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湯圓
入冬日久,寒氣愈重,木拉一身大棉襖,雙手懷抱江嬤嬤養(yǎng)的雪獅子狗,狗兒身上穿裹綢面棉里小馬甲。 嗷嗚跟在她身旁,踩著輕盈步伐走跳,蓬松濃密的毛發(fā)在風(fēng)里飛揚。 一人兩狗先往最近的歸去軒去,木拉走在路上,聽見不遠處有人打了個大飽嗝。 接著那人道:“歸去軒近來改腔兒了,咱們送幾件衣裳過去,便賞點心吃。”聲音嬌嫩,是個丫頭。 另一個丫頭道:“多了點心而已,人人依舊鼻孔朝天。” 兩個女孩走在另一條路上,和木拉隔了幾排樹,只當(dāng)四下無人,便不曾減了聲量,繼續(xù)聊天。 “不止多了點心。昨兒幾個婆子扛柴火過去歸去軒,江嬤嬤撞見,說她們搬重物辛苦,抓來幾把錢打賞。那些婆子平日里最沒油水可撈,難得得了外財,可憐撐死了不過幾十來枚銅鈿的數(shù)兒,便樂得直夸池娘子賢良?!?/br> “你說,歸去軒唱這一出,莫不是前陣子池娘子被人傳說嫉妒生事,要洗刷惡名?” “理他呢,既然歸去軒肯給好處,將來再有送信遞物的差使,咱們就領(lǐng)了來,得不到賞錢,吃上一頓也好?!?/br> “你另找伴兒吧,往后天氣更冷,我情愿貓在屋里。我又不像你挑嘴,大灶伙食是比不得歸去軒的小灶豐盛,總算餐餐有魚有rou,盡夠受用了?!?/br> 木拉將狗送回歸去軒,江嬤嬤立刻迎來抱走。 “我的乖乖你回來啦,外頭風(fēng)大,你冷不冷呀?”江嬤嬤摸上乖乖的爪子:“哎喲,腿腳涼涼的,可憐我的乖乖?!?/br> 旁邊一個綠衣丫鬟問向木拉:“乖乖為什么腿腳涼?嬤嬤吩咐你接送時候都抱著它,你可照辦了?可別偷懶?;萌瞬灰?,放乖乖下地走。” 木拉道:“雪獅子狗嬌貴,也沒嬌貴到在涼地上走一會兒就凍著。不過我們師兄妹講信用,既然應(yīng)承嬤嬤,那便說到做到,你少冤枉人。” “喲,這是你分內(nèi)的差使,白問一句都不行?” “問事就問事,有你這樣張口就冤枉人的?” “我這不是替嬤嬤擔(dān)心乖乖吃悶虧嗎?” “既這么擔(dān)心,往后你都跟著我接送乖乖?!?/br> 丫鬟不敢答應(yīng),動嘴皮子刁難木拉并討好江嬤嬤不費什么工夫,冬日走長路接送小狗那可是苦差事。 江嬤嬤道:“行了,你們低聲些,姑娘在書房作詩,別吵著她?!怨?,回頭我讓人給你裁件斗篷,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br> 一句話提醒她自己,便問木拉:“原娘子那只嗷嗚衣服用的什么面料?她是繡……咳,她做的一手好針指,衣鞋上諒必講究。嗷嗚衣上可有繡花,繡的什么花樣,你細說來聽聽?!?/br> 她要針線房也給乖乖的衣裳繡花,不能被嗷嗚比了下去。 木拉回答:“嗷嗚不穿衣服。” “怎地不穿衣服?” “原娘子怕嗷嗚年幼不扛寒,動過裁衣念頭。我們說這種狗毛發(fā)多,天冷亦不妨事。她說我們養(yǎng)狗是內(nèi)行,聽我們的。” 江嬤嬤笑道:“不錯,原娘子是明白人,放羊的狗兒哪有穿綢衣的理?” 