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一停二看三通過

    廣明二年四月初九，李延齡報已募得兩千戶。邵樹德令其將所有民戶集中至同官縣，與一千多巢軍降眾一起，送歸綏州。

    與此同時，萬眾矚目的鳳翔之戰(zhàn)終于結(jié)束了。

    尚讓、王播等人輕視鄭畋是個讀書人，帶著五萬余眾一路疾進。鄭畋領(lǐng)四鎮(zhèn)兵馬近六萬人迎戰(zhàn)，結(jié)果大勝，斬首兩萬多級。

    此戰(zhàn)結(jié)果震撼了整個關(guān)中，隨即哄傳天下。大部分在觀望的墻頭草們都認識到，巢眾一路未經(jīng)苦戰(zhàn)、血戰(zhàn)，可能高估了他們的實力，唐室還有氣數(shù)。于是乎，不少藩鎮(zhèn)開始表明態(tài)度，不再首鼠兩端，已經(jīng)降賊的也立馬反正，并且派出兵馬入援關(guān)中以自贖。

    形勢對黃巢空前不利！

    四月十三，諸葛爽下令，大軍離開同州，渡河西進，至涇陽縣屯駐。

    當天一早，折嗣裕帶著四百騎兵先行，遠遠散開，監(jiān)視左右。隨后，李唐賓率陷陣營護送著部分糧草、輜重跟進。再后面便是大軍主力了，邵樹德、諸葛爽親率數(shù)千人，浩浩蕩蕩。落在最后面的是朱叔宗帶領(lǐng)的四百騎卒，護衛(wèi)著部分糧草、輜重。

    他們走后，同州再無一兵一卒。這地方，誰愛要誰拿去吧。

    從同州到?jīng)荜枺毾饶舷露珊又僚丝h，然后向西，穿越下邽縣北境，抵達最終目的地。全程三百余里，以如今攜帶著大量糧草輜重的情況來看，要走十余日。

    當日夜間，先過河的部隊在潘縣郊外宿營。

    邵樹德帶親兵巡視了一番，至李唐賓營地時，有些惱火：“把李唐賓找來。”

    李唐賓很快便到，神色有些不安。

    “李副將，本將發(fā)下的賞賜有所短缺嗎？”

    李唐賓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沒有?！?/br>
    “給你部的軍糧不足嗎？”

    “沒有。”

    “那為何不聽號令？”邵樹德怒問道。親兵副將魏博秋跟在后面，眼中散發(fā)著危險的光芒，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撫到了刀柄上。

    “軍使何意？”李唐賓問道。

    “你去看看其他營伍，可有如你們一樣宿在田地里的？沒看到田里的禾苗嗎？”

    李唐賓聞言恍然大悟，立即道：“末將這便重新安營。”

    “本將發(fā)下的賞賜，可以讓軍士一家六口生活無憂。若有繳獲，甚至更多。陷陣營習氣頗重，本將不喜，不想見到下一次?！鳖D了頓后，又道：“昔年吳起與秦戰(zhàn)，野外宿營不鏟平田埂，只用樹枝蓋頂遮擋風霜露水，為何？”

    李唐賓本來答不上來，不過突然間福如心至，道：“末將知矣！為了不將百姓推向敵方。”

    “答得不夠深刻?！鄙蹣涞聡@了口氣，道：“罷了，先這樣吧，重新安營?！?/br>
    離開李部營地后，又借著天邊最后一絲晚霞，登上了一處高坡，仔細俯瞰著無邊無際的關(guān)中原野。

    這么好的土地，結(jié)果陷入了連天戰(zhàn)火之中。巢軍殺人如麻，官軍也是搶劫小能手，兩軍如果反復拉鋸，那么關(guān)中殘破是必然的。

    其實這會已經(jīng)有些不行了，灞水、戲水、零水、東陽水、赤水、敷水等河流，明明流量還不小，為何淤塞如此嚴重，以至于灌溉田地都很麻煩。汛期洪水還會泛濫，簡直讓人無語。

    這幾十年，朝廷都在做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這個天下的主人，也管不了偌大的關(guān)中平原。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遷移一些百姓去綏州，讓被戰(zhàn)火波及的枉死鬼少一些，為這個天下多保留一分元氣，如此而已。

