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士族
客房沒爐火取暖,空蕩冷寂,沒一點熱乎氣,花千遇找了幾件被衾放在榻上,脫掉皮襖和衣躺下,白日趕路實在太累,不一會兒倦意襲來,朦朦朧朧睡著了。 睡到半夜忽然感覺身上發(fā)涼,竟被窗縫吹來的寒風(fēng)凍醒,迷迷糊糊間突感腹部微漲,有一種很急迫的感覺,定是晚上湯喝多了想要如廁。 她猶豫一番才從被窩里鉆出來,摸黑穿上鞋襪,披上襖子開門。 頓時,一股朔風(fēng)夾雜著碎雪迎面吹來,花千遇打一個激靈,身上暖意盡散,困意霎時清醒了些。 鵝毛雪片簌簌飄落,撲在廊前,門扉上,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呆了一呆回屋取了傘,踩著松軟的雪地往后院走去,來時大致看了驛舍的格局,記得茅廁就在馬廄后面。 一路上有燈籠亮著微光,瞭望角樓上還有人在站崗戒備,驛舍里不僅有重要的關(guān)文傳遞,亦有朝廷命官在此,自是不敢松懈大意。 花千遇急匆匆解決完需求,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人,那人跌跌撞撞,神色慌張好似受到了什么驚嚇。 她忽然起了警惕的心思,本欲問個清楚,奈何那男子猶如驚弓之鳥,轉(zhuǎn)眼間就拐進后院看不見身影。 遲疑一下,到底沒自找麻煩的跟上去,應(yīng)是無大事發(fā)生,不然男子早已開口喚人前來。 返回客房,心底對方才的事略有芥蒂,躺在榻上久久沒有入睡,腦海中還都是各種猜想。 夜色更濃重,聽著窗外沙沙的落雪聲,她慢慢又睡了過去。 清晨風(fēng)雪散去,東方熹微,驛舍漸有人聲,微弱火光四處亮起,驛卒們紛紛起身各自忙碌起來,打掃馬廄,掃雪擦窗、切菜做飯,不多時庖廚內(nèi)有青煙裊裊升起,飯菜香味飄散開來。 休整一夜的驛使們備上些許干糧,紛紛快馬加鞭奔赴各處。 窗外天光浮動,雪后初霽。 花千遇緩緩睜開眼,她夜間起了一次,醒的比平時晚些,起身后隨意挽了個發(fā)髻,穿上衣裳推門而出。 眼前一片雪白,角樓,屋脊上積雪堆砌,霧凇綴滿樹梢,陽光照下來白的晃眼。 清冽又和煦,今日天氣不錯。 她微微瞇起眼,呼吸著微涼的空氣,直覺得神清氣爽,身子骨里的疲乏也消了。 道路上鋪滿了雪,一片月白出現(xiàn)在雪地間。 花千遇一抬頭,那僧袍與珠串映入眼底,霞光照在他臉上描摹出清晰的輪廓,眉目間一片溫潤平和。 “法師早啊?!?/br> 法顯輕輕一彎唇,見她面色潤澤才稍微放下心來,關(guān)切道:“西北干燥寒冷,施主可還習(xí)慣。” “有內(nèi)力用來抵御寒風(fēng)自然無妨?!彼荒樞判臐M滿,往年在西域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卻不知這番話還是說早了。 法顯搖頭失笑:“這才入冬不久,天會愈發(fā)寒冷,到了涼州城還是置辦些防寒衣物穩(wěn)妥些,現(xiàn)下先去用飯吧。” 兩人來到前院,驛舍門前傳來陣陣馬嘶聲,有人在整理貨物準備啟程。 廳堂里坐滿了人,一張靠近樓梯的桌案上放著米粥和包子,還有一碟咸菜。 看來他早就把飯打好了。 花千遇拿起包子,咬上一口,缺口處露出青嫩餡料,雖是素餡味道倒還不錯。 “粥快涼了,先喝口粥?!狈@提醒道。 花千遇嚼著包子含糊不清的說:“法師替我喝吧?!?/br> 她素來不喜喝粥,覺得寡淡無味,現(xiàn)下又剛起也沒多少胃口,法顯勸了半晌才勉強食了半碗。 