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臉上的印子消了，李凈之趕著去醫(yī)館開門，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有些焦急地拍門，見真的沒人就趕忙往外跑，直接撞到李凈之身上了。

    李凈之將他扶穩(wěn)站好，笑道：“找我？”

    是鳳府的小廝，之前到暖杏閣找過他的，小廝看到他，“哎喲”一聲，“李公子，我正想去暖杏閣找你呢?！?/br>
    “什么事啊這么急？”

    小廝也不顧上禮數(shù)，拉著李凈之上了旁邊他趕來的馬車，道：“老爺不舒服，老說自己快不行了，夫人讓我來請你去看看?！?/br>
    李凈之一驚，“怎么回事??？”

    鳳倫還不到五十，身體一直挺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小廝也不清楚，猜測道：“可能是前幾天讓風(fēng)給吹著了，那天去城外施粥嘛，天挺冷的，回來就咳嗽，已經(jīng)請了相熟的大夫給開了藥，但不見好，還越來越嚴(yán)重了，就是咳個不停，還咳血呢，這兩天又說呼吸不過來?！闭f完自己也咳了幾聲。

    李凈之問：“你沒事吧？”

    他擺擺手，“沒事沒事，這倒春寒，咳嗽正常?！?/br>
    李凈之知曉問不出來什么，就催促小廝快點(diǎn)，他很擔(dān)心鳳倫。

    鳳倫床前守著的是他的發(fā)妻袁氏，旁邊站著兩個丫鬟。袁氏如今也顧不上回避，看到李凈之就像看到救星，捂著心口道：“哎呀凈之，你可來了，快給老爺看看這到底怎么了啊，昨天還沒這么嚴(yán)重的呢?！?/br>
    鳳倫看到他來，想坐起來，李凈之趕緊伸手讓他握住，扶他躺好，此時鳳倫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一張口就咳出一口血，臉憋得通紅，馬上就要悶死似的。

    李凈之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馬上壓著鳳倫的手腕診脈，卻因?yàn)樗麑?shí)在咳得太過厲害，整個人都在抖，壓了幾下都沒壓到脈上。

    還未等診出結(jié)果，鳳倫就抓著李凈之的手，似乎想說話，整張臉憋成了紫紅色，一張嘴一口血猛地噴出來，噴在李凈之的衣服和下巴上。

    接著，鳳倫掐著自己的脖子，張大嘴巴，大口喘著氣，可他明顯喘不上氣了，最后一陣抽搐，人軟了下來，斷了氣。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大家都懵了。

    李凈之突然頭皮發(fā)麻，脊背發(fā)涼，他猛地站起來，用寬袖捂住口鼻，退開一大步。

    袁氏撲到床上抱著鳳倫，失聲痛哭，“老爺啊，老爺你怎么了，你不能丟下我啊……”

    她這一哭，把門外站著的丫鬟家丁們都驚到了，包括帶李凈之前來的小廝，大家紛紛進(jìn)來，一共十多個人，老少皆有，跪倒一片，也哭了起來。

    可李凈之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他們每個人都在咳，一邊哭一邊咳，一時間，房內(nèi)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其中最嚴(yán)重的是鳳府的廚娘，她年紀(jì)和鳳倫差不多，已經(jīng)咳得往外吐血。

    袁氏也很嚴(yán)重，捂著嘴的手帕已經(jīng)見血了。

    李凈之站都站不穩(wěn)，又退了幾步抵在門邊，看著這一屋子人，心底發(fā)慌，很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

    他佇立片刻，慢慢抹去下巴上的血跡，他知道，自己已難成局外人了。

    他走上前扶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袁氏，袁氏抓著他，還是不可置信，怎么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沒了，“凈之，到底怎么回事，老爺怎么會……”她掩著帕子哭，“死”字在舌尖打轉(zhuǎn)，怎么也說不出口。

    相伴半輩子的人就這么沒了，任誰都接受不了。

    李凈之看著床上死狀凄慘的鳳倫，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可他知道，更難受的還在后面。

    他道：“伯母，聽我說，這是瘟疫，而且人傳人?！彼麖?qiáng)迫自己冷靜，聲音還是有細(xì)微的顫抖。

    “什么？！”

    一屋子人都懵了，大家嚇得咳嗽都忘了，一時鴉雀無聲，然后嘩然，七嘴八舌地問：“能確定嗎？”

    李凈之點(diǎn)頭：“能確定，我在江平經(jīng)歷過。有些相似，又不盡相同?！?/br>
    大家徹底慌了，“那、那我們?nèi)既旧狭耍俊?/br>
    全部人都望著李凈之，包括袁氏，都希望從他口中得到否定答案。

    李凈之點(diǎn)頭，“目前看，是的?！?/br>
    所有人癱坐在地上，臉色灰敗，突然一人道：“老爺肯定是在城外被流民感染的，我看到他們也在咳，還有咳血的?！?/br>
    “對呀，”另一人接話，“老爺看他可憐，還親自給他端了熱水喝，就是他傳染給老爺?shù)?！?/br>
    “我們明明是好心，他們卻恩將仇報！”

    大家義憤填膺，卻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又都沉默了，只剩下克制不住的咳嗽，和為無能為力的哭泣。

    李凈之想了下，覺得有可能是被流民感染的，畢竟在此之前，郢都不曾出現(xiàn)過這種病。

    袁氏又傷心又內(nèi)疚，走了兩步離李凈之遠(yuǎn)一點(diǎn)，道：“凈之，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都是我的錯，不該讓人去找你的，害了你……”

