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段佳睿選的地方還是自己那個小餐館,陸錦年很久沒有來過了,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樣子。段佳睿就在門口新支的棚子底下等他們,他的頭發(fā)終于染回了黑色,保持著之前的長度沒有改變,看起來倒是比以前穩(wěn)重了很多。 陸文元看他這樣子就嗤笑了一聲,陸錦年當下了然,這人肯定還和以前一樣不怎么著調。 “你笑什么?”段佳睿揪住一撮頭發(fā)在食指上轉了幾圈,沖陸文元挑了一下眉:“哥哥我這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彼f著目光落到了陸錦年身上,頓時又困惑起來:“這位是你新找的伴兒?看著還有點眼熟,怎么沒聽你說起過呢?” 這場面簡直和他初見陸錦年時如出一轍,陸文元知道他又犯病了,招呼陸錦年進屋里去,不要理他。 段佳睿見狀也沒說什么,自己樂了半天才有了點正經(jīng)樣子:“陸錦年,好久不見了。” “嗯,確實是很久不見了?!?/br> 上次見面還是當年被段佳睿押送去機場的時候,時至今日再回想起來,陸錦年只覺得啼笑皆非,兜兜轉轉這么大一圈,最后變得更糟的好像只有他和陸文元。 “陸錦年,在美國的時候過得還好嗎?跟林思行相處的怎么樣?我好像聽說他下個月也要回國了?!?/br> “暫時借調而已,他家人都在國外,總歸是要回去的?!?/br> 段佳睿點點頭,給陸文元和陸錦年的杯子里添上了酒:“是啊,總歸是要回去的?!?/br> “他不喝酒?!标懳脑K于有了點反應,把陸錦年的酒杯推回段佳睿那邊。 段佳睿聞言輕笑一聲,欣然接過酒杯道:“看你們這樣子,我這惡人當?shù)盟坪跻膊凰銖氐住!?/br> 陸文元沖他舉了下酒杯,語氣里透著幾分挪揄:“你太謙虛了,可千萬不要妄自菲薄?!?/br> 兩人你來我往互敬了幾杯酒,那頭徐正南才姍姍來遲,他走進來時還有點遲疑,看到卡座那邊的三個人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肢體沖突才慢慢走了過來。 “南南來啦,”段佳睿拍了拍自己身邊明顯空出來的位置,抱怨道:“你怎么來得這么晚,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我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徐正南坐定后看了一圈,居然生出點時間倒流的錯亂感,對面兩個人在他走了以后不知道又聊了些什么,這會兒看起來已經(jīng)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感覺了。 “我來晚了,老規(guī)矩先自罰三杯,睿哥你也別拿我拱火,這兩位爺你惹不起,我就更惹不起了。”徐正南規(guī)規(guī)矩矩喝了三杯,不肯加入段佳睿作死,段佳睿意興闌珊地勾了勾手,讓人把菜給上了。 這三個人似乎也很久沒聚了,不知不覺間竟然就聊到了半夜,段佳睿叫人給陸錦年沏的茶已經(jīng)換了三壺了,陸文元帶來的四瓶茅臺也都見了底。陸錦年一直在旁邊安靜地聽著,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在他缺席的陸文元人生的這十五年里,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這樣一個聆聽者。 徐正南是三個人里酒量最差的,剛來的時候估計他也沒想到今天會喝這么多,那痛痛快快三杯罰酒的后勁讓他現(xiàn)在幾乎不省人事。段佳睿和陸文元也有點醉了,兩人自己動手把徐正南搬上車,又靠著車門點了根煙。 “你今天住哪邊,等會兒送你一程?”陸文元叼著煙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他朝陸錦年招了招手,讓他上車坐到逆風的那邊去。 段佳睿沒有接話,盯著陸錦年坐上車后才慢吞吞吸了一口煙:“你對他真挺好的?!?/br> 如果是平時陸文元肯定不會和人談論這方面的話題,今天可能是喝得真的有點多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抖落的煙灰,漫不經(jīng)心道:“我總要有點寄托吧。” 段佳睿聽了就笑:“那你這寄托還真是有夠縹緲的?!?/br> 陸文元跟著笑了兩聲,覺得沒什么可反駁的。 今天晚上的風有點大,兩個人手里的煙沒抽幾口就已經(jīng)快燃盡了,段佳睿吸完最后一口作勢要扔,被陸文元攔下指了指不遠處的垃圾桶。段佳睿這回是真的沒脾氣了,誰能想到這個人和陸錦年在一起那么短時間里留下的破習慣,竟然能頑強地延續(xù)至今。 