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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廢稿在線閱讀 - 宋澄穆持

宋澄穆持

 他看見宋澄撥了最上面的一根弦,一連串水花旋即在一丈外的水面上綻開。

    那怪異得不似常人的嗓音透過轟轟水聲清晰地傳到他耳邊。

    “巖石上方十丈,水瀑左側三丈,有一山xue?!庇癜字讣鈱⑺南乙灰粨徇^,“替我取……一枚玉簡即可。”

    穆持依著他的話搜尋,習武之人夜晚視物如白晝,未幾,他發(fā)現(xiàn)那隱在山壁巖石間的方形洞xue,黑黝黝的,像一條巨蛇大張的血口,或是一只詭譎莫測俯瞰下方的眼睛。幸而沿壁尚有凸出的山石可供蹬踏,他料想石塊應被水汽熏濕,多半很是濕滑,要憑此進入山xue,卻也稱不得難事——

    家族重武,以武道第一自居。穆持雖非嫡系,自幼也被灌輸了一套強者為尊弱rou強食的理念。他四五歲為賊人所掠,一十二歲回歸家族,行走江湖足七年,內(nèi)功修養(yǎng)較同輩自要勝上一籌,區(qū)區(qū)十丈,也不致在中途便氣力不濟。

    穆持成胸在竹。

    他幾個縱躍,御風直上——

    ……

    “噗通!”

    一個腦袋探出水。

    “前輩!你——”穆持渾身濕透,捋袖胡亂抹了一把臉,踩著水朝岸上衣衫齊整的宋澄一瞪,“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規(guī)則我定,哪里是‘說好的’?!?/br>
    他慢條斯理地道,屈指一撥,重復上千百遍的音如鸞鳳清鳴,單音灌注氣勁,于穆持不亞于魔音貫耳。

    那一個音翻來覆去地在他腦海中碾磨,真真叫摧殘,名為理智的那根弦像是一撮在西風中顫巍巍的枯草,扭啊扭啊,終于在輕輕的啪地一記后斷了。

    他吸了口雨后的空氣穩(wěn)住氣息,蹬腿游躥到岸邊,舀起捧水,往宋澄近岸的長衣猛澆。

    濕了。

    宋澄巋然不動繼續(xù)彈奏:“你心性浮躁,需磨上一磨,再來。”

    他的質問堵在了嗓子眼,火氣上不來也下不去,只得悶悶不樂道:“你也得換個音彈彈吧?!边@是第五次了,前一次好不易已快至終點,下方弦音一作,他像悟空受緊箍咒,識海頓空,足下一滑掉下山壁,不得承認實是自己想得太過輕易。

    宋澄道:“你習武何用?若以御敵,大敵當前,沒哪個會換柄鈍劍護身。若為修身養(yǎng)性,更無需多言?!?/br>
    穆持竟無言以對。

    話說到這份上,正常點的人都會這么說——“好吧我再試試”、“劣者定不負眾望”、“再掉下來我改姓宋”。

    穆持無疑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他在水里縮縮肩膀,心里把宋家先人挨個問候了遍,轉念又目不轉睛地注視那山洞,倒是對宋家人在這鬼地方藏的東西感到好奇了。

    玉簡?什么玩意兒?

    他管不牢嘴,一邊想一邊就問出來了。

    宋澄解釋道:“洞里留有先祖的手記,可讀一讀,還有些別的……那地方隨你待多久,我還有點事,呆煩了就去休息。”他若有所思地撫了撫浸濕的衣物,不明白是如何惹惱了這小子,想了想放軟語氣囑咐道,“摒棄外物,靜心。”

    “哦。”

    穆持一向不知泄氣為何物,調(diào)息片刻,再度飛身攀躍。

    身后猶是刺耳的“錚錚”聲,鍥而不舍緊追其后,夾雜風聲,好似冷鋒出鞘的清越之響,他頭皮發(fā)麻,險些重蹈覆轍,還好旁邊有一顆巖石,他竭力伸手一抓,整個人搖搖晃晃懸吊在半空中。

