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后，斥候來報，賊軍萬余人，一路北追，往高陵縣撲來。

    “朱叔宗，給某仔細說說，賊軍從何而來，有兵幾何，士氣如何。”邵樹德剛剛穿戴完甲胄，正在調(diào)理弓弦，出言問道。

    “稟軍使，賊軍分成好幾部，各有數(shù)千。從渭橋鎮(zhèn)而來，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們跑掉。”朱叔宗答道。

    “為何分成幾部？”

    “末將曾靠近過跑得最快的一股賊軍，彼時沒有騎兵來驅(qū)趕我等。據(jù)末將觀之，這股賊軍沒有攜帶輜重，當(dāng)是輕兵疾進，后面的賊軍攜帶了部分輜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后面的才是輜重大隊。故末將有七成把握斷言，賊軍應(yīng)是立功心切，前后走脫了?！敝焓遄诖鸬?。

    “可敢確定？”

    “敢！”

    邵樹德不說話了，手下意識地撫摸刀柄，良久后一言不發(fā)，徑見諸葛爽而去。

    “大帥，賊軍來勢洶洶。我軍輜重甚多，撤離不易，不如先擊潰了緊咬在后面的賊軍，令其膽寒，再徐徐而退?！鄙蹣涞聦⒅焓遄诘玫降南⒑喡缘卣f了一遍，便主動請戰(zhàn)。

    鄜坊節(jié)帥李孝昌聽了有些佩服。先擊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說是這么說，有多少人敢這么做？很多大將，還不是一旦不利，就丟下輜重、糧草甚至妻兒倉皇逃竄。真敢回首與追兵大戰(zhàn)的，少之又少。

    諸葛爽考慮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這么多軍糧丟掉可惜了，籌措不易。樹德既請戰(zhàn)，本帥便允了，把所有騎兵都帶上，包括鄜坊軍的。切記，萬事保全自己為上。若戰(zhàn)不利，逃便逃了，回頭卷土重來。若大勝，亦不要得意忘形，見好就收?！?/br>
    “末將遵命！”邵樹德見李孝昌沒有反對，立刻大聲應(yīng)命。

    ※※※※※※

    “將軍，讓大伙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進，將士們氣力不足，如何能戰(zhàn)？”一名偏將打馬而來，朝張言稟報道。

    張言看了看跟在身后盔歪甲斜的軍士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下達繼續(xù)前進的命令。

    偽唐軍昨夜便逃竄至高陵縣城，大概有一萬余人，和他兵力相當(dāng)。但昨夜黃王大軍入長安，斬唐軍大將唐弘夫，敗程宗楚，殺萬余人，全軍上下士氣大振。

    反觀唐軍，失去了主帥的朔方軍余部連夜從長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狽逃竄出城，竟連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憑軍士潰散。鄭畋、王處存多半也不敢在興平、西渭橋等地久留，定然狼狽撤軍，正是追擊的好時候。

    黃王當(dāng)然也沒忘了諸葛爽這一路，當(dāng)場給張言補充兵馬，令其追擊，定要咬一大塊rou下來。張言領(lǐng)命后，根本沒有耽擱，直接率軍從灞橋驛出發(fā)，一路疾追，生怕諸葛爽跑了。

    此時他們離高陵縣已不足五里，聽聞唐軍正在組織撤離，城內(nèi)外大車小車，裝滿了糧食，這讓張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將這伙士氣低落的唐軍完全截住。特別是其中還有一支叫鐵林軍的部隊，臨行前太尉（尚讓）特別囑咐，一定要將鐵林軍使邵樹德的人頭帶回來。

    唉，此時讓將士們休息，若是邵樹德跑了，該如何是好？

    只不過將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著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氣的軍士們，張言也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只休息半個時辰！午時一過就出發(fā)！

    “將軍，喝點水吧。”親兵拿來了一個水囊。

    張言接過水囊，猛地灌了幾口，正待交回給親兵，卻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十余騎正瘋狂地打馬回撤。他們身后，數(shù)十騎緊追不舍，騎弓時不時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么人？”張言猛地站起身，問道。

    “將軍，好像是咱們的斥候?！庇H兵的聲音有些顫抖，后面死命追殺的應(yīng)是唐軍騎兵吧？

    “將軍，有唐軍大隊——啊！”一名背上插著數(shù)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馬下，再無任何聲息。