他正想說點什么,街道對面突然有人隔著車流叫了他一聲,這一聲叫得非常響亮,以至于還清醒著的人全都回過了頭。街對面站著的是個看上去只有高中模樣的小男生,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無袖T,沖段佳睿笑得十分燦爛。 段佳睿當即變了臉色,拽著陸文元不由分說就往車上拖,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對陸錦年冷冷地說:“開車?!蹦切∧猩孟裨缇皖A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保持著燦爛的微笑朝他們離開的方向揮了揮手。 陸錦年對他人的事向來沒什么好奇心,副駕駛的徐正南還在昏睡之中,后座的陸文元和段佳睿不知道在想什么,車內(nèi)一時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片刻后,陸文元恍然大悟道:“我說剛才那小鬼怎么這么眼熟呢,那不是蕭送寒的弟弟蕭暮么?”他頓了頓,上下打量了段佳睿一番:“你瘋了?去招惹他?” 段佳睿沉著臉沒有說話,他當然不可能去招惹友人的弟弟,只是他們上一次見面時,他根本就沒認出來這是蕭送寒的弟弟! “你可別不當回事,你要真敢像你對那些小情兒一樣對蕭暮,你老子這次恐怕就要大義滅親了?!?/br> “我知道,”段佳睿說,“這事兒我自己會處理好?!?/br> 陸錦年先把車到徐正南市中心的公寓,他這會兒人稍微清醒點了,摟著陸文元“兄弟兄弟”的叫,陸文元煩得不行,和段佳睿一左一右把他架進電梯里了。陸錦年沒跟著上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市中心這塊兒卻還是燈火通明,他在駕駛座上抬頭看了看二十三樓亮起來燈,那種一直以來格格不入的微妙感莫名其妙就變得更強烈了。 大概過了七八分鐘吧,陸文元一個人從單元樓里出來了,小區(qū)里的路燈很亮,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在發(fā)光一樣,他走到車門邊的時候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坐到了副駕駛上。 車里的酒氣還沒有散去,在凌晨的夜晚熏得人頭腦發(fā)昏,陸文元把車窗按下來了一點,涌進來的晚風吹亂了陸錦年的頭發(fā),陸文元偏過頭看了他一會兒,竟然伸手幫他攏了攏頭發(fā)。 “你......?”陸錦年在這一刻有點不知所措,雖然陸文元的舉動沒有讓他產(chǎn)生半分被冒犯的感覺,但他還是下意識繃直了身體。 陸文元在與人相處的分寸上拿捏得很好,他非常清楚什么樣的觸碰適合什么樣的關系,就像現(xiàn)在這樣,在他無心越界之后,他的手僅僅虛握在陸錦年的發(fā)梢上。 “像以前那樣叫我吧,”陸文元收回了自己的手,“你現(xiàn)在這樣子總讓我覺得像是另一個人?!彼f這話的時候似乎有點困惑,思考片刻后,他又朝駕駛座那邊傾斜了一點,對上陸錦年的眼睛:“你是陸錦年嗎?” 陸文元的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絲毫醉態(tài),他的眉頭微皺,盯著陸錦年的眼神格外執(zhí)拗,就好像得不到滿意的回答絕對不會罷休。 可陸錦年并不知道這答案該是什么。 “你希望我怎么說?”陸錦年抬手揉了揉陸文元的頭發(fā),就像他從前做過的很多次那樣,“回家吧,圓圓?!?/br> *** 回國一個多星期以后,陸錦年終于見到了董雨晴,之前段佳睿有叫人跟他說過董雨晴的情況不太好,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建設,可真的見到董雨晴時,他還是覺得有點無法接受。 董雨晴的頭發(fā)白了大半,原本精致美麗的面容光彩不復,她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消瘦,像是某種干枯的植物。陸錦年站到門口時,董雨晴正垂頭擺弄手里的一本書,這書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泛黃的紙頁卷起了很多毛邊,董雨晴把它翻得嘩嘩作響,不知道在尋找哪年留下的記號。 “媽。”陸錦年低聲叫了她一聲,董雨晴翻書的手微微一頓,抬頭與他四目相對時,眼神里是一閃而過的茫然。 她看上去實在蒼老了很多,這讓陸錦年一時間有點失語,他從小就是董雨晴的精神寄托,所以他不得不把這份不正常的衰老歸結到自己不辭而別的這四年里。 “......年年?” 