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扭轉命運軌跡的巨變往往來得毫無征兆，好比在街上瞎逛，突然有人跳出來預言你將成為拯救宇宙的不世英雄。

    那天是X3577A的性成熟期。她遵照芯片提供的“成年日”（貝倫人除“奠基日”之外的唯一法定假期）指南，在迷宮般的“光榮零區(qū)”兜圈子。

    零區(qū)在一區(qū)西南部，占一區(qū)的十分之一。當初那幫提議開辟零區(qū)的大佬意在打造記錄人類文明幼年期的圣殿（別名核心價值基礎教育基地，俗稱洗腦大本營），整個零區(qū)成了鑲嵌于一區(qū)中的巨型博物館，格調古色古香，專職收藏文明的吉光片羽。簡言之，是個讓人頭疼又沒法鏟平的古董堆。

    人有個毛病，為標榜歷史悠久恨不得鉆進地核發(fā)掘古早遺物，對歷史本身卻又不尊重。鐵證在零區(qū)展出，據(jù)說是古人類的消遣玩意兒，絕大多數(shù)是信意篡改歷史的讀本，要命的是他們竟信以為真了。

    X3577A站在“辟爾唐人”的展柜前，芯片在她看向文字銘牌時自動把信息灌入腦部。類人類猿的頭蓋骨就四平八穩(wěn)地擱在里面，表面枯澀黯淡，像碎過又重新黏合的舊碗。她突然覺得一切是那么寡淡無聊：無聊地被流水線cao作歸到了貝倫族群，無聊地“執(zhí)行每日生活規(guī)劃”，無聊地對結構固化的社會頂禮膜拜，最后被無聊地掃進與第十區(qū)毗鄰的垃圾回收站等待銷毀。

    可這種無聊的感覺并不正常。

    X3577A沒有排查出故障，只把這歸結為芯片負荷過重。

    當夜，X3577A切換到內視界面執(zhí)行每日例行的身體掃描。后頸持續(xù)發(fā)熱，她猶疑地放大了頸部區(qū)域的活動圖，瞄了一下，當即愣住了。

    感情腺體的平滑切口上不知什么時候覆上了一層草氈般的短絨毛，應和頸動脈的搏動一伸一縮，其中一縷絮狀物雖然極其細小單薄，但已經(jīng)和分離的組織牽上了線。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類似的“觸須”還在悄然增長，也許不久就會從絲成條，從條成團，在改造后的人體內橫掃千軍，再堵死空氣進出的全部通道！

    這是詛咒！

    它會害死她的！

    基恩娜騰地坐起來。

    現(xiàn)在是午夜，沃加人和圖莫人還在享受他們的200年慶典。她和膠囊狀睡眠艙激吻過的腦袋一抽抽地發(fā)疼，更糟心的是她剛才壓到了緊急開倉鍵，指示燈閃閃爍爍，像在幸災樂禍。

    貝倫人必須躺滿八小時來應付白天的工作，期間睡眠艙不可開啟，緊急按鈕是為應付突發(fā)情況準備的。這一擺設催生了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閑職，專門于夜間監(jiān)察潛在的“突發(fā)狀況”，晝伏夜出，過得像古地球的貓頭鷹。但設計者估計沒把“半夜嚇醒不小心戳中鈕”納入考慮范圍，她死命摁壓想關了它，指示燈照舊瘋跳個不停。

