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錦宗提前了幾日就訂好了一家大酒店，為年夜飯做準備。臨近飯點周太爺才現(xiàn)身，他一露面，大廳里的頓時如同跳閘斷電的機器，立刻安靜下來，眾人肅然起敬，歡聲笑語灰飛煙滅，只剩下的沉默。

    周太爺立在最后幾步階梯的位置，他的眼瞼松弛下垂后遮住了大半只眼，但當他掃視一遍大廳時，沒有一個人敢直面他蒼老的臉。他一開口，沙啞的嗓音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都到了？”

    沒有人敢明著回答他，都是無聲的點頭。

    周太爺喊了一聲：“玉秋。”

    玉秋連忙從角落快步到樓梯下，周太爺手一抬，玉秋心領神會，連忙踏上臺階雙手扶住周太爺，引著他下完最后幾階。

    周太爺下了階梯，面對眾人，不緊不慢道：“都到了，那就走吧?！彼D(zhuǎn)了身，“文祿，過來?！?/br>
    負責周太爺?shù)乃緳C已經(jīng)在周家開了十多年的車，技術穩(wěn)重熟練，車上能裝聾作啞，無論車上人交流的什么話都能當作聽不見。

    周太爺和玉秋坐在后排，留周文祿坐前面。

    周太爺閉目養(yǎng)神，另外兩人也不敢開口，車里安靜半晌，周太爺忽然出聲：“玉秋?！?/br>
    “爺爺?！?/br>
    周太爺瞇著眼，放空眼神，隨意地問：“你老實告訴我，他們幾個欺負過你嗎？”

    “他、他們……”玉秋下意識將目光向前一掃，對上了周文祿的眼睛，瞬間明白了周太爺?shù)囊馑?，他輕聲道，“他們……從未強迫過我什么?！?/br>
    “我老了，管不了什么……但是放走一個人，還是沒人敢反對的?！敝芴珷斢朴频?，“不過，你若是愿意留，我也不會說什么……”

    玉秋從未有過被長輩關照的經(jīng)歷，不禁心中一暖，微笑著恭敬道：“謝謝爺爺，爺爺?shù)年P心，玉秋收下了?！?/br>
    “但是吧……”周太爺給了“甜棗”，“棍子”也沒落下，他轉(zhuǎn)過灰黑的眼珠斜視著玉秋嗎，“留在周家，就要記著自己是周家的人……別家的飯菜再香，那也不能聞，更不能用周家的碗去盛，明白嗎？”

    玉秋肅然，鄭重地點頭：“明白?！?/br>
    “嗯……文祿?！敝芴珷斵D(zhuǎn)而叫周文祿。

    “太爺爺。”

    “你做事有分寸，我不想同你說太多道理?！?/br>
    “我曉得?！?/br>
    “莫要我cao心便是。”

    車徐徐停在酒店大門旁。

    周文祿率先下了車，為周太爺打開車門。

    周太爺撐著他的手臂從車里下來，蒼老低啞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地在他耳邊落下：“周家交給你，我還算放心的。”

    周錦宗選的廳很大，里面放下了四張圓桌，大門旁的角落還擺放了茶幾長椅，杯子茶葉，糖果瓜子，一應俱全，可供客人們飯后閑談。人還沒來，圓桌桌面上已經(jīng)擺好了幾樣涼菜鹵菜。

    周文祿他們最先到，其余人緊隨其后，落座片刻，穿著紅衣的服務生們手腳麻利地將熱菜一一送上。

    隆重的年夜飯持續(xù)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期間玉秋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全程主要在為周太爺布菜。和他們一桌的，還有三姑媽所在的嚴家和另外幾個關系稍近的親戚。

    在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周太爺緩緩開口，說要和大家說說關于周家產(chǎn)業(yè)繼承的事情，不需要額外通知，這個消息很快擴散到另外三桌。周太爺起身要去飯廳外的會議室時，各桌同周家企業(yè)有關系的當家人，都隨著一同起身去了。

    他們這張餐桌走的最多，只剩下了幾位女眷。周太爺離席，玉秋這才得了空，從容吃了些東西，墊胃減弱了饑餓感后，他抬眼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其余人們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喚來服務生把桌上的殘羹狼藉收拾了。