    差不多距洞口還有三丈。

    冷風刮得衣角紛亂,而巨響之下,摩擦聲幾不可聞。他闔上雙目,置身這進退維艱的境地,奇跡般地冷靜下來。

    靜心。

    這兩個字在他齒間繞了繞。

    真是滑稽,人世這么吵這么鬧,軟紅十丈里走卒小販的吆喝,煙花雨巷里琴娘的癡嗔笑罵,呼盧喝雉的人拍著桌,吃齋念佛的人敲著木魚,從未消停一霎,山林縱然靜好,也還有鳥雀嘰喳;誘惑也多,嬌娥少艾配綺羅香袖,珠光寶氣映瓊樓玉宇,腰纏萬貫,赫赫功名傍身,那是說不盡的風流恣意——好端端的大活人怎能靜得了呢。

    一個勁兒把喧囂當空氣,不是閑著發(fā)慌的么。

    他數(shù)著數(shù),摸清宋澄奏琴的規(guī)律,專心聽著瀑布聲響——

    嗯?那聲音好像……輕了點兒?

    他悟到了其中竅門,一提氣攀上左邊的巖石,又折身一翻,宛若姿態(tài)輕巧的小燕扶搖直上,如是三兩下便至洞口。

    穆持喘了喘,趕不上奇怪這洞中為何盡是雕花石地且還有著不同月光的光亮,目光立即被正中高足八尺的石碑抓了個正著。他貪婪地讀著石上的文字,一行行看罷,終究未找到想要的訊息,只瞧見石碑邊的一尊菩薩像的蓮花座上臥著的玉簡,十有八九是宋澄點的那個。

    穆持取下玉簡,抬頭方知那放柔光的是幾顆碩大的東海夜明珠,腳下石刻漫滅,但還能看個六七分。按順序閱過,原是八仙過海的故事,他失了看下去的興致,往左邊窄道去了。

    左邊巖xue里端放著石桌、石床、石椅,石面光滑平整,他摸了摸,觸感像上好的素絹,嘖嘖稱奇之余又打量起別的——多是些竹編的精巧物事,如藤條小椅、木塊拼湊兩翼可活動的鴿子、一盞雕工精妙絕倫的仕女掌燈燈座。

    半空洞xue,竟藏著這奧妙!遠目而去,一眼天地,一眼河山,反掌可納鴻鵠;一草一木,乾坤九曜,覆手可顛太虛。

    為君為王,也不過如此罷?

    他不禁想象宋澄蹺腿坐在那張巨大的石座上,身前一眾人卑躬屈膝狀,或兩股戰(zhàn)戰(zhàn),兩側各有兩名美貌婢女替他打扇,他一揚玉簡,冰蠶絲衣袖揮出一道瑩潤的青玉光,聲如寒冰皓雪:“殺了?!?/br>
    咳……這畫面太可怕。

    多思無益,多思無益。

    穆持打了個寒噤。

    念及初衷,他又在里頭兜了兩圈,卻終無所得。他也不灰心失意,臨走前深深看了石碑一眼,沿來路回去。

    月至中天,山草清湖皆蒙著絨絨的銀光,草尖有露水折光,更顯清潤可愛。他衣衫全濕,沿岸邊行邊回想這半夜里的經(jīng)歷,心情說不上好——五次落水,面子里子都丟光了;也不算壞——看遍洞內(nèi)奇珍,換他人還求之不得呢。

    可就是說不清的郁悶……

    他停下了。

    離他十丈的一方圓石上,搭著一件灰不拉幾滴著水的麻衣。不遠處水聲作響,和他一呼一吸相應和那兩岸的蘆草承了夜神的恩典化作精怪,正邀請著他向前去。

    穆持控制不住邁開幾步,撥開半人高的蘆草探出頭。

    幽靜湖泊明珠般鑲嵌在樹林間,波光粼粼像是那星落到了水里。一束烏黑的發(fā)散在水波中,一縷縷隨波而動宛若朵朵花——

    那人背對著他。

    水珠順著那人的黑發(fā)緩緩而落,他不由疑心是不是因他穿上一件月華織成的衣袍,故膚色方泛出如冷玉般的霜白。

    水聲嘩啦,銀珠抖落。

    月下人徐徐起身,水中墨發(fā)搭背,如無骨攀附的水藻,柔美而脆弱。

    但那不是一具單薄得讓人以為羸弱不堪的身軀。

    盡管因修長而愈顯清瘦,簡練的身體線條和武者精瘦的腰身卻很有力量,漂亮得就如一件細膩的羊脂玉器,一張弧度優(yōu)美的弩弓。

    那個稀奇古怪的夢境忽地跳到了穆持眼前,還有那只同樣白皙的手——他臉一下燒了起來。

    穆持覺得這是如此荒唐。

    他呆在這,在這蘆葦叢后頭,一瞬不瞬且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個不著寸縷的人——就像,就像——

