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天一夜里,宴江又是奔波又是受驚,本就虛脫萬分,外加一直被時崤擁著,難免受寒,時崤未免他又發(fā)起燒來,便稍稍用了些鬼氣,讓他這一覺睡得極沉極長。 長到太陽升到最高處又慢慢落下,窗外一片橘紅的時候,還安安靜靜的沒有醒。 時崤剛剛結束一輪運氣,再睜眼,眼中不斷波動的紅光已經(jīng)隱去,恢復成淡然的純黑。如今他身上那道貫穿腹背的傷口已經(jīng)大好,鬼氣充盈,力量幾乎與離開鬼府時沒有差異,故而白日里也不受限制。 但是…… 時崤進了臥房行至床榻邊上,手心張開,放出一抹鬼氣,然后看著這鬼氣在沒有驅使的情況下自發(fā)自地飄到床面,環(huán)繞宴江歡悅地飛行的樣子,若有所思。 騰角刀的威力,遠比他相信中的還要神秘復雜。 傷口大好只是表面上的假象,鬼王自己知道,他鬼體內里仍有一處破漏,無論如何都無法痊愈。大多數(shù)時候,這道藏在身體內部的傷口并不會給他帶來影響,可一旦運起氣來,它便像海面上的一道漩渦,無底洞般吞噬掉所有流經(jīng)的鬼氣。 不是沒有試過像修補其他傷口一樣,用掠奪來的魂氣作為載體輔助療傷,并且也有些許成效??刹恢敲看嗡苁褂玫幕隁馓?,還是騰角刀殘留能力太毒所致,每次修補上一點,須臾間,它便會自行撕裂開來,反反復復,無限循環(huán)。 他命康沅去查,但騰角刀是上古之物,能查到有用資料的概率少之又少。而這道傷口梗在此處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回到鬼府去。 時崤動動手指,收回在宴江臉上亂蹭的鬼氣。 昨夜他附身在蔡立德身上的時候,曾嘗試取走對方的魂氣,但大概是他的鬼體已經(jīng)習慣了宴江的味道,對其他人的魂氣多有排斥,終究無法用以修補傷口。 看起來,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時崤在床沿邊上坐下。 帶起的動靜似乎驚擾到睡夢中的人,宴江模糊地發(fā)出一聲輕哼,翻了個身,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他雖然瘦了些,但其實也算南方男子正常的身量,無奈鬼王太過高大,所躺著的床榻又寬敞,便把他襯得小小一團,看起來格外柔軟。 如果時崤想的話,大可不用克制著只取三分魂氣,直接取了他的魂體,左右是個無依無靠的,就此消逝,斷然不至于擾亂人間秩序。 可是不知道為何,他漸漸對這個人類頗多心軟。 最初是因為他乃宴淮之后輩,看他在自己的掌控下求饒下跪,那副窩囊懦弱的樣子頗為有趣。但也不知何時開始,堂堂鬼府之王竟偶爾會在某一些瞬間,突然覺出這人類的可愛之處來。 可愛之中,還夾帶了些無法言說的情欲。 他把手伸進被下,在人類腰身處摸了摸,毫不客氣地感受掌下皮膚的柔軟與溫熱。 宴江又哼了一聲,睫毛顫抖,似有轉醒傾向。鬼王便干脆直接隔著被子將其整個抱離床榻,像拿起自己的私有物那般理所當然地擁進懷里,輕輕嗅聞他身上的魂香。 再抬起頭來,書生已經(jīng)睜開惺忪雙眼,一臉懵懂。 他的神智還未完全回歸,下意識抬手想推開身上的禁錮,卻沒想到剛從被中探出手來,便被另一只手強勢接管。 時崤掌心的溫度凍得他一個激靈,驟然清醒。 “大人?!毖缃由睾傲艘宦?,喉嚨還帶著使用過度的灼熱感。被窩中的腳趾頭緊張蜷起,想縮起身子,卻根本無處可躲。 此時外頭天色已經(jīng)大暗。 時崤嗯了一聲算作應答,拉起那手放到自己嘴邊,調情般輕咬一口,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感覺對方驚恐地一縮,竟也不生氣,反而好脾氣地將人放回床面。 “今夜月圓,鬼門大開,阿浮自己小心些?!彼酒鹕韥恚盒」匪频膿蠐先祟愊掳?,黑衣上的紅色暗紋在光線時反而明顯,似有生命般微微流轉,“畢竟,其他的鬼可不似本座這么溫和?!?/br> 像是某種訊號,話音剛落,黑鴉撲起,空氣驟然間變得凝滯。 當——當—— 清脆空靈的敲鑼聲從廳中傳來,余音長而飄忽,像極了某種詭異的吟唱。 宴江身體一僵,看向臥房門口的方向,手上下意識抓住鬼王的衣袖,將上好的布料攥出幾道皺褶。 “害怕?”時崤便得逞般,眼中浮出不明顯的笑意。 宴江急促地呼吸,顫抖著埋下頭,沒有回答。 還未做足心理準備,就感覺鬼王手腕迅速一翻,反過來握住他的手腕,將他從被子的包裹中拉到身邊,大手卡在他的下頜,逼迫他抬起頭來。 “本座剛被拋棄過一回,難過得很,阿浮說些好聽的哄哄本座,如何?”