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水城市城北區(qū)看守所會見室。

    換上黃色號服、剃成板寸的徐曉宇看起來順眼多了，精氣神兒也不錯(cuò)，似乎還胖了，落座之后，見來的是穆芳生和屠鈺，徐曉宇主動開口問：“我不都認(rèn)罪了嘛，怎么還來找我？”

    “5月30號那天，你在王欣怡的直播間說過一句‘昨天你去那地方太嚇人了，今晚自己敢不敢睡覺’之類的話，王欣怡去的地方是哪里？”

    饒是徐曉宇，聽見自己sao擾女性的言論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他搔了搔鼻孔下方，瞇起眼睛仔細(xì)思索，片刻后搖搖頭：“她為了流量經(jīng)常搞那種假探險(xiǎn)，就是濾鏡加角度，拍出來感覺挺嚇人，其實(shí)就是地下車庫啥的，我說過挺多次這樣的話?！?/br>
    穆芳生還在想怎樣讓他回憶起來，坐他身旁的屠鈺已然開口：“前一天的5月28號，王欣怡穿了露肩白色連衣裙，那天她主要在說自己單身，喜歡的男人類型是居家型，最好和她一樣喜歡做飯?！?/br>
    “5月30號她穿了一件米色針織衫，30號一整天水城都在下雨，她開了補(bǔ)光燈，臉比平常白?！?/br>
    “想起來了！”徐曉宇睜大眼睛，“5月29號那天她好像去了一個(gè)什么精神病院，里頭鬼哭狼嚎的……”

    “什么精神病院？在哪？”

    “就一面白墻，比一般的墻高，周圍也沒看見什么地標(biāo)性建筑，黑燈瞎火的，王欣怡一張臉懟滿鏡頭……哎，對了！”徐曉宇探過身靠近穆芳生，“我跟你說，前陣子有個(gè)半夜在我們看守所自殺的，也不知道犯的什么事兒，那血腥味好幾天都能聞得到，趕緊判了轉(zhuǎn)我去監(jiān)獄吧，我這幾天晚上都睡不著，而且聽說那邊條件好?！?/br>
    “是比看守所監(jiān)倉寬敞?！蹦路忌樦f。

    頓了頓，徐曉宇又問：“殺王欣怡的兇手抓到?jīng)]有？”

    他從抓住就被收監(jiān)，知道外界消息基本是靠晚上七點(diǎn)集體收看的新聞聯(lián)播——自然也沒人告訴他，在這個(gè)看守所自殺的就是611主播分尸案的兇手張吉彬。

    城北刑偵支隊(duì)。

    穆芳生一進(jìn)大院，大廳站著的徐振就快步迎上來：“穆隊(duì)，有人找，我安排她在小會議室等著了?！?/br>
    “誰找？”

    “劉曉莉，她說女兒失蹤了?！?/br>
    穆芳生暗自心想，第一中學(xué)曠課那“張雅楠”不是重名，還真就是劉曉莉的女兒。

    “派出所沒給立案？”

    徐振：“立案了，找了一宿沒找到，她著急……”

    “行，你忙去吧。”

    腿有點(diǎn)輕飄飄，不知是跑步累著了，還是低血糖，他朝身邊的屠鈺伸出手，對方自然而然地摸出兩顆隨身給他帶的糖放在他掌心。

    補(bǔ)充好能量，穆芳生快步走進(jìn)小會議室。

    劉曉莉今天穿了件印花T恤，T恤上的花朵膠印因反復(fù)洗滌而開裂，她肩上挎的還是上次那個(gè)麻布包，見他倆走進(jìn)來，眼淚立即爬上通紅的眼眶：“你們幫幫我……”

    穆芳生在派出所經(jīng)常遇上這種情況，他明白要是不立即打斷劉曉莉，光是她整理情緒都要花很長時(shí)間，隨即溫聲道：“你先別哭，張雅楠的同學(xué)你都問過了嗎？是不是去同學(xué)家住了？”

    劉曉莉搖了搖頭：“雅楠的性子獨(dú)，從沒看見過她像別的女孩那樣和好朋友互相挽著胳膊走……”

    說到這兒，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突然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是我不好，我邋遢……家里堆滿我從海鮮市場拉回來的貝殼，要洗凈做成擺件賣，前天她和我說，同學(xué)都說她身上有臭味，我沒當(dāng)回事兒。她就氣沖沖走了?！?/br>
    “雅楠帶手機(jī)了么？”

    “她沒拿，我在房間里找到后一直帶身上，”說著，劉曉莉從布包里翻出一部最新款蘋果手機(jī)，“怕她聯(lián)系?！?/br>
    穆芳生看了眼劉曉莉一直攥在手指間的她自己的手機(jī)，看大小是淘汰許久的初代智能機(jī)，屏幕還碎了相當(dāng)顯眼的幾條裂痕。