    夜間守衛(wèi)來得很迅速。

    距地面約一點八米的高處懸浮著兩粒幽藍的、漸漸逼近的點狀物，基恩娜干巴巴地做了幾次吞咽動作，把視覺切至夜間模式，看清了“星光”的廬山真面目。

    那是一雙屬于貝倫男人的眼睛。他的形體邊緣隱隱虛化，儼然粘在黑色背景上的黑紙片，夜間視物模式下的帶光雙瞳格外刺目。

    守衛(wèi)掃描基恩娜的睡眠艙號，發(fā)出通話請求：“X3577A，你在三十秒前觸動緊急裝置，請說明具體情況?！?/br>
    基恩娜衷心感謝他沒有直接撤走睡眠艙前的隔板：“只是一個意外?！?/br>
    夜間守衛(wèi)：“請原諒，我有必要進一步確認，以便撤銷記錄?！?/br>
    在200周年紀念日鬧了回警報的確夠烏龍的，基恩娜主動移走隔板，聳了聳肩：“看吧，反正沒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br>
    “你的狀態(tài)并不好?！笔匦l(wèi)終結了警報，若有所思地審視半個身體探出艙門的女貝倫。她的頭發(fā)和白天一樣束在腦后，零碎的幾絲貼著修長頸項，汗珠貼合漂亮的線條鉆進松垮的領口。他視線上提——女人潔白的鼻翼微微翕動，沁著薄汗，遭淡藍光線一掠，像上了一半釉的瓷胚?！澳芊裨试S我查看你的數(shù)據(jù)值？”

    基恩娜落落大方打開信息鎖，她敢保證除了較快的心率和濃度上升的腎上腺素，他不會查到別的東西。

    守夜人的手腕探過隔板與基恩娜的芯片對接，芯片傳來的申請查看編號是Y2076A（二代第76個A級男性貝倫）。

    掃描結果如她所料。

    他垂下手，瞥見她稍抿的、在熒光里帶點冷意的唇角，瞳孔中飛速閃現(xiàn)一串代碼：“警報記錄已經(jīng)清除了，你現(xiàn)在需要補充些水分。據(jù)計算，這是最佳處理方案?！?/br>
    基恩娜松了口氣，摸著腺體切口：“夜安?！?/br>
    守夜人輕快地點了記頭，關上眼部探測器：“夜安，X3577A?！?/br>
    ——

    迪拉波爾的貝倫核心基地頂層曾多年處于閑置狀態(tài)，基地負責人走馬上任后，空地就被折騰成了豪華套房。事實證明他是拍馬溜須的先覺，因為來了陸斐這個怪胎。

    陸斐下了飛行器第一件事就是把頂層掀了個底朝天。

    陸斐的“懷舊情結”傳遍了沃加人和圖莫人的社交圈，因此負責人力求做到極致的“復古”，命人整合了一鍋紫檀羅漢床加洛可可裝飾鏡的大雜燴。他忍無可忍，親自cao刀把整層的花里胡哨搞成了黑白灰的“性冷淡”。

    消息傳到個人終端時陸斐正在說服愛寵卡卡（一只人工培育的布偶貓）鉆進圓筒清潔儀，一打岔就被狠狠撓了一爪子。他不以為意，緊摟貓爪形的體外終端嘎嘎亂笑?？ú枚ㄟ@貓奴是間歇性抽風發(fā)作，本著天賜良機絕不可放過的信條，兇殘地又招呼了一爪子，還沒得意完就被“貓奴”塞進了清潔儀。

    陸斐揪住卡卡的尾巴從筒的另一端往外拉，感到當中卡了一下：“你好像胖了？”他在肚皮那塊溜了圈，卡卡自覺不妙，嚇得貓肚子rou顫了三顫，“明天開始伙食減半。”

    “先生，您的行為嚴重侵犯了貓權?！币粋€電子音說，“第一，貓有自主進食的權利，這在帝國生物權益保護法中有明確規(guī)定；第二，該款清潔儀有違貓體工學，建議投訴商家。系統(tǒng)已據(jù)綜合評分列出前十位的單品，是否現(xiàn)在過目？”

    陸斐丟給布偶貓一個毛球讓它自娛自樂，越過廊道里待命的Y2076A走向實驗室：“不用，我現(xiàn)在對你比較感興趣，卡俄斯?！?/br>
    實驗室就在住房旁邊，內部是個半透明的外凸玻璃泡，上端倒扣著反映實時穹廬景貌的屏幕，像個封頂?shù)慕痿~缸?？刂婆_位于“魚缸”正中央，為圖方便，臺面索性就變成了“控制床”。這也是陸斐的天才獨創(chuàng)之一，揣著一摞營養(yǎng)劑往上一躺，三年五載餓不死。

    他癱上控制床，聯(lián)上星網(wǎng)將評分最高的清潔儀加入購物車：“養(yǎng)貓以后你的精神活躍值就居高不下，看來你很中意這個物種。柔弱、嬌氣、不好伺候，但說到底還是蠻可愛的?！?/br>
    卡俄斯這次了搭理他：“我的精神活躍度受您影響，先生，但這并不能證明我擁有了‘喜愛的感情’。另外，‘奈西亞’首席在一分三十二秒前發(fā)送申請交談，是否需要幫您接通？”

