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鄰沉默。

    如果說她原本講的就是個冷笑話，那么徐存湛的回答無疑讓它變成了一個北極圈笑話。

    冷上加冷，冷得已經(jīng)結(jié)冰了。

    這時候吹來一陣風(fēng)，天上那點(diǎn)薄薄的陰云被風(fēng)吹散——霎時云開見月，大地清亮，像鋪了層雪。

    兩人靜靜的抬頭看月亮，月亮旁邊是星星。陳鄰從小在城市中心長大，從來沒有用rou眼看過這么清晰的星空和月亮，所以看得有點(diǎn)出神。直到徐存湛忽然開口，“陳姑娘喜歡這里的夜空嗎？”

    陳鄰下意識回答：“喜歡啊——因?yàn)楹芷痢！?/br>
    沒有被工業(yè)污染的夜空，有種語言無法去描述的美麗。在陳鄰的故鄉(xiāng)，因?yàn)槿祟愖阚E的擴(kuò)展，哪怕是在遙遠(yuǎn)的北極恐怕也很難看見如此清澈的星空。

    她正在看月亮，感覺到徐存湛握住自己的手稍微用力了一點(diǎn)。少年人的手指尖，在少女瓷白的手背上摁住泛紅的指印。

    徐存湛總是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有些陳鄰能理解，有些陳鄰不能理解，比如當(dāng)下——

    陳鄰從看月亮變成看徐存湛，正和徐存湛目光對上，他濃而長的雪白眼睫低垂，那雙赤金眼瞳在月光下也變得很溫柔起來，小貓嘴微微抿著，嘴角往下壓。

    不是不高興的抿嘴，而是一種……

    陳鄰忽然心跳一快，原本卷著袖口的手指停下動作，緊張得咽了咽口水。

    她察覺到徐存湛的抿嘴是一種緊張的抿嘴。

    緊張這種情緒出現(xiàn)在徐存湛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何況還是被他這樣堂而皇之，毫不掩飾的在臉上表露出來。

    為什么要緊張呢？

    在為什么而緊張？

    陳鄰不算一個敏銳的人——但遲鈍畢竟不是蠢，她又不是真的木頭。

    她在現(xiàn)代也收過情書，也有少年在高中的課后堵上班級門口，紅著臉塞給她禮物。

    送情書的少年神態(tài)逐漸和面前徐存湛的表情重合，陳鄰的心跳得飛快，緊張得手心幾乎要冒汗。

    “那就留下來?！毙齑嬲柯拈_口，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說話時端正的注視著陳鄰的眼睛，“留在這個世界?！?/br>
    “留在這里，每天晚上都會有這么漂亮的夜晚。不只是南詔，還有蓬萊，天姥山，瑤池，很多漂亮的地方，千山萬水，你都可以去看?！?/br>
    “是普通人也沒有關(guān)系，我會保護(hù)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好吃的我就去給你買，去給你做飯，我不吃飯，但我做飯很好吃?！?/br>
    他沒說‘喜歡你’，但這幾段話又似乎和告白無異。

    陳鄰腦子和舌頭一起打了結(jié)，嘴巴張開一條縫，但是說不出話來。面前徐存湛低眼看她的表情很認(rèn)真，認(rèn)真到陳鄰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能說那些不合時宜的冷笑話。

    不止是冷笑話。

    連敷衍的話都不可以說。

    陳鄰不知道壞了的情竅能不能自己修好，也不知道徐存湛這番話是單純因?yàn)榘炎约寒?dāng)好朋友還是突然開竅喜歡上了自己。

    這些感情太復(fù)雜，要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一眼去分辨，本就是強(qiáng)人所難的事情。

    但是徐存湛說這些話——說這些挽留陳鄰的話——他是真心的。

    陳鄰眼睫顫了顫，心里想了很多。

    她在想徐存湛會不會生氣，在想如果徐存湛生氣走了，自己一個人要怎么辦。但是想來想去，陳鄰還是沒能說謊話。

    因?yàn)樾齑嬲吭谡嫘耐炝羲瑹o論是出于單純好感還是異□□慕，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沒有人會覺得徐存湛在說謊。

    就像貓咪翻出肚皮。

    這世間唯獨(dú)真心不可踐踏辜負(fù)。

    陳鄰抬眼，認(rèn)真道：“我不會留在這里的，不管這里多漂亮，多有意思——我還是要回家的?！?/br>
    徐存湛不語，沉默的低眼看著陳鄰。

    陳鄰想了想，在腦子里努力搜刮比喻：“你養(yǎng)過植物嗎？”