    回到營地后，諸葛爽有召，邵樹德立刻趕了過去。

    “樹德，朝廷下旨，令各部向長安開進，與巢眾決一死戰(zhàn)?！备σ灰娒妫T葛爽便說道。

    “大帥的意思是？”

    “先去涇陽。”

    果然還是諸葛爽的老套路，一停二看三通過。人越老，越謹慎，只賺能賺的功勞，不搶那些風險大的，實在是太穩(wěn)健了！

    “鄜坊李孝昌，已經(jīng)決定帶六千兵馬入援。鄭相公許之，令其歸北面行營節(jié)制?！敝T葛爽又說道：“多些兵總是好的，即便不能打硬仗，一旦事急，還可……”

    下面的話沒說，但先后吞并過昭義、河陽、河東兵馬的邵軍頭立刻就明白了。

    諸葛爽此時沒穿戎服，坐在那里，身材肥胖，活像一個地主老財。但伊釗被他玩死了，將來李孝昌若是不聽話，多半也是被坑死的命。

    不要得罪一心想去富裕地方養(yǎng)老的人！

    “某聽聞你在收集工匠？”

    “大帥明鑒。”邵樹德給諸葛爽添了些茶，然后坐了下來，道：“夏綏百工匱乏，不但令民間各種器物短缺，就連軍用亦是不足。某想著，趁著這次機會，多吸引一點工匠去綏州，把架子先搭起來。日后產(chǎn)出的東西多了，還可以拿來與黨項人換牲畜，藏富于民?！?/br>
    “唔，想法不錯。關(guān)中大亂，即便平定了黃巢，我看也要繼續(xù)亂上一陣子?！敝T葛爽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道：“這也算是活人之善舉了。繼續(xù)留在關(guān)中，多半沒什么好下場。去了綏州，清貧是清貧了點，但勝在安穩(wěn)，闔家團圓，多好?！?/br>
    “大帥所言甚是?！?/br>
    “經(jīng)略軍使楊悅，樹德覺得是什么樣的人？”諸葛爽突然問道，思維看起來有點跳躍。

    “不熟。”邵樹德只能老老實實回答：“從未謀面，聽聞治軍甚嚴，有勇力?！?/br>
    “出征前，某其實見了他一次?！敝T葛爽看著眼前碧綠的茶水，似是在回憶：“與一般的軍將不同。某問他對夏綏之事的看法，楊軍使告訴老夫，他家自貞元年間從靈州搬來后，世代從軍，與吐蕃、黨項、回鶻廝殺，每代都有人戰(zhàn)死沙場。他不忠于這個大帥那個使君，他只忠于靈夏的萬家燈火?！?/br>
    “在大帥面前說這話，可真是桀驁。”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邵樹德心里對這個看似誰也不理的楊軍使起了莫大的興趣。家族世代扎根靈、夏地區(qū)，對家鄉(xiāng)充滿著愛護和眷念，這樣的人，可比拓跋思恭好打交道多了，大家沒有任何利益沖突，甚至大方向還一致。

    兩人坐在一起又喝了會茶。談的話非常奇怪，諸葛爽用他的經(jīng)驗結(jié)合夏綏的現(xiàn)狀，講一些事情，邵樹德虛心聽講，時不時詢問兩句。

    兩人心里都有數(shù)，但誰也不點破。

    突然間諸葛仲保入帳稟報：“黃巢遣朱溫率兩萬余眾東出，走渭水之北，似欲往關(guān)東。大帥，不如南下截擊？”

    果然，諸葛爽并不同意節(jié)外生枝，道：“勿追?！?/br>
    隨后又補充道：“同州之戰(zhàn)你也親歷了，朱溫手下還是有能戰(zhàn)之軍的。巢軍在鳳翔慘敗，如今應(yīng)是感到危機了，朱溫東出，多半是去收取關(guān)東州縣，以為后路。若你是黃巢，不給精兵強將可能嗎？勿追，我等直去涇陽，觀望諸軍風色?！?/br>
    四月二十五日，各營依次抵達涇陽縣。