    “又不是偷看黃花大閨女洗澡……”他小聲嘀咕,后悔這冒失非常的舉動,估量著被察覺后的各種后果,不敢深想,心隨意動退了一大步。

    蘆草應景地沙沙搖擺著。巧在那半人高的草葉恰好把他整個包在陰影中,從正面看根本看不出端倪,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勢一動不動,額上滑下一滴冷汗。

    宋澄顯然是聽到了,轉過半張臉。

    穆持乖乖屏息,見沒什么動靜,稍稍抬頭。

    然后。

    他驚住了。

    這么多天,他從來不關心宋澄的模樣,就是興起一猜,浮現(xiàn)的不是張丟到人堆里撈不出來的平凡至極的面孔,就是丑陋猙獰兇神惡煞的惡人相。

    因而當他真正見到……有一點兒難以置信。

    之前掩飾這副容顏之物被盡數(shù)沖凈,呈現(xiàn)在月光下的這張面孔,眉如墨裁,眼睫細長濃密如翎羽,眼尾稍揚,合著漂亮的琥珀雙瞳,原本的不近人情頓化不染塵煙的高貴。

    穆持大氣也不敢出,著魔一般癡癡盯著——

    他暈眩得更厲害了。

    那是雙秀絕清絕的眼。

    睫沾水露,瀲滟眸光似九霄銀漢,唇色極淡,水珠折出的銀色又平添清靈之氣。故不可以艷形容,太過秾麗,濃墨重彩減了清韻;亦不能以清形容,那樣無塵無垢的眉與眼,應以山水為材所鍛造,玉盤為邢砂所琢磨而成。

    唯有干凈無擾的山林,才能養(yǎng)出這樣澄凈的雙眼。也唯有清澈的泉與湖泊,方可孕育這般靈秀的肌骨、畫中仙的姿容。

    無數(shù)多的美好之物一一而現(xiàn),他無從捕捉,也不明要如何才能說得貼切,這容顏精致到奇異——一如那人從容赤裸立于山野,沐浴霜華,光風霽月毫無羞赧,獨成一種自然賜予的靈秀鳳儀,也是奇異到了極致。

    這真是宋澄?那個蓬頭丐面的宋澄?

    水波晃動,他只瞧見湖邊黑石踏上一雙如雕如琢的足,細巧腳趾稍稍一縮,足尖晶珠發(fā)亮,刺得目澀。往上,卻不敢再看。

    初見,他以為宋澄是飄蕩山野中的惡鬼。

    ……宋澄果真是鬼。

    山鬼。

    ……

    穆持已不能思考。

    水面恢復平靜,鬼怪離開多時,他抬起兩條木樁似的腿往水中走去。

    沁冷的湖水逐漸侵來,從腳踝漫到腰部,他渾然不覺繼續(xù)前行,肩膀卻很坦誠地縮著。

    穆持在水中的那輪月亮旁邊止步,腳底是粗糙的沙泥。

    他深吸口氣,把頭埋到水里去。

    現(xiàn)在,他真的需要冷靜冷靜了。

    肆、桑行闕

    次日清晨。

    穆持頂著一對堪比熊貓的黑眼圈撐開門。

    一夜沒睡后的眼睛干澀酸疼,他抬手遮了遮燦爛的陽光,澀意如冰雪銷融般消失了,溶作一種黏糊的潮濕。

    站在太陽底下不多時,發(fā)頂烘得暖洋洋的,淡金色的陽光穿過指縫,他覺得身心仿佛變作了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飄著飄著掉到溫泉水里,舒服滿足得讓他懶洋洋地瞇起眼。

    就像一只手撫過發(fā)心。

    一只……手……

    手……

    穆持懊惱把臉嚴嚴實實地埋進手心,大半個晚上理順的那團亂麻又七纏八歪糾葛不清了。

    他半信半疑地在那尊石羊前蹲下身,戳戳石羊的犄角——要不把這些煩心事倒來給它聽聽?