    這家酒店一樓大廳有一些西洋的奏樂設備，八點之后的一樓大廳中央便會變成舞池，男女搭配著，大方隨著音樂起舞的不算少數(shù)，一些害臊的太太小姐們不下去，也會站在二樓看著舞池看上好一陣。

    玉秋同幾位夫人小姐去了角落沙發(fā)坐，外面歡慶的音樂聲透過墻壁傳進來。

    一個隨母親前來的年輕姑娘嘟囔了一句：“真熱鬧?！?/br>
    “熱鬧也穩(wěn)著！不像話的東西，你爹還在里面談事情呢！就想著玩！”

    玉秋手里端著茶水，聞言笑笑：“周爺同他們談事，也不知要說上多久，若是令千金想出去喘口氣，隨意便是了?！?/br>
    玉秋在他們眼里深得周太爺喜愛的，他這一發(fā)話，人家也就沒有什么好阻攔的了，一時間，年輕的姑娘小子們都歡歡喜喜地溜出了飯廳。

    和玉秋坐一塊的，都是已經(jīng)育有子女的太太了，女人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相貌和家庭，玉秋聽到興致缺缺，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

    誰知一個身材豐腴，氣色很好的太太話鋒一轉(zhuǎn)，問起玉秋：“說起來，周六太太，可有為周家少爺們張羅婚事？”

    玉秋一驚，險些失了分寸：“這，這……老爺去世還不到一年，家里不宜cao辦喜事。”

    “話是這么說，”她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低聲道，“可這也是周家的大事啊，懈怠不得！我可聽說了，周家大少爺這都三十了……周太爺當年不到十七歲就有了長子，這大少爺都多一倍歲數(shù)了，怎么還不娶個媳婦？莫不是這身上……”

    “這種事，”玉秋敷衍笑笑，話語里有些警告的意味，“我可不曉得，陳太太也不該cao這個心的。”

    陳太太咯咯一笑。一旁有人也笑起來：“陳太太還在做這媒婆生意呢！”

    陳太太爽朗道：“什么‘生意’，我可不懂的！我這只是助人為樂罷了！”

    她心寬體胖，一席話惹得氣氛活躍，四周都是笑聲。

    笑完了，她又對玉秋道：“周六太太您年紀輕，可您比幾個少爺年紀小，輩分卻不小的！這后娘呀，也是主人家，孩子們的婚事，嘖，抓緊！周家就你一個人勞碌，那怎么行的！早些把幾個媳婦弄回來，早使喚著享福呀！”

    “陳太太說的是呀！”一旁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也開口，“您這無依無靠的，還這么年輕。那幾個少爺要是肯孝順還好，要是不肯……那日子可不好過??！給他們?nèi)⑸舷眿D，忙起自己房里人的問題了，就算是發(fā)火，也不會沖著您??！”

    陳太太從皮質(zhì)錢包取出了幾張小相片：“正好！周六太太您瞧瞧，這是我jiejie的女兒——今年就十八了，小姑娘還讀過好幾年書，識字的，還給報社投過稿，思想先進，您瞧瞧，這是去年拍的照片，模樣多乖巧呀！”

    她將相片擺在桌上，推到玉秋面前，黑白相片上的女孩五官端正，頭發(fā)燙著當下流行的波浪，穿著一身淺色的連衣裙。

    “別瞧著瘦，她屁股大，好生養(yǎng)的，性格也好著，可聽話了……”

    玉秋心里不舒坦，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同她們多做交流：“我不過是個沖喜進門的，周家少爺們怎么會聽我安排，更何況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喜好，遇上合適的再娶也不遲呀?！?/br>
    “周六太太真謙虛……”陳太太夸完，立馬又推過去另一張相片，“欸，我還聽說，這四少爺是出國留洋過的，我有個打牌的姐妹，家里也有個出過國的丫頭，現(xiàn)在回來了，哎呀，那個眼高……看不上本地的公子哥，說什么要找……‘靈魂伴侶”？可愁死我那姐妹了。這女人吶，過了二十五，那就老了呀！她急得不行呢，這……”她沖玉秋諂媚地笑，“周六太太，能不能，幫忙同四少爺說句話，給個見面的機會？”

