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

    ＊

    翻過這座山，穿過一片海，再途經(jīng)一片荒原，就能到達(dá)郢都城。

    李凈之抹去額上的汗，此時(shí)正值晌午，日光直直照著，讓他有些頭暈眼花。他緊了緊背上的包袱，拄著拐棍，咬牙前行。

    爬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海域，海風(fēng)吹拂，身上黏糊糊的汗意消下去不少。

    他往前小跑幾步，還未待抒發(fā)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欣喜，腳下突然塌陷，順著黑咕隆咚的陷阱往下掉。他驚叫著，雙手試圖往邊上抓些什么撐住自己，然而只薅到兩把土。

    極速下降的摩擦聲蓋住了洞內(nèi)一陣細(xì)碎的奇怪聲響，李凈之也終于落到了底。

    他摔得眼冒金星，還未喘口氣，暗中伸出一只手來，緊緊掐著他的脖子，手勁兒極大，就是奔著掐死他去的，他當(dāng)時(shí)一口氣喘不上來，覺得自己要就地歸西了。

    事情發(fā)生在瞬間，他連說句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沿著他掉下來的洞口射進(jìn)一束微弱光來，正好打在他被掐得紫紅的臉上。

    隱在暗中的手倏地一頓，接著慢慢松開。

    呼吸得以順暢，李凈之猛地喘了口氣，腳下一軟，趴在地上猛烈咳嗽起來。

    在他側(cè)方的陰影里站了個(gè)人，看不真切，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個(gè)大概輪廓，身形高大，面向著他。

    他順完這口氣，卻沒有停下咳嗽，而是一手偷偷摸了下還在背上，為他擋去不少摩擦的包袱，那里面有一把半尺長的匕首。

    他悄悄摸到匕首所在，正準(zhǔn)備攻其不備時(shí)，洞內(nèi)突然大亮，一人推開不遠(yuǎn)處的一扇門，外面就是大海，日光刺眼，李凈之抬手擋了一下。

    進(jìn)來那人手拿長刀，背著光走過來，縱然此時(shí)滿臉怒色，仍看得出來是個(gè)清雋的男兒。

    他行至李凈之身前，卻突然一頓，眼睛慢慢睜大，原本橫在身前的長刀默默收回到身后，抬頭望向另一人。

    李凈之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終于看清了剛剛那個(gè)快把他掐死的人，就立在不遠(yuǎn)處，一身黑衣，長身而立，一張臉說是驚為天人也不為過，他從沒見過把貌美和陽剛?cè)诤系眠@么渾然一體的人。

    只是此刻，他蒼白著一張臉，皺著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那眼神太過復(fù)雜，李凈之看不懂，他現(xiàn)在后背發(fā)麻，一個(gè)他都不一定能打得過，又來一個(gè)。

    于是，手在包袱里把匕首握得更緊。

    見兩人都只是看著他不說話，李凈之勉強(qiáng)扯出一個(gè)難看的笑，道：“兩位好漢，我只是一個(gè)落魄大夫，沒錢的，如不嫌棄，我把沿路采到的珍稀藥草給你們，高抬貴手，饒我一命。”他想盡量保持冷靜，然而并不容易，他聲音顫抖，有些沙啞。

    他說完，卻沒有真的去解包袱，而是警惕地看著兩人。

    身著黑衣那人還是看著他沒說話，一手握在另一手的腕上，那腕上戴了一條手鏈，上面穿著一顆珍珠，他的拇指在磨搓著那顆珠子。

    只晃了那么一眼，李凈之也能知曉，那是一顆非常罕見的極品珍珠。

    他定定看了李凈之兩瞬，忽而轉(zhuǎn)身朝洞深處走去。

    見他走后，原本氣勢洶洶的另一人不僅收起了刀，還咧嘴笑了下，將李凈之從地上拉起來，道：“嚇壞了吧，真是抱歉。我們是這附近村子的村民，最近山賊猖獗，不堪其擾，我和我大哥在這挖了個(gè)陷阱抓山賊用的，哪知道害你跌落，你沒事吧？”

    他甚至還想幫李凈之拍拍衣服上的塵土，一副很相熟的樣子。

    李凈之心有戒備地退了兩步，臉上還掛著正正好的笑，“沒事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們。如此，”他緊了緊包袱，一拱手，“我就先走了?！?/br>
    那人卻擋著道，沒有要讓開的意思，說：“這片都是海，再往前是荒原，可不容易走出去，不如你告訴我，你去哪兒，我送你?！?/br>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好了?！崩顑糁诺糜窒肴ヌ桶だ锏呢笆琢恕?/br>
    先前他以為這兩人要?dú)⑺?，都已?jīng)做好殊死搏斗的準(zhǔn)備了，可現(xiàn)在轉(zhuǎn)臉又熱情得可疑，實(shí)在叫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那人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似乎于心不忍，側(cè)過身，讓出一條道來。