    徐存湛抿唇，慢吞吞回答：“養(yǎng)過小野花，還有仙人掌?！?/br>
    陳鄰耐心道：“不管是野花也好，仙人掌也好，都要在自己適宜的環(huán)境才能生存……”

    徐存湛：“我會給你創(chuàng)造適宜的環(huán)境?！?/br>
    他說這話時眉頭皺起，似是不服氣，還有點(diǎn)年輕的執(zhí)拗。

    陳鄰無奈，“徐道長，我和這個世界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我不是那種能吃飽穿暖就會快樂就能活下去的‘花’。如果非要比喻的話，你可以把我當(dāng)成一株漂亮又無用的脆弱植物?！?/br>
    “我所需求的不僅僅是有土壤和雨水，我需要更多，需要有意思的電影書籍電視劇，需要思考以及和我思維共鳴的朋友，需要愛我的親人，需要制造價值以及收獲認(rèn)同和滿足感——我不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人，我在漫長的十八年人生中已經(jīng)搭建起基礎(chǔ)的自我認(rèn)知與世界觀，如果把我困在這個世界，就算每天都能吃飽睡好，我遲早也會死的?！?/br>
    徐存湛壓眉垂眼，嘴角向下。他不高興時表情會很明顯，不加掩飾的掛臉，但是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斷陳鄰說話。

    等陳鄰把話說完了，他還垂著那雙蓮花眼，安安靜靜又專注的望著陳鄰，眉眼耷拉，滿臉都掛著‘不高興’三個大字。

    他扭過臉去，看著前方，牽著陳鄰的手仍舊沒有松，只是邁開腳步往前走。陳鄰有些忐忑，移開視線看著地磚，也跟著徐存湛往前走。

    一路無話，安靜的走回客棧，已然是深夜。

    走到房門口的時候徐存湛松開了陳鄰的手，站在門口沒有要進(jìn)去的意思。

    陳鄰走進(jìn)房門后又回頭看他，單手扶著敞開的門框。徐存湛微微抬了抬下巴，低眼看她，沒有笑，整張臉都繃著。

    他繃著臉明顯露出幾分不悅時，最能唬人，肅穆又冷漠，教人想到了高坐云端的神仙，無端感到畏懼。

    陳鄰扶著門框的手指蜷了下，鼓起勇氣：“那我先去睡覺了，晚安?！?/br>
    徐存湛沒什么表情的歪了歪頭，沉默了一會兒，從嘴巴縫里擠出一句：“喔好。”

    兩個短音節(jié)急促的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因?yàn)榘l(fā)音太快而變成了一串黏糊的語氣詞。

    陳鄰感覺自己好像掌握了徐存湛的某種小習(xí)慣。

    關(guān)上門后陳鄰躺到床上——沒有很想睡覺，但還是把被子扯過來蓋著，翻來覆去像烙餅一樣。

    躺了好一會兒，還是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醞釀出來。最后陳鄰還是忍不住，翻身起床，推開了房間窗戶，往對面看。

    對面房間的窗戶沒有亮燈，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陳鄰覺得可能不是因?yàn)樾齑嬲克恕?/br>
    他大概率根本沒有進(jìn)那個房間。

    不在對面房間也不在自己房間里，他能跑哪去呢？

    陳鄰兩手撐著窗臺想事情，站了沒多久就被夜風(fēng)吹得直打噴嚏。揉了揉自己鼻子，陳鄰關(guān)上窗戶又重新躺回床上。

    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陳鄰翻身，睜眼，猛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兩手交疊壓著自己大腿，自言自語：“不是，徐存湛他那幾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總不能真的暗戀我吧？他情竅好了？”

    “是暗戀吧？肯定是暗戀啊，要不是喜歡我，他沒事留我干什么？”想來想去，好像就是暗戀。

    陳鄰收到過很多表白，不管怎么看，都覺得徐存湛那表情絕對是暗戀她——但是轉(zhuǎn)念一想……

    那是徐存湛耶！

    不是她畫室的小學(xué)弟不是隔壁計(jì)算機(jī)系的學(xué)長也不是那個愛打籃球的185同桌……那是徐存湛耶！

    是情竅壞了，面對九尾狐的魅惑術(shù)都能不為所動的徐存湛！

    以徐存湛的腦回路，萬一那句挽留真的是因?yàn)榘阉?dāng)朋友呢？

    陳鄰像只泄氣的氣球，仰面又躺回床上，兩手安詳?shù)拇钤谧约盒乜?，“也許他不是把我當(dāng)暗戀對象那樣喜歡，畢竟他朋友那么少，難得遇到我這么活潑可愛大方善良的美少女，舍不得我回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