鬼王垂下眼,溫聲道。 他的聲音放的極低,幾乎是貼著宴江耳朵說的,一副極其親昵的模樣,甚至于說出來的內容,也仿佛帶了些示弱的色彩。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宴江知道那絕不可能是真的放低姿態(tài),反而正是因為牢牢掌控了全局,才不介意與下位者玩身份互換的游戲。 而下位者,別無選擇。 宴江怕極,緊閉著眼睛,臉色慘白如紙。 他的耳邊尚有鑼聲余響回蕩,無數(shù)恐怖的回憶在腦中不斷閃現(xiàn),而昏暗的環(huán)境更是恐懼發(fā)酵的絕佳條件,叫人無法控制地懷疑那黑暗中是否有些什么東西潛伏。 甚至于一墻之隔的屋外,也莫名有悉悉索索的動靜響起,像是有咀嚼聲、啼哭聲,又夾雜著尖銳物體在地面拖行的刺耳聲響。 “大人、大人?!狈磻^來的時候,宴江雙臂已經(jīng)緊緊抱住了時崤的腰,鴕鳥似的將臉埋入黑色衣物中,即使對方腰帶上鑲嵌著的玉石硌得額頭發(fā)疼,也不敢有片刻松手。 “我真的知錯了、我乖乖的,乖乖聽您的話,以后再也不跑了,我可以發(fā)誓……”他說得很急,怕驚擾來其他東西,聲音比方才時崤所說的還要小,“求求你,我、我害怕……別留我一個人在這,……” 他是真的太怕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只曉得重復幾句貧瘠的祈求。如此反復了幾遍,才終于感覺到鬼王腹部微微震動,似是在笑。 隨后,手臂被拉開,時崤俯下身來,與他鼻尖對鼻尖。 “你倒是無師自通。”他突然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拍拍宴江的臉,“剛才不是還怕我嗎?現(xiàn)在知道向我求援了?!?/br> 但到底還是受了人類的承諾,手臂一撈,直接將他整個人抱起來,按進懷中。 宴江咬緊后槽牙,沉默地抱緊鬼王寬闊的肩背。 他是知道難堪的,知道自己對施暴者服軟求助的行為有辱文人氣節(jié),可是恐懼已經(jīng)要掉他半條命,他已經(jīng)徹底崩潰,沒有勇氣再去對抗。 說到底,他只是個最普通的人,平庸,且窩囊。 也幸得尋得了鬼王的庇護,他看不到康沅渾身染血的模樣,也看不到大敞開的屋門外、死一般寂靜的月光下,成群死狀凄厲的鬼魂在四處游蕩,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死前的場景。 有吊死的新魂垂在屋檐下,是個死狀慘烈的少婦,從窗戶看過去,恰好能對上她的正臉——凸起的眼珠幾乎脫落眼眶,舌頭長長垂下,呈紫黑斑點,腹部隆起,其間似藏了活物,不規(guī)律地鼓動著。 時崤瞄了一眼,頗有不悅,隨手放出鬼氣將窗戶關上,這才在椅上落座,與下屬交談起來。 當!當!當! 康沅早已等得猴急,將鬼府近日狀況一股腦附于鑼聲中。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錘子敲得極重,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而其中所包含的信息更是凝重無比,。 時崤皺起眉頭,沉默思索,手上安撫地拍拍不斷瑟縮的宴江。 片刻后,才對康沅道:“全力穩(wěn)住圭風,必要的話,勸他憑著騰角刀直接上任鬼王之座也未嘗不可?!?/br> 當—— 康沅遲疑地回了一句。 恰有兩只餓死鬼在草屋門前相逢,驟然扭打成一團,二者四肢皆是骨瘦如柴,唯有肚腹似被灌入空氣般高高鼓起,邊打,邊發(fā)出凄厲刺耳的尖叫。其中一只被撓破了肚子,黃黃白白的腹水便流了滿地,可它卻似毫無知覺,將另一只壓倒在身下,張大了嘴去將它生生啃食。 那是饑民死前食人的場景再現(xiàn),其實鬼不需要進食。 時崤捂住宴江的耳朵,示意康沅去看,直到被啃食的那鬼頂著半個頭離開,才開口回答了下屬方才的遲疑。 “鬼王之位又非本座獨屬,叫圭風坐坐也無妨,以后再拿回來就是。但若他狗急跳墻,因此擾亂了人間,只怕到時惹得仙界出手,局面便再難收拾了?!?/br> 康沅今夜仍舊沒有帶頭,旁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從他聳下肩膀的動作猜測他該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許久,才無力地敲敲鑼,向時崤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