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穆持
晏三鴉棲篇: 雁來披紫氣,更謁禁門東。珠玉當(dāng)居側(cè),誰遺王謝風(fēng)——說的是大晏副君燕三。 厚顏無恥冷酷無情懦怯無能、入則朝堂不寧出則禍害黎氓、合該千刀萬剮理應(yīng)下鍋割烹——不巧,說的還是他。 大啟帝都,名為桓寧。 燕梓桓存世,萬俟御竟夜不寢; 燕梓桓即世,但照空墳寄素襟。 順口溜一溜: 晏大太子有三寶。 傲嬌,顏好,易推倒。 上欺老下瞞小,天南地北跑。 十字批命:天生風(fēng)流,奈何話多情寥。 對煙波渺,空余我、憶當(dāng)時,青梅醉棗、風(fēng)流少。 …… 宋澄穆持篇: “師父曾經(jīng)問我,是冷冰冰活著好,還是熱騰騰死去好?!?/br> “我道他莫不是被人敲壞腦子了,什么冷冰冰熱騰騰,人活著就活著,沒氣就沒氣,又不是冬天的冰塊,鍋里的饅頭?!?/br> “活到今天我得說句實話,歸結(jié)是‘熱騰騰死’來得好,rou還能痛,血還能流,實在。” (宋澄 穆持篇 上) 引 穆持只身往酒肆打了三壇老花雕,趕早的鋪子已忙活起來了,他從破兜里掏出銅板要了碗豆腐花。 天尚未明,一輛馬車疾馳奔過,帷裳飾以華章,漸水而重,打出的風(fēng)挾寒意,檐下燈籠給刮得七零八落。他耳力極好,帷裳后的鶯聲浪語給聽得一字不漏,突起了意,合著竹筷敲的節(jié)拍唱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唱兩句便忘詞作罷。 說到底仍是瞧不慣高門子弟的這套做派,嘿嘿一笑,他將三大壇酒甩上肩,往城外去了。 城外有山,山峰埋入煙霧,像云龍盤踞般,遠觀有股仙氣,說不準(zhǔn)還會有個仙人從山頂下來??蛇@鐘林毓秀的山水,不埋天材地寶,專埋死人。 有些奇人,生前是高門貴胄,大魚大rou到了嘴邊休想問他討兩三點rou末,死后仍不安生,好好寶地,硬說成鬼山,倘若山水開了靈智,多半也要怨上一怨。 城郊之間的羊腸小道長滿了枯草,偶有幾棵枯黑的死樹陰森森地杵在邊上,早起的行腳商也不見幾個,這荒涼勁兒,真是……鳥都嫌棄。他自個瞎琢磨,打心底不明白當(dāng)初宋家先祖到底是中了什么魔癥,寧肯舍塵世富貴、百種哀喜滋味,也舍不得走出汒山半步。 今日,他非得上這汒山走一遭——還欠宋澄三壇老花雕,這筆債,可不能就算了。 說來,那些個墳頭草,快有半人高了? 壹、宋澄 望夜,汒山之上。 夜里風(fēng)大,題草書字的紙糊青燈籠搖來蕩去,紙錢卷上光禿的枝杈,似無數(shù)白花花的鬼影趴在樹上朝茅屋張望。 屋里沒多少物什,東墻一軸臟兮兮的草書字,書的是蘇子瞻的定風(fēng)波;正中擺個一尺見方的木桌,其上又一盞小香爐,兩邊的靈位擠得不漏縫隙。西墻靠窗的地兒攤著塊打補丁的棉布,底下黑不溜秋像蓋了只碩鼠,不時動彈那么幾下。 嫌外頭噼噼啪啪響個沒完,破布猛地一動,其下伸出一只細長的手臂來,胡亂摸索了會翻到塊木片,對著紙窗就是一拍——原本指甲蓋大小的洞裂開了一寸長的口子,燈籠架同時轟塌,竹條片滿地皆是。 外頭樹葉窸窸窣窣,樹下盤坐的人悻悻彈飛夾著的松果,不多時也會周公了。 —— 晴空正好,悠悠蒼碧萬千里,無流云一縷。宋澄不疾不徐跨越門前碎瓦、磚塊、木竹等物,不顧曳地的布衣沾塵,先矮身收拾枯葉蝶似的紙錢。 昨日上汒山的少年抱著劍,靠著一棵老樹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好似成了這山頭的半個主人。宋澄再想到昨夜弄破的窗紙,滿腔無奈只得含了又含再吞下去。 若不出意外,他今日本應(yīng)往淳安王陵收殮尸骨,奈何意外太大,無力招架。 