    他收回視線，放緩語速：“放心，女兒我們一定幫你找到，我先送你回家?！?/br>
    劉曉莉?yàn)榱伺畠荷蠈W(xué)方便，在市一中附近租了一套小單間，一套一百平的房子被房東隔出來六七個(gè)小屋，刨除走廊面積和公用的廁所、廚房，攤到每個(gè)單間面積不到十平方。

    學(xué)校周圍有很多這種房子，沒別的優(yōu)勢，只有租金便宜。

    穆芳生和屠鈺倆人走到防盜門門口就沒再往里。

    劉曉莉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捋捋頭發(fā)：“雅楠不樂意住宿舍，說同宿舍的人排擠她，她這孩子，從小生病，都是我給嬌慣壞了……”

    正聊著，單元門被打開的聲響讓劉曉莉頓住話——邁上樓梯的有兩個(gè)腳步聲，幾乎是一轉(zhuǎn)眼，一個(gè)穿著水城第一中學(xué)標(biāo)志性藍(lán)白校服的短發(fā)女孩驟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雅楠！”劉曉莉驚呼一聲跑過去。

    虛驚一場，還好是回來了。

    穆芳生抬眼看向張雅楠身旁的少年，略微感到些意外，這少年在不久前剛和他們打過照面——喬俊。

    “你的藥都沒帶！你是不是要?dú)馑續(xù)ama！”說著，劉曉莉從自己沒來得及摘下的挎包里掏出白色藥瓶和保溫杯，先擰開了藥瓶蓋子朝張雅楠遞過去，嘴里念叨著，“一天一粒，現(xiàn)在趕緊吃了，不算斷藥太久……”

    張雅楠身后的喬俊神色關(guān)切地問道：“雅楠吃什么藥？”

    “她小時(shí)候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

    劉曉莉話沒說完，她女兒忽然猛地推了她一把：“你煩死了！”

    咣當(dāng)一聲，保溫杯先著的地，已經(jīng)旋開蓋的藥盒一并掉在地上，藥片噼里啪啦彈得到處都是。

    劉曉莉臉上滿是錯(cuò)愕，回過神，立即跪地上彎下腰，一顆一顆撿灑了滿地的白色藥粒。

    “丟不丟人！”張雅楠跺了跺腳，甩頭走進(jìn)屋。

    大概是不想讓喬俊知道她身體不好，才會有這樣的過激反應(yīng)。

    穆芳生留意到喬俊臉上的表情：眉頭微蹙，眉峰略向下壓，嘴唇繃緊——是厭惡情緒。

    這表情只在少年臉上停留不到半秒，便恢復(fù)成溫和開朗的模樣，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到劉曉莉身旁，蹲下來幫著劉曉莉撿地上的藥粒。

    “見笑了，”劉曉莉苦笑道，“一片藥折合六十多塊錢……”

    穆芳生和屠鈺也蹲下幫著一起撿，多數(shù)藥片沾上樓道地面的灰塵，他們還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一盒藥全撿回來，喬俊站起身，禮貌地朝著劉曉莉點(diǎn)點(diǎn)頭：“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我是雅楠同桌，你有事再聯(lián)系我吧?！?/br>
    “哎，好，”劉曉莉忙不迭點(diǎn)頭，“謝謝你把我們雅楠送回家……”

    見著喬俊走了，劉曉莉轉(zhuǎn)過來面向穆芳生，伸手攥了攥他的手：“你要是方便，幫我勸勸雅楠，我說不好……她又該生氣了。”

    “行，人都回來了，沒事的。”

    他跟屠鈺換了個(gè)眼神，朝著里屋走去。

    走到門口，瞥見屋里的張雅楠坐在學(xué)習(xí)桌前，正惡狠狠地撕著照片。

    他瞄了眼，發(fā)現(xiàn)那些照片基本都是她和她媽的合影。

    憋半天，穆芳生輕聲細(xì)語問：“昨天你住哪兒了？”

    “我男朋友家！”張雅楠活像即將發(fā)射的彈藥。

    穆芳生接著問：“剛剛那個(gè)？”

    張雅楠又不說話了。她拿起裁紙刀，開始在照片上劉曉莉臉部位置一下下地劃，這個(gè)場面讓穆芳生很不舒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骸澳銒尣磺纺愕??！?/br>
    張雅楠梗著脖子倏地看向他，瞪得眼珠上下都暴露出眼白，中氣十足地對他喊：“我媽都把我氣出抑郁癥了！她還不欠我的？”

    “抑郁癥？”

    “對，你看不見她那窮酸樣兒嗎！我天天一看見她就糟心！班級里那些丑八怪一天換一件衣服，一個(gè)月不重樣，我呢？！我有幾件衣服？我媽不給我買，買破布回來給我做同款，她那破手藝做的衣服，我穿出去同學(xué)第一眼就認(rèn)出是假的了！”

    穆芳生覺著跟這孩子說話有些窒息，吸入一口氣，壓著情緒道：“你們學(xué)校不是要求穿校服么？”

    “天熱，到班級了校服外套不脫的嗎？”張雅楠瞪了他一眼，“反正那女人就是想讓我丟人！”