    “我難得有購物的積極性，讓他干等著吧?！标戩郴仡^戳開幾個貓糧頁面，掃描虛擬樣品中的各項配比，決定多買幾袋甜餅干做儲備糧。他下單后再晾了那干頂級精英一分鐘，才悠然自如地與對方的信號對接。

    巴別塔頂層是沃加主管理層“奈西亞”的辦公處，陸斐將交流窗口的可視區(qū)域調至球形屏的百分之一，他數(shù)著那幾張熟面孔，居然全都在列，上次這么大的陣仗還是孤星審判的時候：“有事？”

    視窗切換至奈西亞首席以賽亞的終端：“我們向黑特說明了你的實驗項目，他投了支持票?！?/br>
    陸斐理直氣壯攤手：“二比一，那沒有什么可說的了?！?/br>
    以賽亞溫和地看著他：“通常如此?！?/br>
    陸斐冷哼：“所以你帶著你的人來行使集體否決權？”

    奈西亞無法取得一致的方案會由三名“初代”投票表決，為求制衡，奈西亞除首席外的十二名成員擁有集體否決權。如果把它稱為首席的隱藏武器，嚴格說并不算錯。

    首席為難地皺起眉：“我不認為把該權力交到無法自控的貝倫人手里會帶來什么益處，生來的基因缺陷注定他們無法在所有場合下用理性主宰他們的行為?！?/br>
    “但也不見得會帶來惡果。第一，我和卡俄斯挑選的實驗體數(shù)不多于五個，他們就是要把α90炸穿也掀不出半點浪；第二，沒有上述基因缺陷的我該死的理性極了。第三，卡俄斯預測的風險值低于百分之零點一四。這幾條反駁你夠嗎？”

    “足夠充分了?！逼聊簧系囊再悂喩缘拖骂^，顯得溫柔可親，反觀陸斐就十分咄咄逼人，“但愿你還記得薩勒諾的遺產?！?/br>
    薩勒諾的遺訓之一：絕不感情用事。

    陸斐咬咬后槽牙，忍不住拿禮貌用語問候長年冬眠酷愛甩鍋的黑特和這位命中注定的死對頭。他切回主視窗，逐一瞪向十二個沉默寡言的奈西亞成員，直到他們變成了集體投降的鴕鳥?！吧倌盟_勒諾壓我。離動蕩期已經(jīng)過去兩百年了，未來的α90不該是你的一言堂。以賽亞，如果你離你的最終理想還差‘彌賽亞’的M，我不介意做一回Sadism?！?/br>
    白發(fā)首席低低一笑：“奈西亞的票決結果是八比四。祝你順利，陸斐。”

    陸斐立刻扔掉了以賽亞那張令人作嘔的漂亮面孔，屏蔽了外部訪問渠道，然后做了幾次深呼吸。

    ——絕不感情用事。

    卡俄斯見縫插針：“容我提醒，如果計入您的感情波動項，風險已超出可控范圍。”

    “不勞費心。”陸斐面無表情地推開遮眼的額發(fā)，打開cao作系統(tǒng)輸入一號實驗體傳來的編碼，玩世不恭的冷笑消弭無蹤：“記住一點，卡俄斯：是我選擇了你，不是你選擇了我?！?/br>
    沃加人的總數(shù)不到所有人口的百分之一，而在這個占比極小的群體內只有三名初代沃加知悉卡俄斯的機密和當初“α90：一段血與淚的侵略史”的秘辛。200年前的今天并不是新人類首次登陸α90的日子，而是最后一個原住民的忌日。費莫伊·格倫特，成功刺殺帝國之星薩勒諾，孤星審判后被處以極刑。薩勒諾去世后，三名初代中精神閾值最高的陸斐就成了他的接班人。

    卡俄斯沉默很久后說：“這很明確，您無需反復強調?！?/br>
    “那你在期待什么？”陸斐不留情面地挖苦道，“第二個薩勒諾嗎？”

    沒有回應。

    卡俄斯中斷了和他的聯(lián)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