木拉動了動唇,礙于師兄兀金告誡,不準(zhǔn)泄漏嗷嗚身價,只得閉口走人。 不防江嬤嬤叫住她,道:“你去用些熱湯熱食再走。近來時氣寒冷,我們姑娘疼顧下人,額外準(zhǔn)備湯水點心,招呼替歸去軒跑腿的仆役?!?/br> “哦?!蹦纠S口應(yīng)道,無意沾光。 綠衣丫鬟故意提醒:“不是讓你在這兒吃,你得去廚房吃?!?/br> 木拉嗤聲道:“這點規(guī)矩用不著你教?!庇值溃骸拔也怀??!?/br> 江嬤嬤道:“你不必客套,點心見者有份,人人都吃了,你也放心吃;敞開來吃,管夠?!闭f話間,雪獅子在她懷中扭動。她笑瞇瞇問道:“乖乖也想吃點心嗎?”便抱狗掉頭走開。 木拉忍不住道:“給狗兒飯食要節(jié)制,別又讓它吃撐了?!?/br> 江嬤嬤壓根兒沒留心她說話,綠衣丫鬟笑道:“差不多得了,養(yǎng)狗誰不會,也值得當(dāng)成大事張揚。你快去吃點心,我們這兒的點心你在別處可吃不到,千萬別錯過。” 木拉翻白眼,道:“誰缺這口吃的?你缺你多吃,你全家都吃。” 她將嗷鳴帶回流霞榭,途經(jīng)廂房,廂房里來學(xué)針法的繡娘剛好歇息。隔著一層棉紙窗戶紙,她聽到繡娘低聲交談,以及碗箸碰觸之聲。 她和嗷嗚步入正房,嗷嗚便蹦蹦跳跳跑進次間。 “嗷嗚回來啦?!贝伍g響起木拉日益耳熟的女子嬌音,不高不低,柔似春江。接著那聲音又喚道:“木拉姑娘?!?/br> 木拉不等丫鬟打起簾子,自個兒掀簾進房。 那次間地面下生起火龍,地上設(shè)有火盆,將房里烘得溫暖如春。在炭火送出的暖氣里,依稀飄來一股橘子特有的清香甘甜,自是火盆炭灰中埋了橘子,到此刻烤得有些時候,散放芬芳。 原婉然坐在炕上,嗷嗚則早由丫鬟抱持上了炕,依在她身旁。 原婉然用未受傷的手拿毛巾給嗷嗚拭腳,這時打住,望向木拉道:“辛苦你了,大冷天送嗷嗚回來,過來烤烤火吧。天冷,我們煮了湯圓吃,你可要進一些?” 木拉想起歸去軒,脫口道:“你又沒惡名需要洗刷?!?/br> “什么?”原婉然疑惑反問。 木拉面對原婉然溫和臉龐,道:“沒什么?!?/br> 木拉不愿多說,原婉然便不追問,她直覺這姑娘對自己沒有惡意,甚至是善意的。 事源于她手臂受傷第三日,木拉前來流霞榭接嗷嗚,忽然掏出一只瓷盒向她遞去。 “給?!?/br> 原婉然問道:“木拉姑娘,這是?” “你不是保護嗷嗚受傷嗎?這是我家祖?zhèn)髅胤?,治跌打損傷最靈驗?!?/br> 木拉平素少言,開口則牙尖嘴利,這下示好來得猝不及防,原婉然先是愣住,轉(zhuǎn)念人家一片好心,便向她道謝。 碰巧藥房的管事娘子制好跌打膏藥送來,當(dāng)時正在旁邊伺候,便道:“我家主子已請來幾位太醫(yī)替原娘子診治,開了極高明的方子,用的極上品的藥?!?/br> 木拉道:“太醫(yī)的方子不及我這家祖?zhèn)髅胤?,將它用在牛的斷腿上,傷勢愈合愣是少上許多時日?!?/br> 原婉然尚未反應(yīng)過來,管事娘子發(fā)難了。 “豈有此理,沒規(guī)矩的丫頭,你沒眼色也得有個分寸,膽敢將畜牲用的藥拿給原娘子敷用?” 