    “一想我的日子這樣，我就想哭，我每天早上睜眼睛都不想出門！我跟她說我抑郁癥！要看醫(yī)生，她就說我能作！”

    每一句都是喊著說的，震得穆芳生耳朵嗡嗡響。等著張雅楠終于喊完，他靜靜道：“抑郁癥不是免死金牌?！?/br>
    “不是你動輒掛嘴上一句“我有抑郁癥”，全天下的人就都得慣著你，你跟我說說，什么叫抑郁癥？”

    張雅楠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嘀咕道：“說了你也不懂。”

    看著這個(gè)十五歲的女孩，穆芳生有一種淡淡的無力感。

    “我想你這個(gè)不叫抑郁癥，”他說，“我有病，所有人都得順著我、讓著我。這個(gè)應(yīng)該叫做道德綁架?！?/br>
    喬俊拐出小區(qū)，見身后的腳步依然跟著，大大方方站住腳轉(zhuǎn)回身：“警官，還有事嗎？”

    “我們到一中見你那天，你怎么不說雅楠在你家？”

    喬俊笑了笑，聳起肩膀兩手一攤：“你們也沒問?！?/br>
    “這兩天，張雅楠是在你家過的夜？”

    “對，我父母都住城南區(qū)那邊?！眴炭≥p描淡寫地?cái)⑹?，“我看她不想回去，就留她住我家了。?/br>
    “DNA結(jié)果出來了，你確實(shí)是王欣怡當(dāng)年生下的那個(gè)孩子。我覺著有必要通知你一件事。”屠鈺望向這少年的眼睛，“你生母已經(jīng)去世了，她以后也不可能出現(xiàn)打擾到你了?！?/br>
    喬俊露出怔住的表情，繼而長嘆一口氣：“我感到很遺憾?！?/br>
    “小朋友，這個(gè)地方不對?！蓖棱暫鋈粨P(yáng)起唇角，抬手點(diǎn)了點(diǎn)他，“正常情況，你該問她是怎么去世的?！?/br>
    喬俊皺了皺眉。

    “還有，張雅楠15歲，你16歲。”略作一頓，屠鈺接著說，“如果你們發(fā)生性行為，你的養(yǎng)父母和張雅楠的母親必須知道?！?/br>
    喬俊挑了挑眉：“警察是不是都喜歡說教啊？”

    屠鈺：“你聽不出我在開玩笑？”

    喬俊再次怔了下，往后退了一步，兩手抱在胸前打量屠鈺，忽然道：“不知為何，我覺著我們大概是一種人。”

    屠鈺微微抬起眉梢，聽見什么好玩的東西一般笑出聲，少傾，他帶著笑意開口：“抱歉，我一般不這么說話——”笑意于尾音處收斂，語氣瞬間結(jié)成了冰，“和我像，你配么？”

    話音剛落，單元樓里突然傳出刺耳的尖叫：“救命！”

    “媽??！媽，救我！”

    “這男的要強(qiáng)jian我！”

    凌亂逼仄的出租屋，張雅楠大喊大叫，她的上衣被她自己扯破，露出白色的內(nèi)衣，手邊凡是能摸到的東西都一股腦兒沖穆芳生砸過去。

    最開始是些書本，終于，這女孩將臺燈也舉起來扔向穆芳生。

    一聲悶響。

    ——砸中的是屠鈺的肩膀。

    穆芳生被對方摟著，完全能感受到那架臺燈砸中他時(shí)的那下?lián)チΑ?/br>
    臺燈全包了鐵，重量能有小十斤。

    一股火兒騰地?zé)蟻恚灸艿赝斑~了一步，被屠鈺兩手?jǐn)r?。骸吧?，我們回去了?！?/br>
    理智回爐，他陡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剛是想打人。

    打誰？一個(gè)15歲的女孩嗎？

    回去的車上，穆芳生的手一直沒從太陽xue上拿下來，不停地揉啊揉，那一片皮膚早就被他揉得紅通通的。

    半晌，他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孩子?！?/br>
    屠鈺沒接話，他便把整張臉扭過去：“——我小時(shí)候，路燈壞了送女孩回個(gè)寢室，第二天班主任愣是找我談話談了一小時(shí)?！?/br>
    單手撐著方向盤的屠鈺目不斜視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念的學(xué)校好，早戀的必須抓起來，通通槍斃?！?/br>
    “……”

    聽出來這小子拐彎抹角損他，穆芳生瞇起眼睛：“你好像對我的母校有很大意見？”

    注意到屠鈺上翹的唇角，他又問：“砸的疼不疼？”

    “不疼。”

    “回家給我看看，要是青了就揍你。”

    屠鈺撩了他一眼：“你們學(xué)霸都這么講道理么？”

    “切?！?/br>
    穆芳生閉起眼睛又開始揉太陽xue，忽然聽見屠鈺道：“別揉了，晚上解個(gè)壓吧？”

    “比如說？”

    “比如說——”屠鈺趁著這回兩邊沒車前方紅燈，一把攬住穆芳生咬了咬他的耳垂，“很久沒為你提供‘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