    他考慮了下,果斷放棄了這個被自己定義為“想想就很蠢”的念頭。

    ……果然不正常了。

    這是他差點對一只石羊產(chǎn)生“要是能說話該多好”之類不切實際的期望后的第一反應。

    ……還好宋澄不在。他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羊背,鎮(zhèn)靜后又覺得這般忐忑甚多余。被偷窺的心如止水,偷窺的七上八下是怎么個意思?他才不信宋澄渾然不覺。呃,換句話說,他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看一個年長他十三歲的長輩,雖不合禮法,但也絕不是一件引人寢食難安的事情,他現(xiàn)在這是干什么?

    他努力找說服自己心安的借口。

    疾學在于尊師、君子隆師親友……這樣偷偷摸摸的行徑,多多少少是對長輩的不敬,再加上對方長得超越人所能想象……大概是這樣的,吧?

    宋澄自然不可能一無所覺。

    但要他明白穆持那些彎彎繞的小心思,譬如初讀的小兒,要他作一篇驚天地泣鬼神辭藻華麗的駢文,簡直是天方夜譚。

    相對穆持的驚魂甫定,他坦然得很,并不認為那有什么要緊。說得直白些,他壓根連何為羞赧都不曾弄懂。

    他是如此看的——

    輕功較他上山時長進不少,如此甚好。

    這是宋澄親見穆持演繹何為風馳云走后的感觸。

    也許這些日子的反常行止,是因他想家了。

    這是宋澄目送那少年踏著黃昏夕光匆匆跑回草堂時的感觸。

    之后的四個月里,他感到那孩子有意無意地避開他,比方說,原先夜深了就會從草堂那棵松樹上探出半個身子的人最近常常送給他一個黑亮的后腦勺,又比方說,前一刻藏青色的布料從他眼前晃過,后一刻人就像兔子縮洞似的跳到老遠。

    棗花謝盡,文人sao客傷春之情也轉為對盛夏荷塘美景的贊頌,汒山千好萬好,唯一不好就是和這俗世脫節(jié),春冬之別鮮明,春夏大同小異。山林使他看不見山下的熇熇火焰,卻并不意味那火燒不過來。

    ——

    一年后。

    十五月夜,間或蟬鳴。冰白的玉盤懸在草堂后的小亭上方,星河璀璨如鉆。

    穆持沿著卵石路走到上邊,宋澄坐在亭里,兩人間還差三十幾步的距離。他出神地望著亭中人的側影,玉雕般的五官,被風揚起的細長發(fā)絲宛若華美的流蘇,好看的有些不真切。

    不想走出最后的三十步,不是動搖,就是單純的舍不得。

    半酸半苦的委屈螞蟻一樣在四肢百骸中慢慢爬動,無法言說的苦悶被抽成了絲,團成了一個繭,重重地砸進內(nèi)心深處,他在亭子下站住了。

    “還不過來?”

    穆持這回沒有照做。

    為什么每次都要聽你們的話呢——他忽生出命不由己的不甘與憤懣,好像宿命都被畫成了他人的掌紋,只消一握就定他生死。

    “前輩……”他一咬牙,“我明天得下山去?!?/br>
    宋澄仿若未覺,穆持心緒跌宕如潮,握拳忍了忍接著說:“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來,也可能……以后都不來了?!?/br>
    還是令人討厭的毫無反應!

    他又急又怒又難過,眼底燃著兩簇火,一簇最好燒毀這容身的亭榭逼宋澄下來,另一簇則燒毀這冰做的皮相好叫他看看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澄不信他。

    也是了,同根手足尚有齟齬尚自相殘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怎么配他這世外人拳拳以待?他不問名姓,多半也是料到今日,好聚好散,誰都不把誰記得太深切罷?

    可——宋前輩,你怕這人情炎涼,怕濁流臟了汒山一片清寧,我又何嘗不怕呢?

    “……前輩,我來的時候,你什么都不問不說,現(xiàn)在我要離開了,你也不愿意……和我說什么嗎?”

    “我無甚可說?!蓖ぶ械娜怂茻o動于衷,而倘若穆持此刻并未低頭,便能見到那人已正面朝向他。

    “雛鳥歸巢,闔家同聚之樂,四大喜事也比不得,哭什么。”他續(xù)道,“你若回來,我傾囊相授。你若不回來,我也始終記著我有過一個好徒弟——這般簡單,你想我送你幾句好聽的空話?”