    她兩手一撐床鋪，刷的一下又從床鋪上坐起來：“萬一他的情竅自己好了呢？是吧？那氣氛——雖然沒有說喜歡我，但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告白嘛！”

    “誰家好朋友又當(dāng)保鏢又做飯……嘶。”

    忽然想到什么，陳鄰噗通一聲又躺回去，兩手繼續(xù)安詳?shù)拇钪约盒乜?，嘀嘀咕咕：“如果是很喜歡的朋友，又當(dāng)保鏢又做飯好像也沒什么不對，我也給莉莉做過飯唉，我藝考集訓(xùn)的時候她還每天來畫室接我下課?！?/br>
    想來想去，腦子里千百個念頭打成千千結(jié)，繞得陳鄰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后把臉埋進(jìn)被窩，狠狠錘了下枕頭。

    這種時候就恨不得自己超級勇可以直接沖過去問徐存湛，問他是不是暗戀自己所以才想留住自己。

    但是在床上滾了幾圈之后，陳鄰又冷靜下來了。

    她把被子拉下來，露出憋紅的臉，深呼吸。最后她兩手拍上自己臉蛋——反作用力拍得她臉頰和手掌都生疼，但腦子卻在疼痛的刺激下越發(fā)清醒。

    “算了，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反正都是沒可能的事情，想了也沒有用，還是睡覺吧?！?/br>
    給這一晚上復(fù)雜的心路起伏下了結(jié)論，陳鄰閉上眼睛開始數(shù)羊。

    商枝給的藥似乎起了作用，陳鄰這一晚上都睡得很好，沒有做夢，數(shù)著羊迷迷糊糊入睡，一覺睡到大天亮。

    早上睜開眼隱約聽見嬌聲嬌氣的女孩聲音在喊‘存湛’時，陳鄰還以為自己沒睡醒。直到她洗漱之后下樓，在客棧吃飯的大廳里看見繞著徐存湛打轉(zhuǎn)的小狐貍——

    陳鄰腦子一下就清醒了。

    原來早上不是自己幻聽。

    是昭昭真的追來了。

    飯桌上氣氛微妙，徐存湛對門而坐，昭昭坐他左手邊，另外一名陌生青年坐在徐存湛右手邊，兩人都熱切的望著徐存湛。

    昭昭一口一個存湛，青年一口一個徐兄，被圍在中間的徐存湛拉著一張臉，好像有人欠了他很多錢一樣。

    陳鄰看見他的表情，不知為何，心底涌起幾分心虛。

    她拎起裙擺轉(zhuǎn)身，預(yù)備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去。這地方修羅場的氣味太重，陳鄰不想摻和。

    結(jié)果她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身后徐存湛拉著長尾音的聲音：“早啊，陳姑娘?！?/br>
    一時間無數(shù)目光扎在陳鄰背上，扎得陳鄰脊背生寒。

    她渾身一僵，就著微微弓腰踮腳狗狗祟祟的姿勢，被抓了個正著。

    “呀！你怎么才下來！”昭昭嬌蠻的聲音隨之響起，很不客氣的招呼陳鄰，“都快午飯點(diǎn)了，你是豬嗎？存湛可是天不亮就起來了，我們都等著你吃早飯呢！”

    陳鄰摸了摸自己鼻尖，這回躲不開，只好挺直腰板轉(zhuǎn)身，走回飯桌前。

    四方飯桌，三個位都已經(jīng)被人占了，陳鄰只能坐徐存湛對面，右手昭昭，左手陌生青年。

    不知為何，陳鄰總覺得那陌生的青年有些眼熟。

    不等她搜刮回憶想起對方，青年便已經(jīng)睜大一雙亮亮的眼睛開心道：“你就是陳姑娘吧？之前城門前一別，我還以為此生不會有機(jī)會和姑娘見面了，但沒想到這么快——這才不到三天——我們就又見面了！”

    “由此可見，我與陳姑娘果然是緣分深厚，三生有幸，命中注定……嗷！”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發(fā)出一聲慘叫，弓腰跳起來抱住了自己的腳。

    坐在陳鄰對面的徐存湛，抬眼望著陳鄰，語氣很有些漫不經(jīng)心：“抱歉，適才在想事情，沒注意，踩到了沈兄的腳。”

    “說起來，我和陳姑娘倒是一直緣分匪淺得很，自初遇至今，互托性命數(shù)次，確實(shí)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