在認出陸錦年以后,董雨晴的臉上終于有了些神采,即使在四年前他們因為陸文元的事不歡而散,但她在陸錦年身上終歸是付出了很多心血。 “您怎么不好好配合治療呢?”陸錦年走到董雨晴身邊接下了她手里的書,那是很老的一版,上面有很多地方被水性筆涂黑的墨團。 “這是他送給我的,”董雨晴突然說,“我剛上大學那年在文學社第一次遇見他,他就拿著這本書坐在窗臺邊上。那天天氣很好,陽光落在他身上亮晶晶的,然后他抬頭沖我笑了一下,我覺得他真是非常好看。” “后來我們在一起了,你爺爺一直不喜歡他,我跟著他背井離鄉(xiāng),這一走就再沒回去過,我那時候總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就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可我到后來才知道,原來連他愛我都是假的,我孤注一擲為他付出的一切,對他來說其實都是累贅。” “媽......” “年年,我太累了,就算治好了病又能怎么樣呢?我的人生早就沒什么值得期待的了,不用說陸文元,就算是你,心里也是怨恨我的吧?!倍昵绲哪抗廪D向了窗外,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眼神變得游離起來。 “我沒這么想,”陸錦年說,“您干嘛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等您病情穩(wěn)定以后就能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沒有陸澤煬,我們可以過得更好。” “我們?”董雨晴皺起了眉頭,“你和陸文元還是那種關系么?” “現(xiàn)在不是了,”陸錦年沉默了一下,又開口說道:“但我還喜歡他?!?/br> “看來在國外的這四年還是不夠讓你清醒?!?/br> “不是時間的問題,”陸錦年對上了董雨晴的眼睛,他從來沒有和董雨晴認真談論過這件事,但當他真的把“喜歡陸文元”這句話說出來以后,他突然覺得如釋重負,“以前我總覺得是他需要我,他從小就很黏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跟在我身邊。七歲那年我們第一次分開,可能那個時候還小,所以我一直沒有搞懂這些年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是因為什么,在國外的這幾年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然后我發(fā)現(xiàn),是我需要他?!彼抗饩季迹辉贋橐院笏袚娜魏魏蠊械綋鷳n,“我想要人愛我,而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他更愛我了?!?/br> “即使你知道這樣是錯的?”董雨晴問。 陸錦年搖了搖頭,否定道:“我們在一起,并不會妨礙到任何人。”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風拍打著窗戶砰砰作響,但房間里是寂靜的,董雨晴看著他久久沒有出聲,她實在難以接受一向聽話懂事的兒子會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可她也知道這件事恐怕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你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樣忤逆我,”董雨晴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真希望所有事情能反過來,不管你怎么調皮叛逆都無所謂,只要這件事能聽我的話就好,可你偏偏……”她終于還是說不下去了,沖陸錦年揮了揮手,滿眼都是掩飾不了的疲憊,“算了,你回去吧?!?/br> 她曾經(jīng)以為這段不正常的關系是可以矯正的,當年她雖然對陸錦年放出狠話,但她心里其實并不覺得兩個人能在一起多久,到后來陸錦年出國,她覺得這件事已經(jīng)到此為止了,誰成想兜兜轉轉浪費了好幾年卻還是什么都沒能改變。 “媽,對不起?!?/br> 陸錦年無心讓母親失望,在他人生短暫二十三年的時光里,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被當成一種供人療傷的藥劑,他可以是任何東西,卻唯獨不是他自己,他為董雨晴放棄了很多,也為陸文元改變了很多,但他從今往后想要做自己。 “回去吧?!倍昵绱瓜卵劬Γl(fā)出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