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陸文元年幼的時候曾經(jīng)想過,在他長大以后要開一家很大的公司,他會賺很多很多錢,讓陸錦年這一輩子都能過得無憂無慮。那時候他想,既然父母都無法依靠的話,他就來成為那個可以讓陸錦年依靠的人。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當(dāng)初沒有說出口的諾言,他賺了很多很多錢,在這座城市里也不再是無足輕重的普通人,可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從來沒有問過陸錦年想不想來依靠他。 陸文元覺得不論是他還是陸錦年,好像都在錯誤的軌道上一意孤行。 這些年里他曾經(jīng)反復(fù)推演過很多次再和陸錦年碰面的場景,那時候他很激進,恨不得要將陸錦年拆吃入腹,這樣的情緒持續(xù)了非常久,即使在他知道陸錦年離開的原因時也沒能消退分毫??伤髞碛窒?,自己這樣算什么呢?時至今日他也分辨不出,當(dāng)初陸錦年答應(yīng)跟他在一起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把陸錦年從機場叫回來那天有點失控了,zuoai也好,文身也好,都很沖動。他原本以為自己能表現(xiàn)得更冷靜一點,畢竟在這之前,他做了那么久的思想建設(shè),可這些東西在見到陸錦年后就統(tǒng)統(tǒng)失效了。就像高中時的重逢一樣,被時間沖淡的情緒其實從來沒有平息過,它只是靜靜蟄伏起來,然后在某一天轟然崩塌。 陸文元不再和陸錦年住在一個房間,他在長時間的分離中對陸錦年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恐懼的情緒,他無法確定陸錦年下一次會在什么時候離開,所以也抗拒再和他建立任何親密關(guān)系。 陸錦年在家休息了一周才去陸文元的公司,原本也沒這么夸張,只是他身上的痕跡太多,貿(mào)然去一個新地方難免會落人口舌。 這一周過得實在乏善可陳,期間陸長寧回來了一次,也就那一天家里的氛圍稍微輕松了點。陸錦年搬到了客房里,陸文元不再跟他交流,如果不是留在他身上的這些痕跡,他可能真的會以為從機場回來那天的陸文元是他臆想出來的幻覺。 去公司那天早上兩個人是一起出門的,陸文元的公司還在原來的地方,市中心很好的地段,比以前擴大了三四倍。陸錦年四年前來過這里,那時候還是段佳睿當(dāng)家,陸文元偶爾帶他過來晃一晃,公司里都是歡聲笑語的,這次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氣氛沉悶。 陸文元的辦公室也沒變,二十一樓的高空之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囊括了整個市區(qū)。陸錦年在門口停下,猶豫著還該不該跟進去。 “怎么?”陸文元回頭看他,淡漠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緒,“還要我請你進來嗎?” 陸錦年依稀間覺得自己又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站在樓梯上俯視自己的少年,那種闊別多年的壓迫感越過了時間的界限再次向他狠狠壓下來,他和陸文元對視了片刻,突然就覺得非常難過。 其實他早該覺得難過的,回來的這一周他一直在盡力淡化這種情緒,不去感覺,不去深思,好像不提及就不必處理,但這種逃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陸文元走到沙發(fā)那邊點燃一根煙,他在氤氳的煙霧里上下打量了一下陸錦年,再開口時語氣里多了點意味不明的輕佻:“你能做什么呢?” 陸錦年頓了頓,很快說道:“出來打工當(dāng)然是聽吩咐做事,老板需要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 “這樣啊,”陸文元吐出一口煙,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br> 陸文元懶散地靠在沙發(fā)上,他隨手彈了下煙灰,向窗戶那邊看了一眼。他辦公室里的玻璃材質(zhì)很好,外面刺眼的陽光幾乎透不進來什么,從這里望出去能把外面的景物看得非常清楚,他略微偏了偏頭,重新看向在他面前站定的陸錦年:“如果現(xiàn)在我讓你脫衣服的話,你也會照做嗎?” 這話里的羞辱意味顯而易見,但陸錦年沒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他被西裝包裹的身體站得筆直,聞言直接將手伸向自己的領(lǐng)帶:“當(dāng)然,如果你希望的話?!?/br> “誒,文哥!我跟你說......”徐正南的聲音在看清辦公室站著的人時戛然而止,這些年他和陸文元沒規(guī)矩慣了,進辦公室前從來沒有敲門的習(xí)慣。 兩人聞聲朝他瞥過來,臉上的表情都淡淡的,徐正南在這短暫的幾秒鐘里捕捉到了兩人身上那點稍縱即逝的相似感。 “你要跟我說什么?” 徐正南覺得自己有點進退兩難,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總能趕上這樣尷尬的場面。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往前走了幾步,訕笑道:“段佳睿說今天會從青海回來,晚上想喊我們一起吃個飯?!?/br> 天地可鑒,他打開這扇門的時候是萬萬沒想到陸錦年也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否則他就是吃飽了撐的才會選擇在這時候說出有關(guān)段佳睿的消息。 陸文元挑了下眉毛沒有說話,但徐正南還是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點戲謔的意味,他一下又拿不準陸文元到底什么意思,干脆挨著陸文元坐到沙發(fā)上,也摸出一根煙點上。他這邊剛抽了兩口,又覺出不對勁來,陸錦年就站在他們正前方,完全沒有任何要動的征兆。 “錦哥怎么不坐呢?” 徐正南和陸錦年其實一直是不太熟絡(luò)的,高中那會兒僅有的幾次碰面都是因為陸文元的緣故,到后來陸錦年和陸文元分道揚鑣,他也只是從段佳睿和陸文元的轉(zhuǎn)述里拼湊出了一個大概,深究起來他對陸錦年是沒什么好感的。 