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談話落入耳中，法顯轉(zhuǎn)動佛珠的手卻是微微一頓。

    他低斂眉目，宣了一句佛號。

    那雙隱含悲憫的眸子微有些觸動，緩言道：“若貧僧沒記錯的話，上任司馬袁棋是建安三年到任，為人廉潔自律，治理地方頗有功績?！?/br>
    北燕建朝三十四年，先皇宣武帝在位時間二十五年，同年太子繼位詔令天下，改號建安。

    現(xiàn)如今已是建安九年。

    初聞袁棋之時他遠(yuǎn)在北庭，聽中原來的商人提及，六年之后再聞消息卻已天人永隔，如何不叫人唏噓。

    陳瑜頷首道：“法師所言正是，袁棋向來勤政，心系民生，涼州府下轄郡縣，他都曾親自巡訪過熟知各地詳情，有些偏遠(yuǎn)的縣衙管理松散，常有沙匪劫掠客商村鎮(zhèn)，他便訓(xùn)兵御敵，圍剿匪患，絲路沿途也日漸太平?！?/br>
    接著他的語氣略帶惋惜：“河西商貿(mào)繁盛，因利益之故有商團(tuán)會兼做人口買賣，在我朝屬違法之舉，卻因獲利巨大越發(fā)猖獗?！?/br>
    “袁棋盯一伙胡商很久了，半月前線人來報說那伙胡商在允吾縣出沒，當(dāng)時楊參軍在武威郡執(zhí)行軍務(wù)來不及返回，袁棋便親自帶兵緝拿，豈料亂戰(zhàn)中被箭矢所傷，不治而亡?！?/br>
    “刺史當(dāng)即下令徹查，上上下下都問了一遍，最終也沒查出端倪，出事時我還在關(guān)內(nèi)，和族內(nèi)互通書信才知其中原委，法師若想詳細(xì)了解，可到?jīng)鲋莞嬉姉顓④?，此事由他?fù)責(zé)?！?/br>
    他知曉法顯初到?jīng)鲋?，刺史都親自接待過他，想見一個參軍并不難。

    “多謝施主解惑，貧僧自有此意?！?/br>
    法顯抬眼看向他，眸光幽邃。

    他聽的出陳瑜是在暗示袁棋的死有蹊蹺，哪怕他不說蘇午的到來本身就是一個信號，表明朝廷要追查袁棋的真正死因。

    他不涉俗事，并非不明外界的爭斗，局勢變化往往是從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開始，到如今恐怕已經(jīng)不是小事了。

    若非朝堂上的黨爭蔓延而至，那極大可能是地方出現(xiàn)了問題，河西遠(yuǎn)離京畿又地處邊陲，一旦發(fā)生變故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這一瞬間他心生警覺。

    此刻再看陳瑜的坦然，卻又總覺得眼底藏著點什么，給人的感覺有點意味不明，或許他知曉一些內(nèi)情，出于某些原因不能明說。

    陳瑜回視他，唇邊掛著謙和的笑意：“法師客氣了，即便我不多言法師在途中也會耳聞此事，我不過是提早借花獻(xiàn)佛罷了?！?/br>
    “不知法師此次來涼州會停留多久，若是沒有住所，我在涼州城內(nèi)有一處宅子可提供方便?！?/br>
    他看向兩人眼神懇切。

    一番話說的溫和體貼又不過分逾越，若不是她對河西士族有天然的警惕心，心中始終存在提防，還真想答應(yīng)了。

    花千遇不準(zhǔn)備再旁觀了，出聲婉拒道：“現(xiàn)下談這些還太早，不找到兇手怕是連驛舍都難出?！?/br>
    “是我唐突了?！标愯ざ笸髧@道，同時眸光深了些。

    心底也明曉兩人不是泛泛之交，應(yīng)是關(guān)系匪淺，否則也不會替代為回答。

    “姑娘關(guān)心案情，不如咱們到樓上看看蘇司馬查的如何了，也好早些洗脫嫌疑?！?/br>
    “那就麻煩陳公子引薦了。”