    但穆持遠比宋澄所想的更大膽的多,也比他自己所想的大膽些。

    他回過神時,穆持埋在他胸口已有一息之久,像受驚的刺猬一樣縮成小小的一團,兩只胳膊還環(huán)住他的腰身。

    他從頭到腳成了一塊僵硬的木頭。

    從來沒有人這么——

    ……成何體統(tǒng)???

    宋澄心思千疊百轉,猶豫半天,原想把人推走的手還是笨拙地落在了漂亮的發(fā)旋上。

    少年在他懷里猛地一抖,做夢也似地眨眨眼,臉頰又貼著衣襟蹭蹭。

    宋澄萬般無奈之下只好由他亂動,但這個姿勢確然不大好受,他抓住兩條手臂往旁邊拽了拽,哪想那孩子不安分地扭了扭,又朝里死命鉆,兩手跟鎖鏈似的,鐵了心不讓他如意。

    還上癮了?他聲線一沉:“下來?!?/br>
    “才不。前輩答應一件事我才肯下來?!?/br>
    這孩子……

    碰到一個耍賴的,饒有千般萬般道理,饒是舌燦蓮花能把死人說活,也拿他沒轍。

    “說。”他自認對這小子縱容得已無底線可言。

    “我不懂前輩為什么不肯下山……這山上雞啊鴨啊的也少,好吃的一丁點沒有,我走了以后也沒人給前輩買酒了……呃,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穆持抽抽鼻子,“好歹,多吃點東西吧?前輩,你太瘦了……抱著硌人。一個人這山上呆著,這么多年已經(jīng)夠不好受的了,你不在乎,可以有上頓沒下頓的過日子,我還在乎呢?!?/br>
    宋澄剛想說“那就別抱”,這四字就被灼流阻在了喉頭。

    “前輩……?”

    穆持以為他不高興,腦中一嗡,暗罵自己得寸進尺,驚慌失措地松開,想起他不答應就不能放,便半搭在那里。

    宋澄真的太瘦了,腰那么細,和他娘親抱起來竟是一模一樣的感受……卻也有點不同?

    所以……到底是,答不答應?

    他抱著的人一動不動,像已成心如止水的老木,而內(nèi)里卻不似表面那般無動于衷。

    一重接一重的漣漪在宋澄瞳中悄然漫開,就如夏夜的溫熱破了漠漠浮冰,春日的風掃卻了皚皚白雪,象征新生的幼芽長在荒蕪的地,生機由死物孕育而生,瑰麗得震撼天地。

    而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

    八年前死得徹底的某些東西,正以一種劈天裂地的悍然之勢活過來,摧枯拉朽摧毀并重塑他每一根骨與脈,尖銳到痛苦,痛苦到極致反成暢然,劇烈得不容忽視。

    那復雜的情愫讓這雙重新活過來的眼睛比天上星辰更為明亮耀目。

    在穆持看來,那像是冰凝的淚——如果彼時他知道那些話對宋澄意味著什么,他絕不會如此冒然地宣之于口。

    宋澄沉默了很久。

    “……我答應。”

    ——

    茅廬之中,一幾,一舊畫;兩人,兩盞茶。

    茶湯起煙,水霧變幻,狀似云螺。

    茶盞翻上,須臾揭開,淡雅茶香縈繞室內(nèi),妙不可言。對面人拱手施禮,將青花白瓷杯恭敬一捧:“此隱門秘藏,千金不換的好茶,前輩不妨一品。”

    宋澄小啜罷杯道:“茶即是茶,在粗人口中相差無幾,解渴就好。”

    北戎南下,定國號啟,至今八年。蠻人多不通禮法,而諸多改制卻不得不令人心服,譬若改田制、定兩稅法,方有戰(zhàn)火過后的太平景狀,其中不乏前朝世家云氏和岐陵隱門的手筆。云家經(jīng)平晏之戰(zhàn)由世家之末一躍為首,隱門源遠流長,雖為江湖大派,弟子通奇策經(jīng)略,更出過幾位帝師——這天下本是一半朝堂,一半江湖,兩者相制衡,如陰陽兩儀互生并存。燕家再不濟,也可在那昏君把持下茍延殘喘個二三十年,一夕覆滅,與此二家必脫不了干系。