不論是陸錦年出現(xiàn)之前還是之后,好像他帶給陸文元的東西始終不是正面的,如果他從陸文元五歲以后就不再出現(xiàn)的話或許情況要好得多,至少陸文元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但陸文元和段佳睿對陸錦年的態(tài)度都很奇怪,所以徐正南在這種不喜歡里又帶著些忌憚,這讓他覺得陸錦年是一個很危險的人。這種危險不同于他們學(xué)生時代打架胡鬧的時候,它是一種蟄伏在暗處的怪物,讓人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防。 “沒什么,”陸錦年說,“你還有別的事要說嗎,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徐正南這時候才稍微認真點看了一眼陸錦年,陸錦年的身材比例很好,他個子不算很高,但穿西裝的樣子也很挺拔,及肩的頭發(fā)被他簡單往后綁了一下,比徐正南上次見到他時要柔和很多。 “不用了錦哥,我一會兒還有事呢,抽完這根煙就走了?!?/br> 冷靜下來以后徐正南又覺得這不算什么大事,反正陸錦年已經(jīng)回國了,這幾個人怎么也會碰面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區(qū)別。他抽完煙起身和陸文元他們道別,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倒扣在辦公桌上的相框上,他知道這里面放著什么樣的照片,也看見過陸文元當(dāng)初是怎么撕碎它的,他頓了頓想再說點什么,可最終沒能找到任何合適的措辭,他從來都是這些瑣事中的局外人。 徐正南走后陸文元突然喪失了繼續(xù)為難陸錦年的興趣,他們有一個星期沒有好好交流了,剛才那會兒說的話已經(jīng)算很多了。 有時候就連陸文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使手段把陸錦年從美國逼回來,可回來之后呢?這些年他忙著四處斗爭,和陸澤煬斗,和競爭者斗,現(xiàn)在什么都平穩(wěn)了,他不用再每天早出晚歸,不用再喝酒喝到差點胃出血,也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可他還是覺得空虛。 這種空虛難以填補,讓他在不再忙碌的生活中逐漸迷失自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不期待將發(fā)生什么,也不在乎可能會失去什么。他今年才二十一歲,有時候想想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能一眼望到盡頭。這和他理想中的生活實在大相徑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久,到頭來卻好像還是孑然一身。 “陸錦年,”他起身撫了一下陸錦年側(cè)臉散落的碎發(fā),非常柔軟的觸覺,讓他聯(lián)想到奧斯卡身上的絨毛,“我們做回兄弟吧,不越界,不胡鬧,就像你最初希望的那樣?!?/br> 他實在是覺得太累了,等待、焦慮、失望、痛苦,他總是被困在這些負面情緒組成的迷宮里,沒有出口,沒有同伴,也沒有人來救他。 “我已經(jīng)不想再對你抱有什么期待了。” 陸文元想,他們一家人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想要的東西太可笑,卻執(zhí)迷不悟又不聽勸告,所以不管現(xiàn)在落得怎樣的下場都怪不了別人,可他不想再這樣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下次再見到你時我會是什么心情,我一直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少,但很遺憾,在關(guān)于你的事情上我依舊毫無長進。其實我不該把你弄回來的,我沒想到我會失態(tài)成那樣,也沒想到過去一周了我還在耿耿于懷。你對我來說太危險了,我本應(yīng)該離你遠遠的,但我現(xiàn)在還是需要你?!?/br> 陸錦年被這突如其來的剖白哽住,他料想過很多陸文元可能會跟他說的話,可唯獨“做回兄弟”這一句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無法完全理解陸文元所說的話,但他在這一刻漸漸意會到陸文元為什么會在他的腿根刻上那樣一個單詞。 七天過去了,腿根上的文身已經(jīng)快要痊愈,他在傷口脫落結(jié)痂時看清了陸文元寫下的字母——drug。 “待在我身邊,至于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br> 從陸文元年少時起就偶爾會遇到無法排解的煩悶,他那時候尚未意識到這種煩悶的源頭是什么,只一味拉幫結(jié)派的廝混,以求在醉生夢死中逃離現(xiàn)實,可這種情緒在日積月累中變成了龐然大物,讓它無法再被輕易忽視。 十六歲那年重新見到陸錦年,這種情緒達到了頂峰,讓他一連打了十幾個耳洞才鎮(zhèn)定下來。和陸錦年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他最穩(wěn)定的時候,陸錦年是一種精神寄托,其實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jīng)是了,只是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在那之后,陸錦年在他重傷昏迷時不辭而別,他在暴怒中舊疾復(fù)發(fā),他文身、飆車、跳傘,可這一次疼痛和極限運動無法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把陸錦年找回來。 “但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最多一年吧,”陸文元望了望窗外,只覺得陽光亮得刺眼,“我會戒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