱全忠驚訝道。 他練的這些兵,守城守寨可以,出征打打蟊賊或起事的所謂農(nóng)民義軍也可以,但與久經(jīng)征戰(zhàn)的夏兵廝殺,這不是送菜么?除非對面的將領(lǐng)蠢得可以,自己作死。 “反不反攻的,還沒有定論。軍府這會也分兩派,爭執(zhí)不下。”張居厚說道。 “何為兩派?” “一派覺得眼下還可以守,以拖待變。過年的軍賞,也不是不可以籌集得出來,就是大戶們要出血了。拖到明年,局勢或有變化?!?/br> 朱全忠若有所思。 若李克用調(diào)集主力下山,那么以夏軍如今分散的部署情況,勢必要從各個戰(zhàn)場抽調(diào)兵力,與晉人進行大戰(zhàn)——多半是在河北。 這樣一來,至今尚未投降的幾個河南藩鎮(zhèn)就有喘息之機了,甚至可以借機談條件,爭取更好的待遇。 決戰(zhàn)不是一個月兩個月就能打完的,也不是立時就開戰(zhàn)的。開戰(zhàn)之前,各種利益勾兌、拉攏許諾就開始了,墻頭草的價值大大上升,大有可為之處。 “一派覺得不如調(diào)集平海、團結(jié)二軍上來,夏人圍攻日久,已是疲憊之師,或可大勝。這就是賭了,是贏是輸,在此一舉?!睆埦雍裼值馈?/br> 朱全忠凝神沉思。 方略是沒錯,但他仍然覺得勝算不夠高,不過也確實到了可以賭一把的時候。 一支軍隊的戰(zhàn)斗力并不是恒定的。某場戰(zhàn)斗,第一次你贏了,同樣的條件,再給你重打一次,可能就輸了。 橫行天下多年的強軍,敗于新兵之手的在史書上并不少見。戰(zhàn)爭是靠人來打的,是人就會犯錯,只要抓住敵人的錯誤,就有可能以弱勝強。 而且夏軍現(xiàn)在的戰(zhàn)斗力肯定遠遠不如幾個月前?!捌v之師”這種稱呼為何屢屢見諸于史書,因為這真的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tài)。用生力軍來對付他們,或有勝算? “王帥屬意何策?”朱全忠問道。 “王帥猶豫不決。”張居厚又飲了一碗酒,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