    遠處的地平線上，大群騎兵出現(xiàn)在了視野之中。他們似是不再控制馬速，開始朝這邊發(fā)力沖擊。地面上濺起滾滾煙塵，令那些騎兵仿佛騰云駕霧一般，充滿著天兵下凡的威勢。

    而在那些騎兵身后，還有整整四列長龍。軍士們扛著長槍，盔甲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們沒有停下來布陣，而是以縱隊隊形快速小跑著，直朝這邊沖來。

    “起身！列陣！迎敵！”張言幾乎從地上一躍而起，神色緊張地下令。

    軍士們也看到了沖過來的唐軍騎兵，心里直罵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敵軍如此靠近了才傳回消息，還是在被人狼狽追殺的情況下。

    巢軍剛剛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頭一松，渾身乏力。此時又被敵軍突襲而至的消息所驚，神色都有些恍惚。張言一看列大陣根本來不及了，于是點了二將，讓他們先帶僅有的五百騎上前阻滯一下。

    唐軍騎兵很快沖到，足足一千七百余騎，分成三部，一部沖向巢軍騎兵，一部沖向自發(fā)地結(jié)成小陣的巢軍步卒，一部直沖那些亂糟糟的散兵，刺、砍連連，殺得巢軍鬼哭狼嚎。

    張言拉著親兵親將組織起了數(shù)百人，結(jié)陣拒騎。唐軍騎兵試著沖了一下，竟然沒破開，于是也不管了，繼續(xù)沖那些沒組織好的步兵。時間寶貴，這些硬茬還是留給步軍主力來解決好了。

    “那便是張言，殺了他！”北面響起了一聲暴喝，好像是唐軍步隊先鋒趕過來了。

    張言定睛一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李唐賓！”

    第029章 退敵（下）

    “盧懷忠！”

    “末將在！”

    “領(lǐng)一營精兵，結(jié)陣直取敵軍。往人多的地方殺，務(wù)要將其殺散，勿要管敵將?！?/br>
    “末將遵命！”盧懷忠將兜盔甩在地上，披頭散發(fā)，抽出一把厚背大砍刀，大吼道：“兒郎們，隨某殺賊！”

    前營軍士轟然應(yīng)命，很快結(jié)成小陣，臨敵時先放了三輪箭，然后氣勢如虹地朝敵軍殺去。

    五月的原野已經(jīng)綠意盎然。風(fēng)吹過大地，五顏六色的野花隨之起舞。這里一叢，那里一簇，沐浴著陽光，散發(fā)著馨香。

    不過就是這么一副絕美的圖景，卻被雙方上萬軍士的慘烈廝殺給破壞得一干二凈。鮮血飛濺，將綠地染成一片赤紅。馬蹄陣陣，把鮮花踩踏得零落成泥。更有那無窮無盡的箭雨，幾乎讓大地長出了一片白毛。

    巢軍從一開始就沒能結(jié)成完整的大陣。軍士們只能各自為戰(zhàn)，往往幾十人、百余人湊在一起，像刺猬一樣保護著自己，仿佛那狂風(fēng)暴雨中隨時可能傾倒的小樹。

    唐軍步隊上來了，臨戰(zhàn)前以營為單位結(jié)陣，仿佛不要錢似的往外拋灑箭雨。隨后長槍如林，擠壓得體虛力弱的巢軍步步后退，更有那騎兵呼嘯而至，側(cè)擊砍殺，將敵陣一個個撕碎。

    張言終于認(rèn)命了。

    李唐賓就像條瘋狗一般，他手下那幾百人也像瘋狗，拼了命地撕咬自己。其作戰(zhàn)之勇悍，幾乎是唐軍各營中最猛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走啊，將軍！”親將拿匕首插在張言戰(zhàn)馬的后臀，待其遠去后，從地上撿了桿長槍，哭喊道：“李唐賓，還我兄弟命來！”

    數(shù)人一往無前地沖進唐軍陣中，只濺起了幾朵小小的浪花，很快便再無聲息。

    整齊的腳步聲從來沒有停止過。

    有那躺在地上呻吟的巢軍傷兵，恐懼地看著大群身穿褐色春衣、外罩皮甲的唐軍士兵，執(zhí)槊朝自己而來。槊刃銀光閃亮，還沾著不少血跡，只需輕輕一捅，就能讓自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傷兵慘笑一聲，嘴里呢喃了幾句，隨后便被無窮無盡的戰(zhàn)靴踩在身上，一動不動。