木拉挨罵,更無好氣:“誰跟你說這是畜牲用的藥?” “卻又來,你是個馴獸的,藥又用在畜牲身上,還能不是畜牲用的藥?” “你當(dāng)我馴獸,祖上便都馴獸?那你做家奴,祖祖輩輩開天辟地以來都是奴才骨頭了?告訴你,這傷藥是人用的,用在畜牲身上也使得罷了。——哼,愛用不用!”她將瓷盒往附近幾上砰地一拍,掉頭走人。 那夜原婉然不慎撞到傷處,分外疼痛,用了太醫(yī)方子的藥膏不能見大效,便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試試木拉的祖?zhèn)髅胤?,果然緩和了?/br> 下回她見到木拉,再度道謝,并夸獎藥膏藥效,木拉沒說什么,不過冷冰冰的神色彷佛松緩了些…… 這時原婉然續(xù)道:“我們煮了鮮rou和芝麻湯圓,如果你不急著回獸苑,一塊兒吃吧?!?/br> 她生怕徒增煩惱,在別業(yè)不愿和人有不必要的往來,但一來感激木拉贈藥,二來嗷嗚受木拉調(diào)教,好比自家孩子拜師,做父母的自然而然禮敬師長。 此外,木拉并非趙家家奴,暫時受雇而已,且并不曾近身服侍,或者換句話說,監(jiān)視她,將來她不得已觸犯趙玦或逃跑,趙玦應(yīng)該遷怒不到木拉身上。 木拉偶然好奇,遂問道:“你們這兒招呼人吃點心,也是見者有份,管夠嗎?” 這問題有些沒頭沒腦,原婉然卻認真思索,回道:“廚房是做了許多湯圓,不過我尋思你今兒會來流霞榭,因此事先讓廚娘替你留一份?!?/br> 木拉沒接腔,總是直勾勾的眼神柔和了。 原婉然再思量,興許木拉食量大,怕多吃難為情,因又道:“你要是胃口好,愿意多吃,我讓廚房再送來。不過獸苑離這兒遠,肚里太積食,冒寒風(fēng)走上一程路恐怕傷身。要不,你在這兒略進食,我給你另外包些生湯圓帶回獸苑煮了吃,好嗎?” 木拉聽到末了,不由自主低下眼皮,軟軟地應(yīng)了聲“嗯”。 她輕聲道:“我去廚房啦?!?/br> 原婉然道:“在這兒吃吧,犯不著多跑一段路。” 其他丫鬟聽說,搬來杌子和腳踏。 大戶人家規(guī)矩,下人在主子房里被賞賜吃食,或是站著吃,或是坐著吃。后者吃法并非坐在尋常椅上進食,卻是將擱腳用的腳踏充當(dāng)椅子,將杌子1充當(dāng)桌子,擺上飯菜吃。 原婉然自認算不得主子,看別人矮上自己一大截坐在地上吃食也挺別扭的,低坐吃飯壓著胃,更不好。 她讓丫鬟將木拉的湯圓端上炕桌,木拉也不假意客套,上炕開吃。 原婉然目睹木拉坦然大嚼,不期然想起一句話:“奪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2”,意思是借酒紓解自身積郁。 她在別業(yè)低頭做人,見木拉暴炭性子橫沖直撞,明知不合宜,但確實有那么一點點以木拉之放肆,解自己別屈的心緒。 將來回家,她向韓一和趙野說起在別業(yè)的遭遇,一定會先提起眼前這位姑娘。 說起來,木拉和趙野性子都帶野性,這兩人若會面,沒準(zhǔn)彼此投機,能打成一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