前朝共歷廿七代帝君,凡百三四王侯,均埋骨于汒山。太祖帝享用鳳髓龍肝前好歹刨過草根割過樹皮,在祖訓(xùn)中嚴(yán)令禁止子孫后輩不可大興陵寢,身后事從簡,葬汒山。依風(fēng)水先生卜算,汒山地處龍脈,鐘造化靈氣,乃昔日謝女羽化登仙之寶地——真與假宋澄是不知道的,但這些年來汒山每處土已摸遍,宋家先人亦從未尋得一件羽衣。 初時歷代帝君皆從祖訓(xùn),至晏國國勢式微,奢靡之風(fēng)盛行,汒山陵墓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地面,陪葬之物以萬數(shù)方可計。世傳哀帝仿始皇陵,地宮環(huán)以銀河,河渠四通八達猶塵世貌,更尋鯨油明珠,將整個陵寢映得如同白晝。是以,北方戎狄甫攻占都城渠安,一干蠻人忙不迭直入汒山皇陵將奇珍異寶搶了個精光,若不是顧慮晏民思舊之心,邙山之上也無他宋澄的立足地了。 原本他還想整整那些衣冠?!叱鰩撞介_外自覺忘了什么,又折回門前老樹下。 樹齡有百歲光景,枝葉葳蕤,累累如華蓋,恰遮住少年半個身子。那人恰好醒了,瞪著黑溜溜的眼,戒備地縮緊脖頸——眨眼又翹起二郎腿,一派吊兒郎當(dāng)模樣。他想真是怪事一樁,這愣頭青竟生了張端方肅然的面孔,雖因年歲稍顯稚嫩,而每處輪廓當(dāng)是經(jīng)由天地鍛造,自眉骨至下頜顯出堅定韌性,像逆風(fēng)雪不斷生長直逼蒼穹之巔的青松,正氣凜然無怖無懼。 就這拿松果砸人居所的頑劣脾性…… 還是個孩子。 宋澄想笑一下。 只是他曉得自己這張臉太呆板,再蒙那塊破布所賜,整個人灰頭土臉,牽起嘴角看不出在笑,反而滲人,不如作罷。 穆持默默盯了宋澄腳下的影子半晌。 “抱歉……我以為這屋里不住人。”只要不是沒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冤魂野鬼,乖乖認錯總錯不了。他痛快地拋開這一宿滿腦子打轉(zhuǎn)的鬼怪奇談:“我是聽人說有人住在這山上,可沒想……” ……沒想這破磚爛瓦里住的,是個大活人?或是,他折騰半天打算嚇嚇鬼,沒想反被那記掌風(fēng)驚得念了一盞茶的往生咒?話說了,豈不是搬石頭砸腳么。 宋澄道:“你來這做什么?”他語調(diào)毫無起伏,喜怒難辨。 并非無人探過汒山,而能尋得宋氏后人的寥寥無幾,更妄論一個身無長物的少年。 “沒什么啦?!蹦鲁中牡肋€真不好說,使勁抓抓頭,好像把鳥巢似的頭發(fā)撥得更亂便能講明白,也不知記起什么,他的臉驀地紅了一片,含糊道:“呃……那什么……我說,你該不會……姓宋?” “宋澄。”燕兄說報上名號該作揖方不致失了禮數(shù),他施施然為之。 穆持傻了。 可是—— 算了! 他猛吸了口氣,連珠炮似地道:“不好意思前輩得罪了我知道前輩可能不相信可我真的只是想拜師來著!” 得,還不帶喘的,他悲哀地蹭蹭鞋尖上沾的泥土垂下腦袋。 ——有哪個拜師學(xué)藝的徒弟還沒喊上師父,就先擾了人半夜好夢的? ——有哪個拜師學(xué)藝的徒弟連師父是人是鬼都分不清,還傻兮兮問出口的? 宋澄不答話,他只好別開眼去瞧那山水,照舊是那看厭了的青山峰巒,遠處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棋子般散在山腳下,往日里令人油生欣然快意的景致,此刻讓他微感茫然。 “……為何拜我為師?倘若只為求武道,依你這資質(zhì),隱世不出的幾大世家只會爭著搶要?!?/br> 穆持驚了驚,怪道:“我自是想練真本事的,這江湖上,宋家若認第二,還有誰敢認第一的么?”江湖之上,皇天之下,還未生出不知武魁宋門的吧? “徒徒虛名,你也信?!彼纬蔚馈?