    唐軍步隊目標(biāo)又怎么可能是他呢，是前方僅存的幾個巢軍小陣?。?/br>
    凡先處戰(zhàn)地而待敵者逸，后處戰(zhàn)地而趨戰(zhàn)者勞。今得證矣！

    違反了兵法原則，貪功輕追，巢軍之?dāng)?，幾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速速殲滅殘敵，打掃戰(zhàn)場?！毖劭创缶忠讯ǎ蹣涞买T馬上前，下令道。

    親兵副將魏博秋滿頭大汗，一個勁地勸說軍使不要身犯險地。這里亂糟糟的，萬一中了流矢，軍使又沒有子嗣，這讓大家怎么辦？這鐵林軍，難不成直接散伙了？

    “李副將，今日打得很好。一往無前，連破三陣，陷陣營之名，君無愧也。”邵樹德馬鞭一指，朝跪滿了一地的降兵說道：“戰(zhàn)后巢軍降眾，汝再挑一營，升做十將！”

    “謝軍使栽培！”李唐賓大喜道。

    戰(zhàn)場上還有最后兩三股巢軍殘部，各有百人左右，不肯降。但他們基本也不可能活著了，鐵林軍馬上就會給他們來幾波箭雨，殺敵數(shù)字再添數(shù)百。

    “軍使，此戰(zhàn)殺敵怕不是有千五之?dāng)?shù)？”陳誠從后方策馬上前，看著滿地的尸體，臉色稍稍有點蒼白。

    “至少兩千！”關(guān)開閏、錢守素等人在一旁大笑，道：“降者三千余眾，張言的戰(zhàn)兵，起碼丟了七成，如何再戰(zhàn)？”

    “可惜沒能斬了張言那廝，不然又是一大功。”徐浩砸吧了下大嘴，一臉遺憾的模樣。

    “軍使！已殲滅全部頑敵?！睕]過多久，渾身浴血的盧懷忠、蔡松陽、范河三人前來稟報。而他們的到來，也預(yù)示著這場反追擊戰(zhàn)斗取得了完美的勝利。

    “好！”邵樹德翻身下馬，幫盧、蔡、范三將正了正兜盔、甲胄，道：“傳令下去，輔兵打掃戰(zhàn)場，戰(zhàn)兵原地休整。騎卒散開，偵察敵情。另，派五百輔兵將巢軍降眾和繳獲之器械、財貨送回高陵。”

    “軍使，此番進圍長安之戰(zhàn)，諸軍皆退，唯我鐵林軍大破追兵，斬首兩千，降三千余眾。鄭相聞之，亦足堪欣慰?！标愓\湊到了邵樹德身旁，低聲說道。

    邵樹德輕輕點了點頭。鄭相欣不欣慰不要緊，關(guān)鍵是要圣人欣慰??！圣人一高興，直接下旨讓諸葛大帥當(dāng)三川節(jié)帥，哪怕繼續(xù)以行營招討使的身份在關(guān)中指揮作戰(zhàn)，都沒關(guān)系的，先把名分給了再說。

    大帥有了去處，自己便可順理成章地接任夏綏銀宥節(jié)度使。別提拓跋思恭那老狗了，鐵林軍在關(guān)中兩戰(zhàn)兩捷，數(shù)月時間內(nèi)斃傷俘巢軍近萬，這等戰(zhàn)績，朝廷該拉攏誰，還不清楚嗎？拓跋思恭也就能抽出一萬五六千黨項兵，且沒證明過自己，基本已失去了機會。

    “還有一事，軍使至今尚無子嗣，諸將隱有不安?！标愓\只說了這半句，便沒再往下說，反正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了，盡到了自己的職責(zé)。

    邵樹德明白他的意思。雖說他在鐵林軍中的威望如日中天，與其他藩鎮(zhèn)那種或靠朝廷任命、或靠殺將驅(qū)帥上位的軍將大為不同，但沒有子嗣確實是一個不小的問題。時間長了，大伙心里都會猶疑，對前途感到悲觀。