    她本就想去看一眼，奈何沒合適的時機，見他提議自然順勢應(yīng)下。

    如此也更坐實了陳瑜的身份，官府查案閑雜人等無權(quán)過問，他能帶人去看案發(fā)現(xiàn)場，自然不凡。

    “不妨事?！标愯ゎD了頓，像是忽地記起什么，又笑問道：“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我叫白素素，是法師的表妹。”花千遇淡淡的回了一句。

    方才看他閃過的隱晦眼神，想必是在猜測兩人的關(guān)系，日后免不了要和法顯一同出入，為防閑言碎語，于是表妹上線了。

    雖然她是異域容貌，但表親也勉強說的過去。

    法顯看了她一眼，默默無言。

    陳瑜沒太在乎話里真假，心底若有所思，他只是詢問姓名，并未提及兩人間的關(guān)系，她卻有所察覺明著告訴他。

    這份洞察力……

    陳瑜唇角一彎，眸底的幽光閃動，如同云翳低垂暗沉沉的。

    他就是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一點就通。

    此刻，二樓廂房。

    室內(nèi)靜寂，窗外灑進(jìn)的微光也沖不散那一股子濃重壓抑。

    床榻上僵臥著一個中年男子，面孔烏紫，口鼻流出黑血，身上褻衣敞開袒露著胸腹，僵白的皮膚上生有點點暗紫色斑痕。

    尸體頭微傾向一側(cè)，下肢伸直，足尖微向外翻，手呈半握拳狀態(tài)，身無外傷，沒有掙扎痙攣痕跡。

    根據(jù)尸斑，尸僵形成的程度來看，死亡約在四個時辰左右。

    蘇午有了初步判斷，退后幾步環(huán)視四周。

    室內(nèi)中間有一張圓桌，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古畫，靠窗位置是木架銅盆，黑沉木柜，床榻前放著一個炭盆，焰火早已熄滅只剩下節(jié)節(jié)燃盡的炭灰。

    陳設(shè)簡潔，一切都無異樣。

    進(jìn)屋時他就仔細(xì)查探過，除郭子元和驛卒之外，并無第三人進(jìn)入屋內(nèi)的痕跡，結(jié)合他的死因如何做到不入室卻能殺人。

    蘇午目光閃動，看向開了一角的窗欞，隱約可見遠(yuǎn)處檐角上薄雪。

    他走近窗子，窗沿上有一層雪沙正在融化，滴滴答答地向下淌水，外面是幾顆相依的沙柳樹，無人立足的痕跡，或許有只是被積雪掩蓋。

    日光透過窗子照在臉上，光影斑駁。

    他沉思，許久未動。

    驛丞站在門后姿態(tài)極盡謹(jǐn)慎，不敢有絲毫驚擾，他悄悄注視著蘇午，憂心更甚。

    得知郭子元莫名身死，當(dāng)真心膽俱裂，前不久袁棋之事已驚動朝野，若再牽扯到另一官員，恐怕要人人自危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郭子元現(xiàn)已辭官，否則他這個驛丞也難辭其咎，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蘇午，希望他早些破案平息風(fēng)波。

    半晌，蘇午微微回神，踱步到外室。

    驛丞看他走來，脊背發(fā)緊直冒冷汗，畢竟是他失職在先，有心想彌補過失，斟酌道：“郭大人是在前日落宿，那日大雪封山，他未帶仆役獨路難行，便在驛舍住下等雪停，下官念其為朝廷效力多年便安排在東樓住?！?/br>
    “他甚少外出，每日飯食也是命人送入房內(nèi)，除了負(fù)責(zé)伺候的趙勇，便無他人近身，只在昨日炭未及時送去，不耐寒冷便下樓一趟，不過片刻就又返回了?！?/br>
    蘇午不動聲色，目光看向炭盆問道：“這炭是何時送的?！?/br>
    驛丞想了想道：“接近戌時，當(dāng)時正值瞭望臺守衛(wèi)換班，下官斷不會記錯?！?/br>
    他隱目望向郭子元的尸身，忐忑道：“不知大人可查出眉目？”

    蘇午道：“郭子元是中毒而亡。”

    驛丞微微一怔，驚愕道：“廚房的飯食皆出自一鍋，若食物出了問題驛舍內(nèi)的人恐無一幸免，趙勇為人勤快忠厚，也絕不會是他……”