/br> 爭個第一第二有何意義?哪怕宋門秘學(xué)當(dāng)真無人可破,宋門子弟仍屬不敗神話,從晏國開國十年至今歷經(jīng)數(shù)十代,汒山上區(qū)區(qū)守墓人罷了。 “宋家以前不收外姓弟子?!蹦鲁致犚娝纬斡媚且话逡谎鄣那徽{(diào)說,“不過,假若你存的只是求道之心,指點一二也無妨,我倒也樂意破這個先例?!?/br> 咦?穆持耳廓一動。 且聽那人繼續(xù)不咸不淡地道:“事先一提,我可不知怎么教徒弟,這幾天你先跟著我,待你無趣了,可自行下山?!?/br> “哪會?。 蹦鲁置Σ坏c點頭,見宋澄已背身打算走開,他疑惑地叫住他道:“唉,你還沒不知道我名字哪。” 宋澄才明白有所疏漏,收回步伐,慢慢道:“收徒原來是要知徒弟名姓的……好,此事我記住了。” 他默念三遍,見日影偏移,掐算時辰業(yè)已不早,又牽念遭風(fēng)曬雨淋的兩具骨骸,心神閃動,身形化風(fēng),倏忽無蹤。 還是忘了問來人姓甚名甚了。 走得這么快,天才曉得他去的是哪個山旮旯。 穆持艱難地把剛溜到舌尖的話吞下去,他收起劍一點點蹲下來,突然覺得……剛拜的師父,好像有那么點兒不靠譜? 但總得找那么點事做。 穆持四下環(huán)顧,天色晴好,鳥鳴啾啾,碧草漫漫,陽光普照如暖金色的紗帳,而這宜人的紗帳中,是那小屋前斑斑駁駁欲墜未墜的門板、破破爛爛的窗戶紙,是如此邋遢——呸,那叫疏狂放達,不拘小節(jié)。 他背手仰頭望天,經(jīng)過一番深入透徹的人生思考和自我剖析,恍然頓悟,徒弟為師父修葺居所、盡誠竭節(jié)鞍前馬后任勞任怨鞠躬盡瘁——合該是天經(jīng)地義?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他認命地嘆了嘆,撈起那盞燈籠的殘骸。 —— 前朝宋門,出身草莽,名成江湖,功定開國。 宋澄還未被送上汒山時看過族譜,宋家那位和燕氏元帝共打江山的老祖宗和他一樣,族里少有的單名。 至于宋家先祖留在江湖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傳說,僅是他老人家閑來無事想走一遭江湖,唯順手而已,端了幾個兇名赫赫的魔教老巢。恰逢亂世,芝麻綠豆大小的功德也可傳得神乎其神,到百年后更發(fā)展到“宋門一人動指可殺猛虎二頭,點足可越東岳之巔”,無怪祖宗留書笑罵,能上天入地,豈不是三頭六臂的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最后不是被武林人的貪念捆住的,是被昔年生死之交的疑心釘死汒山上的。 未知何時傳言四起,宋氏之所以橫掃沙場無往而不利,是因坐擁一支潛藏不出的神兵。傳到最后辨不出真真假假,莫說晏帝信不信他,天下人都不信他無王莽之心。 太祖駕崩,宋族自請以罪身為燕氏世代守墓人,嫡系長子年至五歲,則入汒山侍奉那堆死人骨頭。紅塵人說他懂得審時度勢,是識時務(wù)的英杰;說他忠心赤膽,是明恩義的好漢;說他膽小怕事,是軟骨頭的懦夫;說他詭計多端,是懼一死的小人,空有深諳文韜武略之名,卻無疆場斬敵之實。開國將才,也不該恁般窩囊吧? 興許不欲他物,只是戀上汒山的碧山翠水,圖謀浮生半日閑。 見安穩(wěn)了,宋家老祖又執(zhí)筆桿子酣暢淋漓地罵。 不就是斬了幾個蠻子幫一小子開了個國么?老子一沒跺腳二沒折騰關(guān)羽爺,就發(fā)個牢sao領(lǐng)個守墓的爛差事,還能扯這么多廢話! 這些渾話自然不可能傳到外頭來,也不可能被蠹蟲蛀爛,無他,字刻在宋澄那破茅廬后頭的山壁上,一撇一捺張牙舞爪,嘖,怨氣要有多重。 穆持磕著山下買的剛炒好的瓜子兒,興致盎然讀起對頭山壁上的字。