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后的一天，李凈之打開醫(yī)館大門時，發(fā)現(xiàn)地上有封信，信的大意是書生要去上京考試，一家人陪同，暫閉醫(yī)館一段時間，如果有比較急的女病患，請李大夫幫忙看看。

    落款是徐盛華。

    去年秋天就聽說書生通過了州試，開春就要趕往上京，如果能金榜題名，一家人也算苦盡甘來。

    至于女病人，如果對方愿意讓他看，李凈之當(dāng)然義不容辭。

    大概過去月余，就傳來書生被皇帝在金鑾殿欽點(diǎn)為狀元的消息，梨子巷的街坊鄰里都議論紛紛。有說女醫(yī)成了狀元夫人，守得云開見月明，也有說女醫(yī)心眼兒多，眼光毒，一眼就看出書生將來肯定能出人頭地，才巴巴的不顧名分跟他在一起。

    有真心祝福的，有酸倒牙的。

    李凈之聽說后，真心替女醫(yī)高興了一陣。

    他現(xiàn)在整日待在醫(yī)館里，好像有看不完的病人，晾不完的藥材，好多次直接睡在這兒。

    他不想回暖杏閣，他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即使宋沅盡量減低了房里的噪音，他還是能聽到，聲音很大，就像對著他的耳朵吶喊。

    他不想回。

    宋沅抽時間來逮了他幾回，又警告過，見他還是偶有不回，就給他喂了賣給客人的神仙丸，只一次，就治好了他不回家的毛病。

    那種身體和意志都不由自己控制，拋下尊嚴(yán)，跪地求歡的感覺太過恐怖，李凈之絕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只能乖乖答應(yīng)宋沅宵禁前回去的要求。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天慢慢暗下來，剛抬腳準(zhǔn)備走，對面女醫(yī)館的門突然打開了，天邊一點(diǎn)微弱的光照在女醫(yī)臉上。

    兩人皆是一愣。

    李凈之回神，開口道：“徐大夫，你回來了?！?/br>
    女醫(yī)表情有點(diǎn)尷尬，她看著李凈之，頓住一會兒，突然把半關(guān)著的門打開，自己退了兩步，道：“李大夫，家里有兩壇酒帶不走，能陪我喝一杯嗎？”

    他不能喝酒，不能晚歸，這是宋沅給他立的規(guī)矩。

    可現(xiàn)在有一個人邀他打破這該死的規(guī)矩，李凈之幾乎是雀躍地答應(yīng)了。

    他毫不猶豫，一腳踏進(jìn)門里。

    女醫(yī)挑了燈，搬出兩壇酒，壇身還沾著泥，她擦凈了，拍了拍，道：“不算好酒，才六年?！?/br>
    她倒了一碗遞給李凈之，李凈之喝了一口，除了辛辣，喝不出別的味兒。

    “想著趁天黑偷偷出城的，被你看到了?！迸t(yī)說完，自己也喝了一口，告別似的，“李大夫，我要走了，離開郢都?！?/br>
    李凈之點(diǎn)點(diǎn)頭，書生高中，皇帝對新晉狀元肯定有所安排，一家人隨他去上京也是應(yīng)該，便道：“日后若是有機(jī)會，我去上京，還你這頓酒?！?/br>
    女醫(yī)卻搖頭，“我也不去上京，去哪里還沒想好，恐怕后會無期了?！?/br>
    “這是何意？”李凈之不解。

    女醫(yī)狠灌了兩口酒，嗆著了，沒說話。

    李凈之看她似是有苦難言，道：“沒關(guān)系，你不想說可以不說?！?/br>
    “我想說，”女醫(yī)道，“憋在心里太難受了。”

    李凈之就認(rèn)真聽她說。

    “他高中了，多年寒窗苦讀，一朝得愿，我真為他高興。我們定情的時候，一起釀了這兩壇酒，埋在院子里，說好等他高中我們成親時再挖出來，當(dāng)作我們婚宴上的喜酒，一切都很美好是不是？”她是笑著的。

    “可是，一個女人帶著一雙兒女找上門來與他相認(rèn)，他從未與我說過，他在家鄉(xiāng)早已成婚生子，如果他有正妻，我只能為妾。婆婆勸我，給狀元郎當(dāng)妾不委屈，我已二十有九，再找人可找不到狀元。她不懂，我不是多金貴不能給人當(dāng)妾，而是，他騙了我，他一開始就只是想找個人供他讀書，對我到底有幾分情意，誰知道?！彼嘈χ?。

    “他說對我情深意重，感念我的恩情，只要我開口，他就休了原配娶我為妻，但是，一個女人為他生兒育女，為他侍奉雙親，無怨無悔這么多年，又有什么錯要落得被休的下場……”她終于落下淚來。

    她仰頭灌了一碗烈酒，把碗摔在桌上，最終沒有放任自己哭泣，重重抹了一把眼淚。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李凈之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只問：“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離開他。”女醫(yī)很果斷道，“我把家人安頓在城外了，回來拿些東西就走?！?/br>
    李凈之驚訝于她的果斷，心里有根線仿佛被撥動了一下，他艱澀道：“六年，你舍得嗎？”

    “舍不得，”女醫(yī)搖頭，“但總有能舍下的那天，他不是我的良人，既知道，為何不早些放手。郢都我待不下去了，上京我也沒法待，可天大地大，何處不能于我容身，我并非離開他就不能活，相反，離開他，我才能活。”