    這事，確實不能拖延，當(dāng)然也不用太急。

    他出身很低，不像河?xùn)|那些將門世家。不過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處，那就是部隊是他一手拉起來的，部將也是他一一提拔的，忠心相對可靠。在這件事上，河?xùn)|的牙將們不知道多羨慕。短時間內(nèi)，只要自己還在，就沒人敢翻天。

    子嗣的事情，隨緣吧。現(xiàn)今征戰(zhàn)在外，一妻一妾都在綏州，急也沒辦法。

    半個時辰的休息結(jié)束后，正待下令全軍繼續(xù)向南，結(jié)果有騎卒回報，他們在南邊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第二股巢軍，大概四千余人，其中戰(zhàn)兵千余，輔兵三千，倉促之下無備，被他們千余騎一股擊破，降千余眾。

    朱、折二將請步軍大隊快速行軍，將這股巢軍接收，并言明有大量輜重糧草繳獲，宜速不宜遲。

    邵樹德聞訊大喜，令諸營列隊前行，不過也要控制速度，保持體力。否則，可不蹈了張言覆轍？

    申時，鐵林軍大隊尚未趕到目的地，卻見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押著無邊無際的大車、馱馬北返，其中還有垂頭喪氣的兩千巢軍降兵。

    “軍使大破賊將張言后，此輩一路狂逃，竟然丟下了后陣兵馬不管，往灞橋驛而去。末將二人率騎卒南追，殺敵數(shù)百，俘獲兩千余眾。據(jù)降兵交代，輜重營伍內(nèi)有糧豆二萬四千斛，草料四萬余束，皆在此間了?！敝焓遄谥钢砗笾甭拥竭h方地平線的車馬大隊，稟報道。

    “好！”邵樹德大聲道：“張言此人，兩番折在本將手下，若知羞，當(dāng)場抹脖子算了?！?/br>
    軍將們哈哈大笑，士氣爆棚。

    “將輜重糧草及降兵都帶回去，見好就收吧。”邵樹德說道：“敵軍已喪膽，定不敢緊追?！?/br>
    鐵林軍大隊一直到深夜才返回高陵縣。

    諸葛爽已帶部分人馬及輜重北上三原，留守的鄜坊軍士一開始不愿開門，被邵樹德一箭射落門樓上的大旗后，這才有些慌張，打開了城門。

    當(dāng)繳獲的車馬、輜重入城，還有大量雙手被綁的巢軍降眾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鄜坊軍上下無不變色。就連已經(jīng)睡下的節(jié)度使李孝昌也起身至城門口迎接，神色間再無以往的倨傲，說道：“諸軍皆逃，唯將軍返身殺敵，大勝而歸，李某佩服之至?！?/br>
    亂世軍頭，聽不懂大義，只曉得誰的拳頭硬。

    “明日我軍啟程北上，勞煩鄜坊軍士多留守一日，可否？”邵樹德問道。

    “可也?！?/br>
    在高陵縣休息了一晚，第二日，邵樹德便帶著大隊人馬前往三原縣。途中接到諸葛爽命令，至三原后不要停，繼續(xù)往富平進發(fā)，北面行營暫時移至此處，觀望風(fēng)色。

    六月二十三，帶著大量輜重、俘虜?shù)蔫F林軍抵達富平縣。鄜坊軍比他們晚了兩日，果然，路上再沒巢軍追來，大伙都順利抵達了富平。

    撤退，也是要講究方式方法的！

    第030章 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六月下旬，西面的消息陸續(xù)傳來。

    進長安那夜，朔方軍主將唐弘夫戰(zhàn)死，進城的五千人亦全數(shù)被殺，巢軍竟是一個俘虜都沒要。涇原節(jié)度使程宗楚被軍士們裹挾著入城，因為不情不愿，多少做了些準(zhǔn)備，其本人得以幸免，入城的六千多軍士死者十之八九。

    程宗楚逃出來后，不管城外未及入城的涇原軍士，直接往興平方向逃竄。巢軍追殺出來，涇原軍猝不及防，死兩千人，余眾潰散。

    義武軍王處存部是在前往長安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的。彼時軍士們正催促著節(jié)帥快點趕路，興高采烈。王處存告知眾軍此乃黃巢之計，沒人肯聽，一個勁地要去長安劫掠。還好，他們路遠，沒趕得及。半路聽到消息后軍士們才冷靜了下來，然后擁著王處存逃回了西渭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