問這小徒安能如此空閑,也無他,新師父直接丟下一疊功法讓他自個練,整天僅日暮日升時能逮到影子,他悶得慌,練完功索性去草廬邊的小堂消磨時光,不意摸到宋家先人的卷宗手札,愣是把還完好的竹簡全翻完了。 有山水可看,有八卦可探,有心情就練練功,順便打打野味摘個野果,夜里住在草堂里抬頭就能看到星星,本著安天樂命的精神,這自得自樂騙吃混合的懶日子,穆持還覺得挺有滋味。 這是被冷落幾天還樂在其中的穆持。至于他如何成功使得汒山一干鳥獸見之必退三百里,此乃后話,暫先按下不表。 提起那不負責(zé)任、亂發(fā)遮面看不清長相的師父—— 宋澄不是存心要晾他一晾。 盡管某方面上也不能說全然無意。 自打五歲被送上汒山,除卻幾年前誤打誤撞的來客,他所見過的人也只有教他識字習(xí)武的上代守墓人。陪他數(shù)年的師父十年前便不在了,入土?xí)r還未白首。后來他尋思,人之于天地,如蜉蝣之于滄海,螢火之于明月,再怎想活著遲早要躺在地下,于是他又在師父身邊挖了寬兩尺的土坑,留作己用。 宋澄不曉得怎么與人打交道,這于他甚為陌生,甚至可怖。 燕兄如何說? ……天家令汒山成了宋家嫡子的牢,宋家后人又在牢內(nèi)畫了一個牢。純屬沒事找事,蠢。 一針見血,恰如其分哪。 他在暮色蒞臨前闔門出去,黃昏霞光籠罩著山頭,一行鳥雀逆風(fēng)從遠處飛入密林深處,好像歸家就可安心了。他視線又不覺越過山的那頭——那是晚風(fēng)飐的酒旗,大概是那人說過都城中以花雕聞名的酒肆,然而在半山處看也就五木大小,可他畢竟非鳥雀,飛不過這鴻溝。 這種念頭,未免矯情。 他吹了會風(fēng),恍惚想起,他要找人。 宋澄找到穆持時,他正盤腿坐在草堂后斷痕齊整的老樹樁上,三根手指捏住一松鼠肥溜溜的尾巴慢悠悠地晃著,一個他不知打哪來的瓷盤堆滿了瓜子殼。松鼠頭朝下尖聲亂叫,爪子在虛空中亂抓,腦袋都快貼著地了,那混小子還一本正經(jīng)地讀竹簡。 他別過臉清嗓。 穆持全身一僵。 松鼠見有機可乘,沖著他的指尖恨恨一咬,聳聳脖頸朝天豎的寒毛,嗖嗖跑了老遠。 宋澄:“它惹你了?” 穆持:“……”其實他很冤枉。 任誰醒來看到有“人”與己搶食,更甚者還啃斷竹簡韋編,都不會對這廝太客氣。 宋澄瞥見那竹簡驚異頓生。 習(xí)這一冊時他已一十有五,除卻悟性,更要求修習(xí)者有一定內(nèi)功根基??蛇@愣頭青……頂多十三。他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神情復(fù)雜。 這感慨之情在斗笠半遮后越發(fā)模糊的臉容上變成了不懷好意的意味深長。 穆持:……難道我資質(zhì)太過愚鈍他惱怒之下要殺我泄憤? 他一激靈跳下來,反射性一甩手,后知后覺地發(fā)覺手上多了個血窟窿,嘶了聲,顧左右而言他:“這家伙不愧是拿竹簡磨牙的,咬得還挺深?!?/br> 怎么聽怎么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他苦惱地想。 夜方暗下,湛藍盡頭還似墨染開般纏繞著幾朵紅云,綿密的云層如碧水波痕,漾開一圈圈,復(fù)于天闌處歸于靜寂。半山處本不似山下那般暖和,入夜的草堂更顯冷清了,風(fēng)是那么涼,以致他生生打了個哆嗦。 宋澄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他面前,風(fēng)愈凜冽,過分寬大的長衣發(fā)出空洞的輕響,好似只罩著一具無血rou的骨架。 不像是生氣,又像是在生氣。 “好吧……我錯了?!?/br> 他小心翼翼去瞄宋澄的臉色。 宋澄的臉依舊浸在陰影中,眼眸卻極分明,能看清是偏淡的琥珀色,細長眼尾又平添幾分冷冽。 “你喜歡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攬到自己頭上?”他這么問了句。 “……誰想呢?這么多年,快成習(xí)慣了?!蹦鲁粥止镜?,輕得他都快聽不見了。有些事就算明擺著是別人賴到自己身上的,還不是只能認這筆糊涂賬。 宋澄面對他拉下斗笠,他放松下來,胸口卻像被塞了團棉花似的憋悶得厲害。 “功法看得差不多了?!彼纬沃涣艚o穆持一個瘦削得不像話的側(cè)影,“且讓我一觀,你的體會,究竟到了哪層境界?!?/br> 他頓了頓,慢慢搓去指腹上的塵土,似無意道:“那之前,先上藥吧。” 貳、夢境 穆持叼了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坪上,手邊一叢銀丹草像半邊剃毛的羊羔,一半光禿著——被他揪掉嚼了。 他翻過身,滾到樹蔭下大石頭邊,換個地方神游太虛。 自前些天稀里糊涂地認了半個師父,他就未在白日里看到宋澄了。要不是知道守墓人有守夜的規(guī)矩,他還以為師父是在躲著他。 沒勁…… 他頭一歪,掩著嘴打了個哈欠讓自己坐正,一門心思想著夜里怎么才好堵到人,耐不住日頭太好,迷迷糊糊就在茅廬外睡著了。 夢里他立在岔路口,四面朱樓掛燈,紅艷艷的燈籠串了滿街,來來回回的人穿著的衣服也映得紅彤彤的,仿佛都城上下都燒著一般,而只有他周圍一丈內(nèi)了無顏色。 不像做夢,可確實古怪。他分明記得剛剛還抓著一串淋滿厚厚金黃糖汁的糖葫蘆,一眨眼卻握著一只不知道是誰的手,似捏著硬梆梆的五根竹條一樣,但他本能地握得很緊。 這手讓他想起白骨精。 該怎么描述才好呢?薄薄的皮rou覆在骨上,像獸皮鼓上繃緊的薄膜,又像瓷胎表面光亮的白釉。 穆持牽著那只手走了很長一段的路,穿過繁華的街巷,到渡口停下。倒映繁星的河面上擠著一條條小舟,水燈隨水波朝這飄過來,他聽人說過前朝的習(xí)俗,七月十五燈,常以此寄哀思與亡人,又或以此引路,結(jié)一座連接人世與酆都的橋梁,如此在寒寒幽冥黃泉之下,便可走得方便些。 拉著他的人松開他,托著盞河燈放到水里。他不及看清那河燈飄去何方,大致看到一片片連綿不斷的彼岸花海也似的燈火,然后他就醒了。 而他還真扯著一個人的手。 他順著月光下愈加慘白的手背,空蕩蕩的袖管,沒入暗影中的清瘦腕部逐一看過去。 穆持:“……” 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啊誰來告訴他宋澄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 ——不過,他好像成功把人逮住了? 他果斷閉起眼睛裝睡,既竊喜又尷尬,須臾就繃不住了,心虛地抬起半邊眼皮。 “還不放手。”宋澄的手掌稍稍向上抬了抬,他就勢一松,張張嘴習(xí)慣性地想道歉,在他夢境里出現(xiàn)過的手猶疑著在發(fā)心處頓住,輕拍了拍?!皦趑|了?” 穆持臉上一熱,不便直說,只好編個理由搪塞他:“我夢到……我娘了?!卑刖渫性~,也成真話,他捂捂發(fā)熱的眼眶,很快搖頭笑著自語道,“說這做甚么,這次下山可不能貪嘴,得省著點,湊合著買盒胭脂?!?/br> 也不知這幾日娘的寒癥好些未,那些個成天到晚搽脂抹粉煩死人的女人,有沒有給娘找麻煩。 他直定定往夜霧里望,心想庭院里手指粗細的爬墻藤該爬滿籬笆,再過四五年,到他這一輩的族內(nèi)大比,拉直的藤條就有半個人那么高。 宋澄挨著他坐在臨近的石頭上,戴著斗笠,那身陰郁的鬼氣倒是淡了。他雖不善察言觀色,也明白穆持并不好受,稍一躊躇,改拍為撫,自生來未有這等舉動,不免有點僵硬。 “離開一兩日也算不得什么。但修行不可落下,別讓我宋澄覺得自己看錯了人?!?/br> “……嗯?!?