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王處存這樣的小股兵馬還不少，蜀中也正派萬余人北上，說要至關(guān)中討賊，因此云集在鳳翔府的官軍數(shù)量正越來越多。鄭畋哪來的錢犒賞諸軍？

    節(jié)帥可以是忠臣，靠著一腔忠君的熱血帶兵出征，但底下的大頭兵可沒那么高覺悟，他們可是要錢的。到了這會，鳳翔府的庫藏基本上已經(jīng)耗干了吧？即便有西川、東川、山南西道等鎮(zhèn)支援，估計也早就入不敷出，窮得叮當響。

    此番東進，鄭畋要想驅(qū)使得動那些大頭兵，只有一個辦法：默許他們劫掠長安。

    “諸軍爭入長安，亂作一團，黃巢引軍回殺，大敗官軍，基本是這么個路數(shù)吧？”邵樹德差不多已經(jīng)想明白了。

    之前華原打李唐賓那一仗，李部官兵搶了一堆東西，體力大耗，結(jié)果被他們輕易擊破。各鎮(zhèn)兵馬進了長安，那還不是大搶特搶，大包小包，“飽掠重負”，“士無戰(zhàn)心”？黃巢這個時候率軍殺回來，估計會大有斬獲。

    “軍使，此事確實極有可能?！标愓\說道：“節(jié)帥們受不了收復長安的誘惑，軍士們受不了劫掠的誘惑，面對空城一座的長安，誰能忍得??？不如，速將此事告知鄭都統(tǒng)？”

    “不錯，某一會便遣使密告鳳翔西門監(jiān)軍。黃巢若真出此計，乃奇謀也?！鄙蹣涞沦潎@道：“算準了人心，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獲一場大勝?！?/br>
    “軍使，有件事陳某不得不提醒一下。即便官軍避免了此敗，仍然無法拿下長安?！标愓\說道：“而且，劫掠長安愿望落空，天曉得那些軍士們會做出什么事情。”

    邵樹德聞言臉一垮，這年頭都是什么狗屁軍隊！連自家京城都想搶，不讓搶還會很生氣，搞不好就要兵變，讓人很是無語。

    說來說去，還是不能讓大頭兵們?nèi)腴L安。只要一進去，基本就完犢子了，將領(lǐng)根本控制不住的。特別是之前軍中多半已經(jīng)流傳了很久可以劫掠長安的事情，你現(xiàn)在說不讓，信不信大頭兵們直接殺了你？

    這簡直就是個死結(jié)！

    “不管了，先將此事告知諸葛大帥，其他的事情某也管不了?！鄙蹣涞掠行┬箽猓溃骸拔业韧婉v涇水之畔，已是擔了風險，對得起朝廷了。大不了，黃巢引軍回殺的時候，側(cè)翼襲擾一下，分擔點壓力，便是極限了?！?/br>
    “軍使，或可說服諸葛大帥全軍南下?！标愓\建議道：“鄜、夏兩鎮(zhèn)一萬六千余兵，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也好?！鄙蹣涞曼c了點頭，道：“黃巢想撿鄭都統(tǒng)的便宜，咱們便撿一下黃巢的便宜，就是不知道大帥會不會同意。唉，最好還是不要讓各鎮(zhèn)兵馬入長安，都是精兵強將，死了豈不可惜？”

    “軍使，一旦鬧起兵變，保不齊有人就降了黃巢，更麻煩?！标愓\苦笑道。

    大頭兵們的節(jié)cao，真的不能高看，或許只有血的教訓才能讓他們乖一點。

    這特么地到底誰給黃巢出的主意？也太狠了！

    諸葛爽當天晚上就知道了消息。聽聞黃巢很可能要以空城為餌時，非常吃驚。他也是老軍頭了，當然知道那些藩鎮(zhèn)人馬的德行。黃巢此計，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頂多減少一點損失。

    當然諸葛爽并不關(guān)心長安能不能拿下，他關(guān)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三川帥位，此間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該好好思量一下了。