飯過一半,廊前熱鬧的聲音傳進來。 “今天天氣晴朗行程定能加快不少,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回武威郡了?!?/br> “誰說不是呢,出來兩三個月我也想家了,也不知母親身體是否好轉(zhuǎn)?!?/br> “東家,來這邊坐?!?/br> 一群人魚貫而入,還有幾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商隊的胡人和富家公子,昨日夜色黯淡沒細看,仔細瞧來那公子儼然一副好面相,眉如點墨,襯得臉龐光潔如玉,微微上揚的嘴角有許多謙溫樣子。 商隊隨行之人三三兩兩的落座,喝著米粥御寒,邊低聲交談要事,花千遇側(cè)耳聽了幾句,只依稀聽得哪些貨要交易給北庭胡商,邢窯難得的白釉瓷送幾件給長史做孝敬。 一州的長史也算位高權(quán)重,特殊情況下當(dāng)刺史不在位時,可代理州事,商隊能搭上長史定是不一般。 她傾身靠近法顯,低聲說:“昨日我見商號旗幟上寫著陳字,他們是否便是河西士族的陳氏?” 隴西蘇氏,河西陳氏,這兩大士族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漢代,自漢朝起便是累世公卿,代代在朝為官,魏晉時卻敗落下來。 當(dāng)時中原大亂,戰(zhàn)亂紛繁,各方勢力割據(jù)爭奪統(tǒng)治權(quán),群雄分疆裂土,稱帝稱王,亂世之中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彼時的中原已是一片人間煉獄。 漢人為求生路,開始向西北遷徙,渡過黃河來到河西躲避戰(zhàn)亂。 河西遠在邊疆,商貿(mào)繁盛,農(nóng)耕畜牧發(fā)達,正是避世的桃源之地,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中原名士和世家大戶前來避難和定居。 經(jīng)過三百多年的發(fā)展,河西人文薈萃,漢族文化滲透到蕃夷中,其禮儀風(fēng)俗,皆于中原相同,主流盛行儒學(xué)之風(fēng),鄉(xiāng)學(xué)開設(shè)的課程便是研讀儒家經(jīng)典。 這期間中原朝代更迭,河西陳氏依舊是一流士族,上至京都,下至地方官吏,皆有此族之人,更是掌控著河西大部分的商貿(mào)、農(nóng)耕,百工行會,說是土皇帝都不為過。 畢竟以陳氏的勢力,若逢亂世割據(jù)涼州稱帝,也不是絕無可能。 法顯沉吟道:“不無可能,河隴兩地陳氏商隊早年便聞名遐邇?!?/br> 花千遇余光處瞥見什么,眉頭一蹙,隨后又微微舒展,笑道:“方才不敢肯定,現(xiàn)在倒是信了幾分,你看他是不是像要過來拜會?” 法顯順著她所指望去,那富家公子正望向這邊,觸及法顯平靜的目光,他拱手笑了笑。 “在下陳瑜……” 豈料,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將話語打斷,驛卒慌張的跑下樓,驚慌之下還不慎拌了一腳,法顯伸手扶住,他才沒摔跤。 那驛卒面色發(fā)白,神情恍惚,法顯直覺不妙,立刻問道:“發(fā)生何事了?” 驛卒回過神,嘴唇哆嗦:“郭大人……死了?!闭f完他掙脫法顯的手臂跑出去稟報上級。 眾人見狀一片嘩然,猜測議論聲不絕于耳。 法顯眉頭輕擰,神情凝重起來。 花千遇臉色也不好看,幾乎是瞬間想到昨夜的人,不知是否和此事有關(guān)系。 