    “正是。茶是用來飲的,好上那么幾分就當佛祖般供奉著,徒惹笑話?!蹦侨艘活D,饒有興致地道,“聽說,隱門門主屬意的后繼人,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br>
    這少年訪客也只十四模樣,眉骨偏高,在這吞人江湖中打滾數(shù)年已練就隱約煞氣。

    “你也不大?!蹦α_教與隱門爭鋒相對,加上晏國覆滅,兩派牽扯甚深,如今更是勢同水火,宋澄略有耳聞,但并不感興趣。

    實際上,他很少對什么事起興趣,包括這有過幾面之緣的少年,他只知道他姓桑,雙字名,其余皆不在意。后者打小就是個人精,早便領會宋澄不喜他人報上姓名的怪癖,從不僭越。

    那俊秀少年心領神會不再多提,轉口道:“我記得前輩常不以真容見人,怎么……”

    “并非不喜?!彼麚u頭道,“燕兄說遮上為好。”

    “燕三說什么,前輩還真聽什么。”

    “我本想是因我生相丑陋?!?/br>
    “……后來?”

    “那夜被那孩子看到,并無異狀,應不是太過嚇人。實話實說,每日如此,步驟繁瑣,也不舒適。”

    “……是有幾分道理。”

    桑行闕半晌無言,一時忘了來意,宋澄一素寡言,正是兩兩無話相對干坐的僵局。

    熱氣既盡,茶已失味。

    見宋澄一記記扣著一枚玉簡,和田玉所制,一道極細裂痕自上而下將之貫穿,乍看有三分眼熟,好在桑行闕記性不錯,將陳年舊事仔仔細細過濾一遍不久便有眉目:“燕三的東西……是前輩,從那里取來的?”

    “不。”宋澄平靜道,“我允他不涉足此地,莫說一步,半步也不能。”

    桑行闕蕭然一嘆。

    “前輩當真要如此么?”

    “人是你師父送上汒山,問我做什么?!彼纬尾患膊恍斓攸c破,“依照八年前的約定,他日相見你我定比上一招,了結此事再詳談也不遲。”

    他于電光石火間明白了宋澄的意思,豁然睜目,氣勢暴漲。

    金光熹微,草廬外夕陽斜照,讓人熏然欲醉。碎影自宋澄淡色唇畔翕忽掠過,他五指攏著玉簡,面色波瀾不驚,仿佛也無甚值得執(zhí)著——劍拔弩張氛圍下,亦無所動。

    桑行闕眉心一蹙,疑慮稍縱即逝。他抬手送出一掌:“得罪了?!?/br>
    “少教主,請?!?/br>
    摩羅教人以掌法見長,以一套無名功法最為離奇,曾有中掌者心脈全碎而無外傷,功夫邪門,邪教之名不脛而走。那隱門自詡為高高在上的正道魁首,神得不行,只差拍一張紙,上書幾個龍飛鳳舞大字:吾目容寰宇天下,無乃豎子。

    而論武道,除卻遁世的宋門,無人能與摩羅教一敵,故隱門老兒也只敢冷嘲一聲無腦武夫過過干癮,從不敢集結江湖名門大肆討伐。

    哪怕端著天道不容邪物的旗幟——

    呵,這天道,那仁道,條條框框,惱人。

    他善于律己,很快收回心思,一掌來,反手如蛟龍入海,迅疾如電,氣勢如虹,長袖生生被氣流撐出橢狀,直取宋澄心口。

    這江湖,殺人人殺,不講仁義,他學的是殺人的功夫,出手,只有一個殺字不假。

    而這個人是不怕死的,和白骨同眠同住了廿一年,那還算是活的么,要說,也是半死半活的了。

    宋澄悠然托起茶盞,待那化風紅影臨至面前,方一推甌蓋。

    那白影一晃,恰過少年肩窩上方,斷了他收掌的軌跡,他左手五指運得極快,先一拂少年的手腕,化滔天勁浪為綿綿春風,后者只覺腕骨酥軟不得不卸了幾分力道。而應者猶未停,如彈琵琶般順勢而上,疾點三陽絡收勢:“近來你師父把你逼得太緊了?!?/br>
    “多謝?!鄙P嘘I收手,幾滴茶液灑在手背,他當即擦去?!耙彩请[門欺人太甚——他既辱我教聲名,我自然要在其引以為傲的謀算上贏過一頭,那才叫揚眉吐氣。敢問前輩有何指點?”