    第027章 東渭橋

    “黃巢身邊有能人哪?！蔽鏖T思恭將一份密信拍在桌上，連連贊嘆，不過眼中卻不時閃過憤怒乃至后怕的情緒。

    以空城為餌，誘諸軍爭入。眼紅功名利祿的節(jié)帥，想要財貨女子的軍士，都一門心思想要進城。這個時候，哪怕鄭畋站在他們面前，多半也要被碾過去。

    這事，雖然尚未完全確定，但卻不得不防！

    西門思恭匆匆離開，很快到了鄭畋帳中。大將程宗楚、唐弘夫、王處存、李昌言等皆在，很好，省了不少工夫了。

    “都統(tǒng)，事急矣。”西門思恭在外面已經(jīng)醞釀了一番情緒，一進來就臉色蒼白地說道。

    “監(jiān)軍使請上座?！编嶎庇H自起身，將西門思恭請到上首。

    對這個老人，他還是很尊敬的。昔年他父親鄭亞在桂管為帥，西門思恭就是監(jiān)軍，兩人關(guān)系極好。西門思恭離任回京時，鄭亞身體不好，自知時日無多，便將兒子鄭畋托付給西門。

    鄭亞很快去世，西門思恭便把少年鄭畋接到京城，善加撫養(yǎng)。鄭畋后來得中進士，一路官至宰相，對西門思恭執(zhí)禮甚恭，二人實是情同父子。

    “黃巢欲撤離長安，以空城為餌，誘諸軍入城，再反殺回來?！蔽鏖T思恭也不廢話，直接說明了要點。

    帳內(nèi)諸將聞言都有些變色。但凡有點腦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局。軍士們爭相入城，搶掠財貨、女子，將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將，完全亂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還會嫌身上的器械礙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著沉重的財貨。

    這個鳥樣，如何打仗？

    “此事監(jiān)軍從何得知？”唐弘夫問道。

    他此時其實已經(jīng)不是朔方節(jié)度使了，自帶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給了別人，一心討賊。朔方鎮(zhèn)目前由李元禮接任，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實算個忠臣，王處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們?nèi)羲烙趤y軍之中，關(guān)中可就沒一個還念著大唐的節(jié)帥了，確實有點悲涼。

    “北面行營密報。”西門思恭簡略地說道。

    “諸葛爽？”程宗楚的老臉皺成一團，道：“此人將兵一萬六千，屯于涇陽，卻不敢過河，從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為真?！?/br>
    “某亦得到了消息，諸葛爽所報?！编嶎逼鋵嵾€沒收到諸葛爽的軍報，不過他選擇相信西門思恭，況且這事極可能成真。

    鳳翔府庫空虛，全靠三川接濟，但人家也不可能無限制供給財貨?；蛘呒幢阍敢廨斀o財貨，路上出點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損耗了，都可能讓他發(fā)不出糧餉。這次東進，賞賜確實有所不足，全靠默許將士們劫掠長安鼓勁，這在軍中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諸葛爽既有軍報，當不會有假。都統(tǒng)，此事需慎重以待?！蓖跆幋姹容^謹慎，立刻說道。

    “都到這份上了，還怎么謹慎？將士們千里迢迢，攜大勝之威，若不讓他們進城，你還掌控得住部隊？”唐弘夫有點生氣，倒不是生氣王處存的話，而是氣不能進長安。

    第一個收復長安的將帥，幾乎等同再造國祚，如同當年的郭子儀，這是何等的榮耀！

    嗯，巧了，郭子儀帶的是朔方軍，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這等榮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顯然對能否說服軍士們沒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觀，似是盤算著該如何從中牟利。

    將帥們左一言右一語，鄭畋卻一直沉默著。到了最后，諸將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統(tǒng)，他有最終決定權(quán)。

    “不能退兵?！编嶎碧痤^，眼神中沒有渾濁，沒有猶豫，只有堅定，只聽他繼續(xù)說道：“此時一退，再回長安，便不知何時矣?！?/br>
    “鳳翔、朔方、涇原、義武四鎮(zhèn)五萬兵馬，能順利來到這邊，是拜龍尾坡大捷所賜。此時一退，全軍氣沮，待收拾完軍心，又是數(shù)月過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數(shù)月？”說到這里，鄭畋加重了聲音，道：“屆時可先派一軍入城，做做試探也好?！?/br>
    程、王、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誰還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們不敢進，某率軍進去，可別怪某獨貪大功?！碧坪敕蚶浜咭宦?，道。