    四月三十，鄜坊李孝昌亦率軍而至。

    諸葛爽帶著邵樹德至城外迎接，隨后大開宴席，招待李孝昌及部將、僚佐十余人。

    酒酣耳熱之際，邵樹德向李孝昌表示感謝：“李帥高義，令某之糧草、民眾過境，邵某在此拜謝?！?/br>
    “邵軍使此番可是大手筆啊，某約束手下軍將可著實費了不少力氣?！崩钚⒉龂@了口氣，道：“數(shù)次想劫掠財貨、女子，生生被某曉以大義給勸服了?！?/br>
    “明日便送軍糧一萬斛至李帥軍中，大帥勿要推辭，日后可能還要借道。”邵樹德笑道。

    “如今似邵軍使這般的年輕軍將，早三十年前就看不到了?！崩钚⒉戳艘谎凵蹣涞?，道：“日后綏州戶口之豐，怕是不讓延州了?！?/br>
    “綏、延二州比鄰，何分彼此呢?！鄙蹣涞陆o李孝昌敬了一杯酒，道：“日后李帥有事，遣使往綏州通報一聲即可，邵某必有回應(yīng)?！?/br>
    “好！這話某記下了?！崩钚⒉行└吲d，道：“這世道，我等武夫看不懂，所求唯富貴耳。守望互助，本是常理，邵軍使，滿飲此杯。”

    “滿飲此杯?！?/br>
    時間進入五月，京城四面行營都統(tǒng)鄭畋下令各軍朝長安開進。鳳翔那邊的兵馬先行，鄭畋、唐弘夫、程宗楚各領(lǐng)本道兵馬，次第開進，邠寧軍留守。

    王重榮屯兵華州，不動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覺投機的心理比較重。又貪收復長安的功勞，又害怕面對黃巢十余萬大軍，于是僵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諸葛爽略略動了下，派邵樹德領(lǐng)鐵林軍往南行進了不到十里，至涇水北岸扎營，并特別叮囑，一旦情況不對，立刻撤軍回涇陽，大家抱團取暖。

    其實本來是讓鄜坊軍南下的，但他們出了點亂子。節(jié)帥李孝昌把邵樹德送過去的軍糧倒賣了一部分給城中尚有錢帛的百姓，結(jié)果被軍士知曉了，鼓噪起來欲殺節(jié)帥。李孝昌的親兵連斬十余人，無果，眼看著要軍亂，最后還是諸葛爽出面，李孝昌把錢吐了出來發(fā)賞賜，好言安撫，軍士們才作罷——當然已經(jīng)被殺的那十余軍士就沒人管了，好像大家都忘了。

    鄭畋是在前往興平縣的路上收到東、北兩面行營軍報的。他看了后就冷笑一聲，諸葛爽是老狐貍，王重榮是蠢貨。收復長安之事，還是不能靠這些人。

    看到最后，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似乎讓他依稀有了點印象。

    鐵林軍使邵樹德？好像夏綏監(jiān)軍丘維道提起過啊，想要讓他權(quán)知夏綏節(jié)度事。

    又一個野心勃勃的軍頭！這次不妨觀察下。

    第026章 死結(jié)

    高陵縣的面積其實很小，東西、南北各長30里左右，一天時間就能橫穿縣境。

    這個縣原本在巢軍控制之中，中衛(wèi)大將軍、北面游奕使張言曾長期屯駐于此，與東面的朱溫所部互相呼應(yīng)，阻遏大唐官軍。

    不過現(xiàn)在四面游奕使制度基本廢了。東面游奕使朱溫率軍東出，西面游奕使彭攢的部隊在鳳翔損失慘重，沒剩下幾個人。北面游奕使張言所部曾經(jīng)敗在名不見經(jīng)傳的邵樹德之手，損兵四千余，后來又抽出了部分人馬支援西征，而今只剩下五六千人，卻要守那么大一塊地方，確實力不從心。

    四面游奕使廢了三面，西征失敗，東攻河中又敗，大齊滿朝文武，如今都有些氣沮，覺得關(guān)中這地方不該來，還不如在河南、淮南發(fā)展呢。

    五月初二，高陵縣境內(nèi)出現(xiàn)唐軍游騎，巢軍人心惶惶，一觸即潰。

    不過高陵縣的士紳卻不敢主動接觸官軍。西攻鳳翔慘敗后，尚書省大門上有人題詩諷刺黃巢，黃巢得知后大怒，將當時在尚書省的官員及守門士兵全部挖掉眼睛，倒掉在門前，又在城內(nèi)大索能寫詩的人，殺三千余人。還把全長安認識字的全部罰做賤役，想想長安的識字率，這得多少人！