    宋澄道:“攻勢雖猛,卻不利防守;煞氣太重,至鋼者必自折,所幸未出大錯。”

    桑行闕了悟:“我明了,此事揭過。”

    “與你講話太費神?!彼纬蔚?,“江山代有才人出,在這個年紀已屬罕見,不可苛求?!?/br>
    “要論資質,阿穆才是千年少有,之所以避而不見——”話到此處,他擰了擰眉,搜腸刮肚也尋不到更好的說辭,“師父自不肯讓美玉落他人手,當初是他……劫的人?!蹦f做,他都難以啟齒?!白畛跄α_教內(nèi),他夜夜睡不安寢,身中慢性毒藥,此前境況可推算一二。劫人那趟魯莽歸魯莽,但未必不是行善?!?/br>
    “根骨悟性皆百年難遇,心境猶欠火候。”宋澄道,“難怪……使人靜心定性,還有哪里比墳冢更合適。”

    汒山曾為帝王安息之所,奇門遁甲機關陣法不下少數(shù),猛虎兇獸退避三尺,亦是宋門后人為流言所困時的一道屏障,一個十四歲少年再如何天縱奇才也難尋到他。

    “這不是來負荊請罪的么,我看前輩與他相處也還愉快。八年前,前輩根本不想和我說話,加起來至多不過二十來句?!?/br>
    他一吐為快:“我真不欲與你師徒打交道?!币粋€老謀深算,一個少年老成,說話里外兩層,不打啞謎不罷休,和這類人往來,多是用拳頭為妙,說不過還打得過。

    桑行闕哈哈大笑,這才顯出少年意氣來。待他笑罷,面容又是一肅:“記得燕三要摩羅教暗查燕七燕九的下落不曾?”

    宋澄頷首。

    怎會忘卻,活時全不了那人心愿,那人身后,總該做些什么才好。

    晏國動亂,蠻族先攻占臨南,復入京都。燕九與裴妃受太子牽連見禁于臨南別莊,后臨南失守,裴妃不堪遭辱自縊,燕九尸身未見,生死不明。燕三臨刑前得知噩耗,竟連奔喪也不能。他那時還想,身為守墓人是件好事,未曾得到,便嘗不到愛別離、五取蘊苦。

    現(xiàn)今也是嘗到,并非撕心裂肺之苦,不過如跗骨之俎,每逢甘霖yin雨,便骨生隱痛。

    “燕七現(xiàn)已十五,燕九若活著,也有八九歲了。老一輩里紫華真人最為護短,燕七合他眼緣,定能護他周全。”桑行闕娓娓道來,“關于燕九,鷹部多年探訪,在奚州一帶找到些蹤跡,但似乎有人暗中阻攔……再加上隱門這年煽動有關宋家的那則傳言,燕九的消息來得突然,以我直覺,其中必有聯(lián)系?!?/br>
    “奚州是宋門的地盤?!彼傅氖钦嬲牧鱾靼倌甑乃伍T,而非脫離本族的宋鐸一脈?!扒珊戏??”

    “不像是?!碧虻都膺^活的江湖人不信這兩個字。

    等等——

    桑少主不自覺地走到窗前。

    不對——不止這點……

    他心神一震,疏通最末的一竅尋得蹊蹺處,心知被云家與隱門聯(lián)合愚弄于股掌,幾欲破口大罵。

    “這么說我倒想起來了,最開始提議選汒山為歷練之所的,并不是師父?!?/br>
    他背對宋澄,冷笑了下。

    “是阿穆?!?/br>
    宋澄并無訝色。

    “那又如何。我宋家人,也很護短?!?/br>
    ——

    遠在汒山之外的雅致別院,一聲咯吱輕響后,馬車上躍下一個黑衣少年。

    明亮的月光灑在小院前的藤蘿架上。

    他徐徐而行,明明是仲夏的夜,鼻息卻也仿佛像冬日那般形成淺淺的水霧來。

    前面,就在這蜿蜒的小路盡頭,有他至親的人在等他回來。

    前面還有很多很多無法抗拒的東西。

    他斬不斷的羈絆,棄而不用的姓氏,重重向他封閉的宅邸大門,以及……不得不背負的、他所深惡痛絕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