    李凈之逃命似的拔腿就跑。

    他一氣兒跑出老遠(yuǎn)，直到那座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gè)小圓點(diǎn)才停下來，撐著膝蓋喘氣。

    天漸漸暗下來，他還沒走出那片海域。晚上吃了點(diǎn)干糧，找了個(gè)隱蔽的大礁石，躺在礁石下面的縫里睡覺，聽著海浪聲，看著天上的明月繁星，睡不著，想起了山里那兩個(gè)奇怪的男子。

    開始好像是真的想殺他，不知又為何放了他，莫非是看他長得不像山賊？

    也是，他出門快半年了，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就算平日街坊鄰居都說他俊逸不凡，儀表堂堂，經(jīng)過這么些時(shí)日，說是逃荒的難民還差不多，哪會像山賊。

    好看明亮的眼睛眨了眨，李凈之又想起那兩人的容貌。

    平心而論，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從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看的男子，特別是差點(diǎn)掐死他的那位，多一分就少了陽剛，少一分就不夠完美，而且高大威猛，是他一直羨慕的那種身形，就是臉色不大好，如果有機(jī)會可以幫他把把脈。但他一直冷著臉，抓錯(cuò)人了連句抱歉都不會說，看著脾氣就不好，說不定自己愿意免費(fèi)為他把脈，他還不領(lǐng)情呢……

    第二天半下午時(shí)，天很高，云很遠(yuǎn)，天寬地闊，李凈之還在那片海域沒走出去，日頭曬人，四周又沒有可遮擋的地方，他只能拿手擋著點(diǎn)臉，確實(shí)曬得有點(diǎn)受不住了。

    這時(shí)，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他往后頭看去，一輛馬車遠(yuǎn)遠(yuǎn)行來，走近時(shí)發(fā)現(xiàn)，那車夫竟然是昨天說要送他的人。

    他行至李凈之身旁，笑瞇瞇地看著他，然后道：“小大夫，又遇上了?！?/br>
    李凈之趕緊往旁邊避開兩步，附和道：“是啊，好巧?！?/br>
    那人道：“不巧，往后走是連綿不盡的大山，這邊是海，要出去只有這條道。你去哪兒？要不要搭個(gè)便車？”

    依然熱情得可疑。

    李凈之抓緊包袱，躊躇在原地。

    “我們真不是壞人，你怎么就不信呢，”那人也頗為無奈，“我叫宋即，即刻的即，”他偏了偏頭，“車廂里是我大哥宋沅，沅海的沅，我們要去郢都城，你去哪兒??？”

    與李凈之的目的地一樣。

    他一咬牙，一拱手，“那，多謝宋兄了。”

    李凈之沒進(jìn)車廂，想到昨天那人差點(diǎn)掐死他，心里還是有點(diǎn)打怵，他跟宋即一起坐在外邊。

    宋即很健談，問他姓甚名誰，哪里人士，去往何處，怎么一個(gè)人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膽子還挺大的云云。

    李凈之道：“我姓李名凈之，江平人，去郢都尋親的?！?/br>
    宋即有些詫異，“江平？那可遠(yuǎn)了，怎么不走官道??？徒步來的？”

    “反正，我也不著急嘛?！彼闶悄J(rèn)了，他接著說：“第一次出遠(yuǎn)門，走走看看，能見識到不同的風(fēng)土人情，一晃就好幾個(gè)月了。而且這一帶的草藥也很多，我也采了些?！彼牧伺谋г趹牙锏陌ぁ?/br>
    宋即看了眼他的包袱，了然道：“你也是大夫。”

    李凈之并未注意他說的“也”，回道：“我祖上世代行醫(yī)，父母都是醫(yī)者，不過他們?nèi)昵斑^世了，我守完孝就起身去往郢都，也是了了他們的心愿?！?/br>
    聽他父母雙亡，宋即道：“抱歉……”

    “沒事，生死有命，不是人能控制的。”李凈之倒看得很開。又忽覺自己之前戒心太重，就道：“之前我把你們當(dāng)成歹人，失禮了。”

    宋即笑了下，“出門在外，小心行事并無不妥，我們也把你當(dāng)成山賊了呢，扯平了。

    兩人雖然才相識，居然聊得還不錯(cuò)。

    路比較顛簸，走了一段李凈之就有點(diǎn)受不了，屁股硌得疼，他又不好意思說，因此總要?jiǎng)由弦粍?dòng)。

    宋即突然“吁”地一聲將馬兒勒停，道：“你去車?yán)镒?，里面鋪了軟墊，舒服點(diǎn)。”