    話話一頓，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蘇午問炭一事，這說明中毒之事和驛舍無關(guān)，難道是炭出問題了？

    來不及細(xì)想，一道洪亮的聲音打亂了他的思緒。

    守衛(wèi)停在門口抱拳：“稟大人，樓下有位叫陳瑜的人想要面見大人?！?/br>
    蘇午眉頭輕動，眸光一轉(zhuǎn)看向他。

    驛丞心領(lǐng)神會，低聲提示道：“陳瑜是河西陳氏旁支的子弟，其父陳程是個商賈，常年在武威郡經(jīng)營，不過他有一個叔父叫陳啟章?！?/br>
    話到此處，蘇午也就聽明白了，陳啟章是現(xiàn)任吏部侍郎正四品大員，足以蔭庇這一支旁系后代。

    正好他也有些話要詢問。

    蘇午：“讓他上來吧?！?/br>
    “是，大人?！笔匦l(wèi)領(lǐng)命退下。

    三人走上樓還未進(jìn)門，便迎上一雙墨黑的眸子，那眼底隱含著思量和探究，轉(zhuǎn)瞬便又僅剩下一片平靜。

    他手上戴著一雙輕薄的手套，顯然是剛驗完尸。

    陳瑜微微一笑，走上前熱切道：“小子陳瑜拜見蘇司馬，適才在樓下看見司馬，便知此案無虞，卻久不聞消息，這才斗膽上來看看，還請司馬不要怪罪。”

    蘇午笑了笑：“我尚未任職何來怪罪之說。”

    陳瑜神情一僵，眨眼又恢復(fù)成淡靜的樣子，作揖回道：“我莽撞了，蘇大人說的是?！?/br>
    見此景，花千遇略有不明，心下一琢磨也回過味來了。

    蘇午是在敲打他，不要一上來就戴高帽子，攀關(guān)系便是真上任之后要不要受孝敬也另說。

    除此之外這話還留有余地，若破不了案子，承此言反而不妥。

    花千遇眼皮一跳，終于認(rèn)真的看向他。

    長眉細(xì)眼，鼻直口方，面上的短髯更添幾分儒雅之色，周身氣質(zhì)淡然，整個人猛地一看并不多起眼，但那雙眼里卻好似藏有煙波萬頃，讓人看不透。

    尋常官員走馬上任，遇到恭維多半很受用，他卻不吃這一套，多半精于謀略，善于揣測人心。

    她不禁起了防備的心思。

    蘇午道：“這位便是法顯法師吧，早年曾聽人提起就一直記得，久仰?！?/br>
    話不太熱絡(luò)，又不會讓人覺得過分冷落。

    法顯唇邊彎出一個淺弧，神情溫和：“得施主記掛是貧僧之幸?！?/br>
    花千遇沒興趣聽他們相互客套，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內(nèi)室，只一眼便斷定是中毒身亡。

    凡服毒死者，尸口、眼多開，面紫黯或青色。

    她眉頭微蹙。

    毒殺比之刀劍更加隱秘，不留痕跡，現(xiàn)場如此干凈更像是殺手所為。

    若有江湖上的人參與，這案子就麻煩了，武林組織眾多，難尋蹤跡，如何抓的到人。

    蘇午注意到她的目光開口道：“天下之毒分其為三，金石、藥毒、蠶蠱。”

    “身有許多刺泡，面呈青黑色，眼睛突出，舌上有裂紋，兩耳脹大，是金石毒所致?！?/br>
    “渾身上下、面孔、胸口都呈深青黑色，腹部膨脹，有的口里吐血，乃是中蠱毒所致，如果外加嘴唇燥裂，齒齦呈青黑色便是藥毒?！?/br>
    花千遇對照著他說的去觀察尸身：“大人的意思是此乃藥毒。”

    “卻也非尋常藥毒，我以銀針刺入尸身咽喉和胃中，均無毒，鼻肺卻有毒?！?/br>
    花千遇頓時恍然：“毒非服食，而是吸入肺部所致?！?/br>
    蘇午點頭：“屋內(nèi)燒著炭，松木炭燃燒時會有煙塵，需開窗通風(fēng)，兇手在窗外將毒物扔進(jìn)炭盆，無需入室也可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