/br> 至少年面色如常,他方不疾不徐滑下山巖,輕靈飄忽如這茫茫山霧,穆持下意識地攏攏五指,抓到的只是一團空氣,夜霧中似有若無的濕意蛇一樣繞在指頭上,仿佛之前他握住的那只手未曾存在。 他心神晃動,如受蠱惑般,湊近嗅了嗅。 ——汒山的夜霧里,裹挾了草木清爽香氣,亦流淌著山泉湖水的清冽,沁人心脾的清甜味應(yīng)當(dāng)是茅廬前后栽種的花草。純凈清幽而又紛雜難清的種種氣息中,卻還蘊含著幾縷極淡極淡的檀香,不似佛堂中溫和恬淡,是令人極舒暢的冷香。 站月光里的人卻不言不語,像游離世外,沒半點人氣,說死者詐尸也可,說孤魂野鬼亦可,單薄得就像墳?zāi)估镢@出來的。 他突感倦怠了,低落道:“宋前輩,我不叫你師父,也不自報家門,有些事,你也……別問我,成不成?”這般不妥,他慌忙掩飾道,“前輩你挺年輕,叫師父總覺著別扭,我怕喊老了。” “好?!?/br> 穆持等了又等,生怕宋澄說什么斥責(zé)的話,那人開口卻是:“我倒有事勞你幫忙。” “下山后,替我?guī)龎匣ǖ駚??!?/br> 他腳下一個踉蹌,不知是該傷感的好,還是該無奈的好。 —— 宋澄這樣的人,換做十三年前,連酒字都沒聽過。 那時大晏還未變天,江山還未易了主人,前太子還有閑趣戲弄戲弄他家的老七老九。 穆持既已暫離汒山,宋澄無需避忌,步經(jīng)草堂前倒伏的石羊,直入堂后。堂后山崖與山壁相對,恍若二人作揖。 他稍立片刻,展臂一躍而下。 山風(fēng)過耳,兩袖后仰如鳥翼,撲拉聲響恍若鬼泣,宋澄徑直下落,面色竟分毫不改。 未幾,宋澄足底觸到一片濕漉的綠苔。 周遭群山環(huán)合,山影遮蔽,這處突??ㄔ诎肷降睦蠘洳灰卓辞澹樳@六人方可環(huán)抱的樹干走上一段,便至一處隱蔽山xue。此地生得巧妙,似一巨人伸在空中的舌頭,宋家先人懶得下功夫起名,干脆名之為“舌崖”。 他思緒紛亂至極,也是時候?qū)€地方清靜清靜。 而這習(xí)以為常的清靜,竟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山草佳木盡入眼矣,上方云海疊浪,距天宮仍萬里之遠,那幾尺青鋒削的狂草卻歷歷可見,最下方署名,奚州宋鐸。他抱膝守在山xue口,目光放遠,歷代汒山守墓人的畫像如飛絮般從眼前晃過,唯一一張潦草扭曲的就是他畫的那張四不像。當(dāng)初學(xué)藝不精,膽子不小,下筆如飛,而今筆法熟稔,卻再無膽量了。 宋家人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后來的守墓人必要為前人作像。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會留下——埋在汒山的宋門子弟太多,不該再有人遭這份罪。 宋澄何人?誰記?族譜或有留名,此外可有其他?只怕此地也終不為人所知了罷。 假若他帶那心思活絡(luò)的小徒來此一觀,興許還能記上幾分? 宋澄眉心一陣火辣辣地痛,重重一按,自言道:“燕兄,你說這是不是染了你的毛病,一閑下來就想這有的沒的?!?/br> 山河易主,至今十年余,識得之人都成白骨,均在他身后,這偌大汒山之中。 不。差他一個。 如此……倒也不錯。 他松開雙拳,緩緩躺倒在草皮上。 —— …… 穆持前腳邁過門,后腳雨絲就鉆進衣襟里,涼得他一哆嗦,后面那只腳好巧不巧踩在門檻上。老人常說腳踩門檻要壞了自家風(fēng)水,他趁四下無人,重重連著踩了好幾腳。提著用紅綢帶綁在一塊的三壇酒,他瞄準(zhǔn)后院土墻被他搗鼓得矮下一截的缺口,疾奔幾步,足下蓄力一躍,輕巧越過——看來幾天跟著宋澄滿山瞎跑,身法大有長進,不然就給卡墻上了。 試問瓊漿何處來?