    他就更不好意思了，一張臉本就被烈日曬得發(fā)紅，現(xiàn)在更紅了，宋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我要專心趕車，得在落日之前到客棧，不然我們就要在荒郊野外過夜了?！?/br>
    李凈之無法，只好又道了聲“失禮了”，去了后車廂。

    打開車廂門的瞬間，他對上一雙好看卻復(fù)雜的眼眸，那目光似有重量般，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叫他喘不過氣。

    但其實(shí)，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又閉上了眼睛，靠在車廂里閉目養(yǎng)神。

    李凈之上了車，叫了聲“宋大哥”，得到對方一聲淺淡的“嗯”，再無其他。

    特別冷淡。

    宋沅。

    李凈之在心里磨了下這人的名字。

    他還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長，并不很有規(guī)矩地靠著，雙臂抱在胸前，長腿微伸就將車廂占去了大半。垂在肩上的發(fā)烏黑，嘴唇很薄，鼻梁高挺，眼睛閉著的時(shí)候，是一道好看的弧線，也顯得柔和，可李凈之知道，這雙眼睛睜開，冷意就會泄出來，漂亮，但帶著寒霜。

    外面是輕快的馬蹄聲和一一掠過的風(fēng)景，李凈之撩開側(cè)邊的簾子看了一會兒，放下，眼睛不知不覺粘在對面的人的臉上，在心里發(fā)問：他為什么能長得這么好看？

    許是坐在軟墊上的關(guān)系，馬車依然顛簸，李凈之卻感覺像坐在云上似的，起起伏伏，心也跟著飄蕩。

    只見對方眼皮動(dòng)了下，他才驚覺自己看得太癡了，連忙合上眼假寐。

    雖然閉著眼，他卻能感覺宋沅在看他，不是之前那樣冷淡，而是直白地、探究地，他甚至都能感覺那眼神的熱度，像要將他刺穿。

    這種感覺不好受，才裝了一會兒，他就有點(diǎn)裝不下去了，卻也不敢突然睜開，要是四目相對，將對方偷看自己抓個(gè)正著，那多尷尬。

    就在這時(shí)，他聽到宋沅一聲輕微咳嗽，可算逮著機(jī)會，猛地睜開眼，見宋沅用拳頭抵著嘴唇，竭力忍著不要咳出聲。

    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cuò)了，抱著包袱坐到宋沅邊上，探著腦袋關(guān)切地問：“宋大哥，你不舒服么？”

    其實(shí)昨天他就看出來這人臉色有些蒼白，很虛的樣子。

    “我?guī)湍惆寻衙}，我醫(yī)術(shù)還不錯(cuò)的?！?/br>
    “還不錯(cuò)”是他的謙詞，在江平，人們稱他父親為神醫(yī)，稱他為小神醫(yī)。只是往日并不在乎這些虛名的人，今天自己觍著臉說還不錯(cuò)，歸根到底，就是為了讓眼前這人高看他一眼。

    宋沅按住那只不由分說就要探他脈象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礙事。”語氣依然冷清。

    李凈之尷尬地收回手，有些郁悶。

    他們之間雖然相識不愉快，但已經(jīng)說清楚是誤會了，又是這樣機(jī)緣巧合的情況，不說成為知己好友，至少也要像宋即那樣才對，他對自己這樣冷淡，好像自己做錯(cuò)了什么，明明差點(diǎn)被他掐死。

    轉(zhuǎn)念一想，李凈之又覺得自己狹隘了，也許宋沅就是天生性子冷淡，就像話本里的高冷大俠，殺伐果斷卻在交朋友這事兒上不得其法，只要自己主動(dòng)一點(diǎn)就能行。

    因此，被拒絕的陰霾一掃而空，他語氣輕快起來，一邊伸手去包袱里掏著，一邊快速道：“從面上看，你這是虧了元?dú)?，我這有參片，含在嘴里……”

    只見宋沅瞳孔緊縮，卻也來不及阻止李凈之把參片遞到他眼前，接著他眼睛一閉，身體往前栽倒。

    “砰”地一聲。

    宋即趕緊停下車去查看。

    宋沅已經(jīng)倒在車廂里不省人事，而罪魁禍?zhǔn)桌顑糁掷锬笾鴧⑵?，呆若木雞。

    看到參片，宋即趕緊捂著口鼻退了兩大步，還沒來得及說話，李凈之回過神，著急地解釋：“我遞參片時(shí)，出手太快，他被我的掌風(fēng)扇倒了?！?/br>
    然后還要補(bǔ)一句：“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