    離開他，我才能活。

    這句話山呼海嘯般往李凈之心里沖，他怔住了。

    ……

    宋沅當(dāng)然是很生氣的，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硬是沒找到李凈之，而李凈之則在第二天醉醺醺地自己回來了。

    一進(jìn)門就看到黑著臉的宋沅，他想上前抱他，被宋沅用手擋開，他不滿地噘著嘴，道：“又生氣了，你怎么這么愛生氣啊？”

    看他這副樣子，宋沅火冒三丈，很想現(xiàn)在就好好教訓(xùn)一頓，但他有急事要出去，宋即還在門口等著，他隔空點(diǎn)了下李凈之，“等我回來再收拾你?！?/br>
    然后招來憐月，吩咐：“別讓他出門?！?/br>
    李凈之睡了一覺，晚上宋沅果然狠狠折騰了他一番，還在臉上嘬了兩個紅印子，屬于沒臉出去見人的那種。他昏昏沉沉地看到宋沅一邊干他一邊很崩潰的表情。

    他很疑惑，心想：你崩潰什么??？

    但此時，他也沒心思去弄懂了。

    臉上頂著兩個吻痕，李凈之確實沒臉出門，一整天窩在房里，宋沅和他一起吃了早飯之后就沒空管他。

    正百無聊賴之際，憐月來敲門說有人找，他探頭望出去，見是鳳府的小廝，他趕緊掏出手帕捂著臉，朝小廝招招手。

    小廝跑過來，他忙問：“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啊，世伯出什么事了嗎？”

    小廝滿臉堆笑，作揖道：“李公子，老爺明天去城門外給流民施粥，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往年都是大小姐陪同的，如今大小姐來不了，讓小的來找你，大小姐說在你家里找不到人，就來這里找?！?/br>
    每年冬天都有家鄉(xiāng)遭災(zāi)的人結(jié)伴往別的州府去，途徑郢都歇腳。郢都城早就對外公開過不接收流民，但會組織民眾捐些吃食和衣物。

    因此這段時間城門管得很嚴(yán)，進(jìn)出都要盤查，以確保不放一個流民進(jìn)城。

    鳳倫一心向善，每年都會帶著家人出城施粥，捐些衣物錢財。

    李凈之汗顏，自從知道自己發(fā)酒瘋，在鳳冬舟面前和宋沅做了什么，他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見鳳冬舟了。

    他想去幫鳳倫，可他現(xiàn)在這幅模樣實在出不了門，只好捂著手帕咳了兩聲，道：“抱歉啊，我昨天感染風(fēng)寒，現(xiàn)在正病著，要是傳染給世伯就不好了，你替我跟世伯說一聲，我下次登門謝罪?！?/br>
    “公子你嚴(yán)重了，其實施粥小的們都會做的，主要是老爺想見見你，他在家總念叨你呢。”

    李凈之更內(nèi)疚了，囑咐道：“你們多幫著點(diǎn)，別讓世伯太cao勞?！?/br>
    “哎，那您好生養(yǎng)病。”

    小廝走后，李凈之情緒很低落，才關(guān)上門宋沅就推門而入，估計是聽說有人找李凈之就回來了。

    李凈之臉上的印子沒個幾天肯定消不下去，他這會兒看見宋沅，心里一陣冒火，氣憤著上去就是一擊重錘。

    重錘是他自己想的，實際上他的手腕很輕巧的被宋沅捉住了，拇指在腕上磨了磨，然后撈起他另一只手，皺著眉問：“手環(huán)呢？”

    剛剛還氣勢洶洶的人，這會兒就心里發(fā)虛了，喏喏道：“不知道?！?/br>
    手環(huán)也好，他一直佩戴著的珍珠墜子也好，他都故意弄不見了，他不想要了。

    他覺得自己入魔了一樣，不管宋沅對他說什么做什么，他都要想是不是對阿布說過，是不是對阿布做過，手環(huán)或是墜子，是不是本就是送給阿布的。

    他天天被這種心思折磨，卻又不敢當(dāng)面問，問宋沅心里的人是誰，是阿布還是他？還是被他慢慢變成阿布的他？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在宋沅身邊一刻都待不下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知道，那是宋沅在騙他。

    所以，他捧著自己那點(diǎn)可憐的自尊，想辦法悄悄離開，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再自己慢慢消化。

    宋沅抓著他走到床邊，在雜亂的床上翻翻找找，只找到了手環(huán)，珍珠墜子找不到了。

    他重新給他戴上，點(diǎn)著腦門警告，“再弄不見了，你給我等著?！?/br>
    李凈之死氣沉沉的，被宋沅戳得后退了一步，差點(diǎn)仰倒。

    宋沅下意識撈了一把，但他已經(jīng)自己站直了，低垂著腦袋。

    宋沅強(qiáng)硬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對視，他兩眼無神，表情也呆呆的，完全沒有初時那樣，老遠(yuǎn)看到自己，就飛奔著跑過來，額上冒著細(xì)汗，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著，靈動不已。

    已經(jīng)好久不曾見他笑過了。

    宋沅知道李凈之變成這樣全是自己一手造成，原先他絕不后悔，現(xiàn)在看著卻有些心軟，他將人輕輕攬在懷里，溫聲道：“最近太忙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帶你出去玩，你沒去過上京吧，那里比郢都要繁華得多，也有很多好吃的，你一定會喜歡，想住段時間也可以，我陪著你，嗯？”

    李凈之沒說話，在他懷里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