幾個時辰后宴賓,自有人察覺酒窖中少了三壇陳年花雕的。 雨漸大了,沁涼爽快的滋味直直灌入心田,他輕哼著小調(diào),不知不覺就加快步伐。 白日里照舊不見宋澄人影,他按規(guī)矩把酒壇擱在草堂小棚下,聆著淅瀝雨聲打盹,至暮色四合,宋澄果真出現(xiàn)在草堂外,雨早歇了,東邊天上升起白亮的星子。 穆持沖他招招手,賊兮兮地取出裹在懷里的油紙包:“叫花雞,山下買的,還熱乎著呢,嘗嘗不?” “我不奪人所好?!彼纬蔚?,“酒錢幾何?逾十三年,三壇花雕只怕不便宜吧?!蹦切∽用χ簉ou,雙目發(fā)光,活像餓鬼投胎,當(dāng)真、當(dāng)真…… 他默然背身。 穆持扯下一大塊雞腿rou,邊嚼邊道,也難為他口齒清楚:“不要錢,我家酒多了去了,不缺這三壇,還能給他們添添堵?!鳖H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之意。他復(fù)灑然一笑,咽下雞rou接著道,“酒肆打酒得花銀兩,動動口舌也能少花幾文,江湖為家,當(dāng)省則省,這我可是個行家?!?/br> “你倒是開懷得很?!?/br> 穆持不無得意地道:“那是,砸了二娘收藏的前朝花瓶,翻了她三碗加料的湯藥,還順了她三壇好酒?!?/br> “……多事?!?/br> “她不痛快就成,但說實在,這點破事折騰來折騰去煩得要命?!彼压穷^啃干凈堆到一齊用紙包好,心滿意足地舒口氣,這樣的日子就是活神仙也要羨慕,“哎,你真的不來些么?料好味道足,rou嫩皮酥又多汁,包君滿意。嗯——對了,那酒你喝光了?!” “未,我不喝酒。”宋澄道,“是我識得的一位仁兄,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非雅樂不賞,非佳釀不嘗,三壇給他解解饞?!?/br> 他說得恬淡,一如既往毫無起伏,而這兩者之間卻有差異,常日可比作不沾塵煙的冰雪,方才那句,是真帶著悵意的。 穆持詫異地眨眨眼,好奇心像被煮熟的油咕嚕嚕冒泡,而他到底知道這不該問,老實地把骨頭埋到土里,心道這只雞好福氣,死后還能和皇帝老兒躺一塊地里。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那位不知名的仁兄上抽開,嘮叨完這只好命的老雞,扭頭便見宋澄竹條似的影子,斜斜長長拖曳到他腳邊,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沿著輪廓畫了畫。 這么瘦啊…… 宋澄好像不吃東西?還是就像老話說的,坐山吃山,只是他不上心罷了? 莫非……這汒山里頭有什么延年益壽或使人一步登仙的靈丹妙藥? 一堆奇奇怪怪的假想一股腦兒涌來,他禁不住撲哧一聲,連忙閉嘴把尾音掐死。 “吃完了?” 穆持忙不迭應(yīng)道:“嗯?!?/br> “很好?!彼纬蔚坏?,“假若輕功退步了,今夜別想睡覺?!?/br> 敢情這人篤定了這考核他過不去?穆持略感氣悶,被他三言兩語激起熊熊斗志,撫掌一拍:“就等著看吧!” 叁、玉簡 穆持費勁地仰起頭。 涼絲絲的水花如瓊玉珠碎成星星點點,其中些許碎片飛濺,落到他面頰、長衫末端。一條銀龍自山巔呼嘯疾飛而下,奔騰的水流仿佛一瓣瓣磷光閃閃的鱗片,他甚至找不到這條龍的尾巴在哪個地方。 宋澄抱琴席地而坐,琴年已久遠,七弦斷其四,余下孤零零地留守原處,月華映照下如鍍了層銀,他虛虛地一按,只沾了一道灰。 “呃,我該怎么做。”穆持轉(zhuǎn)了轉(zhuǎn)酸疼的脖子,水沖石巖,聲音振聾發(fā)聵,他捂住雙耳,喊得很大聲,卻不肯定宋澄能清楚他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