    龍尾坡之戰(zhàn)，是他突出奇兵，大敗尚讓，諸鎮(zhèn)兵一擁而上，這才取得斬首兩萬多級的輝煌勝利。在他看來，此戰(zhàn)朔方軍居功至偉，這收復長安的第一功，也應由他唐弘夫來獲取，其他人都沒這么資格。

    “便這么辦吧?！编嶎币矝]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道：“先東進至長安左近，看看巢賊會不會出戰(zhàn)。若不出戰(zhàn)，定然已走，屆時再做計較。另者，諸位將帥一定要約束好部伍。約束不住，萬事休矣。”

    此間議事一畢，諸將各返本道軍中，再聯(lián)系可就麻煩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鳳翔諸軍分批渡河，往長安開進。此時的涇水北岸，鐵林軍也正在做著戰(zhàn)前準備。

    從涇陽南下至長安，需橫渡涇水、渭水，總路程約七十里。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軍東進，聯(lián)絡王重榮。他手底下有一萬多兵馬，加上朱玫，破兩萬了。聽說昭義節(jié)帥高潯亦率五千余人趕往關(guān)中，就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如果諸軍進展順利，黃巢是真跑，那么沒什么好說的，正好追擊黃巢后隊。敵軍急著跑路，必不會死戰(zhàn)，當可收獲大量糧草財貨。

    如果諸軍在長安吃了虧，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滿滿的諸葛氏用兵風格。

    但不管怎樣，這次諸葛大帥也難得硬氣了一回，不再瞻前顧后，率軍向渭橋鎮(zhèn)的方向挺進，搞不好就要交戰(zhàn)的。

    當日夜，鐵林軍悄悄東行。李唐賓率陷陣營為先鋒，為后續(xù)大隊人馬開路。

    初七，主力已行進到離渭橋鎮(zhèn)不過十余里的地方，此時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馬亦趕至，驛道上人喊馬嘶，已是藏不住行蹤。

    初九，鐵林軍繼續(xù)向東進發(fā)。諸葛爽、李孝昌所部緩緩跟在后頭。與此同時，有軍報傳來，鄭畋所部的鳳翔軍仍在長安以西的興平，王處存部還在西渭橋，程宗楚在長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長安北面數(shù)里的地方。

    “這唐弘夫，跑這么快做甚？”邵樹德以為他的鐵林軍是行動最迅速的，沒想到朔方軍也這么快，就這么急著想進長安？巢軍至少十萬眾，你打得下來么？

    “軍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搶頭功?！标愓\說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軍注意力，我軍繼續(xù)向東，至渭橋鎮(zhèn)以西扎營等候消息。如果諸軍入長安，咱們便直攻渭橋鎮(zhèn)，搶了鴻臚館的巢軍財貨。”

    “不可，此乃賊軍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榮在何處？”

    “還在華州。”

    “這廝來得最早，卻一直屯兵不動，好沒意思。傳令下去，查探渭橋鎮(zhèn)左近情況，有多少賊兵，屯于何處，都給某查清楚。大軍今日東行五里便扎營，等待消息。”邵樹德下令。

    東渭橋本是朱溫屯兵之所，過了橋就是渭橋鎮(zhèn)。如今朱溫東去，不知道誰接替守衛(wèi)。但從黃巢敢把大量財貨、糧草屯于鴻臚館、渭橋倉一帶來看，定有重兵，不可輕易冒險。

    所以，還是不要離得太近為妙。

    初十，西邊傳來消息，唐弘夫屯兵長安西北，似是在觀望。鄭畋、王處存、程宗楚的大軍行動緩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勢，有點詭異啊。

    “鐵林軍在此扎營，得兵法之要矣?！碑斕煜挛?，諸葛爽帶著三百親兵趕至鐵林軍營地。

    “大帥，巢軍若走，我軍從這里出發(fā)，銜尾追擊，可收奇效?！?/br>
    諸葛爽點了點頭，問道：“巢軍可有動靜？”