    如此酷烈的手段，高陵縣百姓即便心向朝廷，也不敢公然接觸，否則屠城只是尋常事。

    出現(xiàn)在高陵縣的游騎當然是鐵林軍了。

    帶隊的是游奕使朱叔宗，一共三百余人，從涇水南岸出發(fā)后，一路向東。刺探情報的同時，搜殺巢軍斥候。他們弓馬嫻熟，士氣高昂，與巢軍那些半路出家的騎兵很不一樣，打起來非常順手，一天時間就捕殺了二十余名巢軍斥候，大大限制了他們的活動范圍。

    酉時，除了散出去的八十余騎外，朱叔宗一行人已至渭橋鎮(zhèn)以東二十里的鴻臚館附近。這個館舍規(guī)模極大，原本是用來接待外國使者的，本已廢棄。

    不過此時館舍內(nèi)卻人來人往，搬運、堆放著大量財貨，外圍也有甲士戍守，足足千人，內(nèi)里多少不清楚，應(yīng)當也有。很顯然，這是一個黃巢秘密屯放物資的地方。稍稍分析一下便知，黃巢無意久留，想要遁走，這是在提前準備呢。

    朱叔宗等人盤算了下手頭的兵力，兩百余騎，沖館肯定是沒戲的。雖然那些大門、圍墻早就破敗不堪，但用來阻擋騎兵并沒有問題。

    得，強攻沒戲，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寶貝放在那里了，看得摸不得。不過打探到這個情報也不錯了，至少確定了很多事情，如今回去稟報軍使更為重要。

    “高陵縣？”邵樹德一伸手，見魏博秋不知所以然，便道：“圖來！”

    魏博秋恍然大悟，急匆匆拿圖去了。

    “出長安向東，過長樂驛、滋水驛，至東渭橋，五十里。過東渭橋，三十里至高陵縣，鴻臚館便在中間。高陵縣再往東是櫟陽，后面是新店……”邵樹德仔細研究著地圖，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這黃巢到底搞什么？如果要逃，當然是向東，走渭水南岸更合適，為何要繞道北岸？”

    他只記得后世黃巢是被李克用率五萬人馬擊敗的。但眼下李克用才剛剛接旨，李友金帶的三萬多沙陀、吐谷渾部落兵還在代州等他。聽說李克用本人還在說服韃靼、吐谷渾、室韋等北邊五部出兵助他，要募個一萬多人再南下。算算時間，等他到關(guān)中，幾個月時間過去了。

    可現(xiàn)在鳳翔、涇原、朔方三鎮(zhèn)數(shù)萬人馬已逼近長安，短兵相接就在旬日之間，根本不可能等到半年以后。那么，也就是說，此番黃巢沒有敗，也沒有逃走，官軍與巢軍依舊在對峙之中？

    這個解釋是合理的。因為巢軍尚有十余萬眾，如果死守的話，鄭畋帶的那幾萬人，根本沒有辦法。兩軍對峙，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是最有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

    那么，怎么解釋黃巢在提前搬運財貨呢？

    “將陳判官請來?！鄙蹣涞孪铝畹?。

    陳誠很快便至。

    “陳判官，黃巢在提前搬運長安財貨，屯于多地，鴻臚館便是一處?！鄙蹣涞抡f道：“某想了想，巢軍尚有十多萬，有必要如此害怕鳳翔、朔方、涇原三鎮(zhèn)四五萬兵馬嗎？”

    陳誠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軍使，或是黃巢誘諸軍入長安之計?！?/br>
    “這倒是個說法?！鄙蹣涞鲁烈鞯?。

    鄭畋手下只有一個鳳翔鎮(zhèn)，財貨也就那樣，雖不少，但決計滿足不了四鎮(zhèn)兵馬的。不，還不止四鎮(zhèn)，遠鎮(zhèn)河北的義武軍節(jié)度使王處存聽聞長安失陷，圣人幸蜀，先派兩千人至興元府保護皇帝，然后自己將兵數(shù)千趕來關(guān)中，歸于鄭畋帳下，聽說這次也要東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