    李凈之搖搖頭，“伯母，別說這話，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告知官府，那天應(yīng)該不止你們?nèi)チ顺峭?，還有別人，他們也有可能感染，需要盡快將已感染和未感染的人分開來，以免波及更多人。這個疫病來勢洶洶，幾天之內(nèi)就能要人命，絕不能小看?！?/br>
    “那誰去官府啊？”鳳府的十幾口人都在這里，都咳得停不下來。

    李凈之道：“我去?！?/br>
    他掏出手帕系在口鼻上作為遮擋，走到門口，又回頭，“你們別出門了，等我回來?！?/br>
    走到大門口，正看到鳳冬舟下馬車，身邊沒個人攙扶，踩著馬夫搬的木凳下來。

    李凈之趕緊將大門緊閉。

    鳳冬舟早就看到他了，本來挺高興的，卻見他關(guān)門，疑惑著上來拍門，“世兄，干嘛關(guān)門啊，我爹怎么樣了？”

    隔著門，李凈之把事情簡略地說了下，聽到鳳冬舟隱忍著的哭聲，叮囑道：“冬兒，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你立刻回家把這件事告訴鄔大人，讓他派人把已感染和未感染的人分開來，以免殃及更多人，快去?！?/br>
    鳳冬舟還想問問娘親怎么樣，還想問李凈之怎么樣，現(xiàn)在只得上車往家奔去。

    李凈之回到房內(nèi)，除了連接不斷的咳嗽，再沒別的聲音。

    袁氏問他：“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在門口遇到冬兒，讓她去送消息了。”

    聽到鳳冬舟，袁氏立馬眼淚又要出來，忙問：“冬兒她沒事吧？”

    “沒事，我們隔著門說話的，伯母還有大家，官府接到消息就會有行動，到時大家只需配合即可，現(xiàn)在我們讓世伯入土為安吧?！?/br>
    為避免疫病擴(kuò)散，現(xiàn)在既不能辦喪禮，也不能出門，眾人便合力在院子里挖了個土坑，事先沒準(zhǔn)備棺材，但袁氏還是給鳳倫換上了干凈的衣裳，洗了臉，最后蓋著白布埋了。

    一切都太過突然，甚至來不及悲傷，在瘟疫肆虐的情況下，命如草芥，誰都只是滄海一粟，無能為力。

    李凈之沒在鳳府等著，他一路跑回醫(yī)館，將大門緊閉，還把柜臺推過去擋著。

    他站在原地閉上眼睛，默背著藥方，然后拿筆添墨寫了下來，這是父親當(dāng)年研出的藥方，在江平突發(fā)瘟疫死了半數(shù)人時，救了剩下的人。

    可是這次的病情與那次又有不同，不能使用同一張藥方。

    他走到高高的藥柜前，仰頭望著。

    當(dāng)初重新裝潢這間醫(yī)館時，宋沅就用幾百種藥材將藥柜裝滿了。他拿著木梯將抽屜一個個拉出來，然后飛快在腦海中配著藥方。

    想到一種正欣喜時，后一瞬又會被自己推翻，不停重復(fù)。

    漸漸的，地上丟滿了被否定掉的紙團(tuán)，他喪氣地席地而坐，一邊懷疑自己，一邊又不甘放棄。

    他從小覺得自己學(xué)醫(yī)有天分，學(xué)武沒有，所以他隨便學(xué)學(xué)就能給人治病，花了很多時間卻練不好武功。可現(xiàn)在看來，好像學(xué)醫(yī)也沒有天分，太陽都要落山了，他仍是一絲頭緒都沒有。

    然后他不禁想到父母的死，他們?yōu)榱司热?，染上了瘟疫，熬到心力交瘁終于研出救命的藥方，卻來不及救自己。

    已經(jīng)過去多年，李凈之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心里還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痛。

    官府很快有所行動，首先是去往城外將流民趕走，流民中確實(shí)有人死了，前襟上都是咳出的血，死狀可怖。接著關(guān)閉城門，不允許進(jìn)出。再是挨家挨戶去確認(rèn)是否有感染的人，只要有，一律送到城西廢棄的山神廟去集中救治。

    一時間城內(nèi)人心惶惶，眾說紛紜。

    傍晚，官府貼出告示，確認(rèn)瘟疫侵襲郢都，并要求民眾，只要旁邊有人咳嗽咳血，一律告知官府來接，不要私自隱瞞，害人害己。

    這下人們更加恐慌了。

    街上時不時傳來幾聲哭喊，有大人有孩子，一個個被送往生死未卜的地方。

    夜晚，李凈之挑了燈，冥思苦想，他的時間并不多，如果不能盡快找到突破口，那死的就不只是鳳倫，鳳府里十多口人都會死，他自己也會死。

    他翻著醫(yī)書，翻著手札，到處都亂糟糟的，他面上很平靜，實(shí)際內(nèi)心已經(jīng)慌了。

    從前遇到事情由父親在前頭頂著，現(xiàn)在只有他自己，也就是此刻，他才醒悟，自己并不能獨(dú)當(dāng)一面，面對突如其來的瘟疫全然束手無策，甚至腦子里越來越空白。

    一夜過去，他還是毫無頭緒，他決定去山神廟，那里有很多病人，能看到病情發(fā)展過程，而且官府肯定會組織醫(yī)者前去救治，大家聚在一起想，總比他一個人琢磨要好。

    他頓了頓，去了山神廟就意味著身處疫病源中，他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是時候，該和宋沅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