    “一直在往外搬運財貨，軍士出來得不多。”

    “好，本帥便坐鎮(zhèn)此處?！敝T葛爽翻身下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長安消息。若巢軍復入長安，咱們便撤。若巢軍東躥，咱們便要做好追擊的準備。唔，須待賊眾大隊遠遁之后，再行追殺?！?/br>
    “大帥老成持重，真名將也?！鄙蹣涞沦澋馈?/br>
    第028章 退敵（上）

    廣明二年五月十一，巢軍大舉撤離長安。

    從霸上到長樂坡、從灞橋到昭應縣，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巢眾，估計不下十萬。同時還有大量車馬、輜重、糧草，幾乎塞得滿滿當當。

    邵樹德聽到斥候匯報時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后世黃巢有沒有用這一計，如果用了，進逼長安的官軍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軍宿營在長安以東的廣大區(qū)域。十余萬人呢，還有黃巢的百官、嬪妃，賊眾家屬，各種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這么粗糙到極點的計謀，官軍為何還是上當了？只能說，有些計策，本就直指人心，讓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巢軍的撤離足足用了兩天時間。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終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馬進入了長安城。長安百姓欣喜若狂，紛紛打開家門迎接，歡呼聲響徹全城。彼時還有最后數(shù)千巢軍未及撤離，長安市民用瓦礫投擲，巢軍灰頭土臉逃命，不敢還擊。

    不過，朔方軍士兵很快給長安百姓來了一個“驚喜”。他們分頭進入各家，搶奪財貨、女子，玩得不亦樂乎。更有坊市少年渾水摸魚，跟著一起劫掠，整個長安頓時陷入混亂之中，哭喊聲一片。

    在城外的涇原軍聞訊，紛紛鼓噪要進城。程宗楚猶豫不決，向軍士們宣稱此乃黃巢之計，軍士不應，裹挾著程宗楚進入長安。

    義武軍離得較遠，到入夜時分離長安尚有一段距離，軍士們唉聲嘆氣，沮喪無比。

    唯一正常點的也就鄭畋所率的鳳翔軍了。他們得到消息時已是半夜時分，當晚已不可能出動，繼續(xù)屯于興平。

    后半夜，偵知城內(nèi)情況后，巢軍開始大舉出動。城內(nèi)亂哄哄的，他們也不知道唐軍進去了多少人，不過本著獅子搏兔的精神，巢軍精銳盡出，分多門而入，一共五六萬人，殺向正搶得路都走不動的唐軍。

    黃巢本人并沒有進城，而是在壩上等待消息，三萬最精銳的巢軍大部分也集中于周邊，顯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護著黃巢跑路的打算，雖然可能性極小。

    一直關(guān)注著巢軍動向的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諸葛爽長嘆一口氣，道：“撤吧，天明后，巢軍必會傾巢而出，追殺城外官軍?！?/br>
    邵樹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么希望黃巢是真的嚇破膽了要跑路啊。那樣他們可以從后方追擊，輕松收割戰(zhàn)果，立下大功。

    如今顯然不可能了，只能無奈撤退。這一趟長驅(qū)直入東渭橋，算是白跑了。

    當夜，鐵林軍拔營啟程，往高陵縣而去。鄜坊軍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撤離，往高陵集中，抱團取暖。

    十五日傍晚，鐵林軍入據(jù)高陵縣，入夜時分，鄜坊軍亦至。李孝昌一臉晦氣，連連抱怨白跑了一趟。

    當天后半夜，巢軍斥候便出現(xiàn)在高陵縣東南，動作非常快。很顯然，他們是想借助此時高昂的士氣，一鼓作氣將圍在長安周邊的唐軍全部消滅。

    士氣這種東西，在戰(zhàn)爭中確實妙不可言。尚讓西征慘敗，損失兩萬余人，唐軍士氣爆棚，一路東進，其實總共也就不到五萬兵，卻逼得黃巢用奇謀來取勝。現(xiàn)在入長安的官軍估計都完蛋了，巢軍又士氣大振，開始反過來要推平在城外的唐軍。如此快速之轉(zhuǎn)變，非積年軍將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