    “陳太太，這老毛病啊，也該分個場合的?！庇袂锢湎履槪畔虏璞?，眼神凌厲，“周家少爺們要娶誰，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這緣分到了，是用不著牽線的，緣分不到，你就算是把兩個人丟一張床上，那也什么也發(fā)生不了！周家門檻可不低，別什么東西都想往周家送?！?/br>
    陳太太臉上青白相交，訕訕地把照片收了回去：“哎呀，對不住呀周六太太，我都忘了，您也是剛進周家不多時日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錯，您別放在心上……”

    玉秋這一動怒，聲音也不小，都被聽見了，周遭細碎的討論聲嘈雜，玉秋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看她們，閉上眼睛休息。

    他覺得心口堵得慌，這地方人太多了，講話抽煙，弄得空氣污濁，難受得緊。

    玉秋打定主意不搭理她們，眼睛閉著閉著就真的差點睡著了，飯廳門打開，會議室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腳步聲和談話聲交錯，動靜有些大，把他也吵醒了。

    玉秋睜開眼，原本坐在旁邊的太太小姐們都起身去迎自己家人了。玉秋也立馬站起來，望了一圈沒見到周文祿他們，便往門口走。

    飯廳外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門口站著周文祿和周錦宗，他們對面是嚴家的人。

    玉秋在門口遙遙地看見他們，思考一瞬，還是決定過去。

    四周太吵，玉秋只看見那姑父黑沉著臉，張了張嘴，說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周文祿倒是笑了笑，點頭謙遜應下了。

    玉秋還沒走到周文祿跟前，嚴家人已經(jīng)提前一步離開。

    周文祿和周錦宗臉上笑意愈發(fā)明顯，見玉秋過來，異口同聲喚他：“小姨娘?！?/br>
    玉秋往樓梯處看了一眼：“大少爺，二少爺，事情……成了？”

    “沒有，但是快了，我和錦宗有把握，”周文祿笑笑，“我們走吧，康毅和承明送太爺下樓去了，我們也下去。”

    周錦宗繞到玉秋另一旁：“明天開始大年初一，廟會很熱鬧的，小姨娘想不想去看看？”

    玉秋問：“初一會有人來老宅嗎？”

    “會，但沒有今天這么多?！敝苠\宗道，“你想出門就出，自然有人替你招待的——大哥，你說是不是？”

    玉秋搶著回答：“那還是算了吧，初一的廟會，人肯定很多的……”

    “明天不去也沒關系，”周文祿牽住他的手，“廟會擺攤一直到初六結(jié)束，我們有時間的。先下去，司機還等著呢。”

    回到老宅，走之前的一片狼藉已經(jīng)被收拾好了，周太爺年紀大了，現(xiàn)在的時間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很晚，到家后便徑直回了房間，玉秋他們坐的車晚了一步，進門后只看到了周康毅和周承明。

    周康毅笑道：“大哥二哥，來的正好，我剛讓人去燒水了，我們再聊聊，一起想想對策？”

    周文祿點頭：“可以?！闭Z畢，他轉(zhuǎn)問玉秋，“小姨娘今晚吃飽了嗎？要不要廚房做點宵夜？”

    玉秋搖搖頭：“你們要談事，就先去吧?！?/br>
    周承明粘過來，抱住玉秋的腰：“小姨娘想聽嗎？”

    飯廳環(huán)境讓玉秋現(xiàn)在還不是很舒服，他拍拍他周承明的手，示意他松開，臉上有些疲憊，卻還是笑著回答：“不了，我累了，想先睡一覺?！?/br>
    周承明聽話松手：“那小姨娘好好休息，等過幾日他們走了，我?guī)闳ス鋸R會！”

    玉秋點頭：“好?！?/br>
    同大家道過晚安，玉秋先去了樓上客房，洗漱完心中還是有些隱隱的不舒暢，玉秋嘆了口氣，揉揉眉心，打算熄燈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一個丫鬟端著碗甜酒醪糟蛋立在門口，恭敬道：“夫人，這是大少爺讓我送來的，讓您趁熱吃了再睡?！?/br>
    玉秋一怔，下意識抬眼看去，對面樓層正好有一間開著燈的房間。

    暖洋洋的感覺讓心里舒服不少，玉秋笑笑，伸手接了碗：“我知道了，替我轉(zhuǎn)告大少爺，多謝他關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