不過,郭子元被殺倒是出乎意料,昨日見他因驛卒怠慢心生不滿,卻未懲戒一番,可見心有城府,這樣的人做事周全,即便是得罪了人,也不會急于在官驛動手,徒惹是非。 除非他必須死在這里,絕不能活著離開河西。 花千遇莫名心頭一涼,越是思索越覺得此事遠比表面上看起來要復(fù)雜。 正沉思間,一隊帶刀守衛(wèi)進入廳堂將四周圍住,驛丞帶領(lǐng)著一個儒雅面相的中年男子走上樓去。 氣氛一時壓抑起來,眾人被滯留在原地,面對著氣勢凌厲的守衛(wèi),大氣都不敢喘。 現(xiàn)下驛站怕是已經(jīng)封鎖,查清案情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難保殺人兇手不會混在其中。 花千遇嘆了一口氣,剛到河西就卷入人命案,這是什么霉運。 所幸她也不急著趕路,地涌金蓮的消息到現(xiàn)在也沒眉目,也不差耽擱這幾天。 “兩位無需憂慮,由蘇司馬查驗案情,想來很快就有結(jié)果了?!?/br> 一道清亮的嗓音響起,陳瑜緩步走近,眸子卻落在法顯身上。 “早聽聞法師慈悲寬仁,卻一直無緣得見,適才在下一個護院識得法師,這才冒昧前來問好,萬望不要怪罪?!?/br> 法顯稽首道:“陳施主言重了,不知施主所言的蘇司馬是……”他見花千遇眼里的疑惑,便順勢一問。 陳瑜彎唇一笑:“方才跟著驛丞上樓之人正是蘇午,前任雍州松陽縣縣令,調(diào)來涼州赴任司馬?!?/br> “蘇午多謀善斷,心思縝密,任松陽縣令的三年未曾有過冤假錯案,這郭大人一案定也難不倒他?!?/br> 花千遇恍然:“原來驛卒說關(guān)中來的官爺正是他,倒巧了剛來就碰到案子,還是公子消息靈通,竟也識得蘇司馬?!?/br> 她目光中,帶著幾分并不掩藏的探尋。 雍州是上州之地,人數(shù)達百萬之眾,數(shù)十個郡,領(lǐng)六十多個縣,官員何其龐雜,他竟能對一個縣令如此了解,可見情報廣大。 如此來看,他果真是河西陳氏,難怪會來奉承,世家大族最會籠絡(luò)人脈,無非是看重法顯的名望想借機搭上線罷了。 陳瑜看的出她話里深意,表現(xiàn)的倒也坦蕩道:“正如姑娘所想,在下在朝中有些人脈,姑娘應(yīng)也疑惑郭縣令為何私離汛地吧?!?/br> 他不著痕跡的將話題引開:“郭大人身體不佳,一年前就有辭官回鄉(xiāng)的念頭,只是縣中諸多事宜拖著,直到上個月才遞交辭呈,誰曾想竟會在返鄉(xiāng)途中遭此橫禍。” 身體不佳顯然是托詞,七品縣令不算大,但在一方也是舉足輕重,他何故要辭官,若是各方勢力相互傾軋,有官職在身反而能保命。 說明他唯有離開才是安全的。 花千遇心念微轉(zhuǎn),想到了蘇午,于是便問:“蘇司馬為何會調(diào)任到此?” 官員之間相互調(diào)任,本來是正常情況,只是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本身就不尋常。 陳瑜神色輕動,也訝異她能這么快想到這一點,唇邊露出淺淡的笑:“上一任司馬因公殉職了?!?/br> 花千遇此刻只有一個念頭。 河西的水夠渾的。 司馬是刺史的佐官,協(xié)助掌管一州軍政,城防駐兵、執(zhí)行軍法等,常和兵戎之事打交道,擔(dān)任風(fēng)險比尋常官員要大,倘若不幸遇險也極有可能殉職。 無論怎么看都合乎情理,但正因太合理才覺反常,只是她初來乍到對河西的各方勢力所知甚少,也理不出頭緒。 至于陳瑜特地過來說這些,是否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