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精品热爱在线观看视频,国产成人福利资源在线,成年美女黄网色大观看全,狠狠色综合激情丁香五月,777奇米电影网99久久,精品国际久久久久999,成人无码午夜成人无码免费视频

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喜劇故事在線閱讀 - 大造物

大造物

    (1)

    大造物主被潑進(jìn)世界時,像泔水里滑脫的耗子。

    早高峰的十字路口見證了這場盛大的禘祀——好比的巨型橡果組合砸糊了地心,他來了!赤條條的露西色!yin婦的平展的臂、處子的并攏的腿!經(jīng)典電影中的殉難者范式!十字路口的人體行為藝術(shù)——長著四只圓腳的現(xiàn)代裝置肅然起敬,CBD 的攝像頭記錄了新生的順民:它們老實得就像拴成一串的驢。

    那天(假定時間并未被言語閉鎖)至少發(fā)生了六百六十六起車禍(所幸無人受傷);一百多家媒體聞風(fēng)而至,如狼似虎地?fù)湎蜻@個赤露的男人(他們尚未明曉祂的崇高,而祂這次巡幸時裝備了陽性性征)。他是沉默的,一種得意的沉默,直到一只鴿子在他頭上排泄,他高聲呵斥,充溢驢的威嚴(yán)。

    這個世界太無聊了。我們需要在白灰占領(lǐng)的水泥空間發(fā)掘蠻荒的屎褐色,這一關(guān)切生與死的顏色:不去管教被羊水?dāng)D進(jìn)世道的崽子,它的血殼子干涸后就是偏紅的屎褐,像吃辣過多的癥候,還是很有生命力量的;死了呢,過個無人問津的幾百年再重見天日擱博物館,呈現(xiàn)頹敗的屎褐,但要淺上一點兒,鍍過一層塵世的白漆了——人活一遭難免要講究偽善的基本法。它通常被叫做土地色,所指是母親。我早前不明白為什么是臟話里的釘子戶締造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起源神話,后來頓悟:屎尿之道,人間真理。

    我采訪造物主的那個下午,至少在最初(假定時間可分),他是屎褐的。

    實不相瞞,這次采訪是大眾狂歡落潮的落潮。從他從天而降并宣告他的身份算起,有幾小時了吧,實打?qū)嵉纳锨?,主編始終在事后諸葛的高逼格與搶占先機的轟天炮之間來回橫跳,最終按捺不住,催我?guī)煾党鲴R。師傅把差事指派給了我,其措辭之混亂讓我以為手機那頭是一條褲衩。當(dāng)時我正在和女友進(jìn)行嚴(yán)肅的分手談判,來電幫我躲過了一杯雞尾酒的突襲。我懷揣對天啟的敬畏發(fā)起邀約,造物主正好有半日加半夜的空閑,而他剛好下榻在我頭頂上的套房,現(xiàn)在過去還不夠信號燈變一次臉的。

    我捧著血腥瑪麗色(致我親愛的前女友)的花束走進(jìn)(酒店為造物主臨時調(diào)用的)專用電梯,在金屬盒子里整理頭發(fā)與衣領(lǐng),形式很羅曼蒂克。

    電梯門打開,我走出第一步,絆倒了。

    他就在我頂上。

    屎褐色。

    仿佛是勒死過殉難者的浴袍削薄了他枯瘦的腿,那兩截骨頭被節(jié)疤般苦難的膝蓋接榫,拗成在我看來快能分骨的角度。造物主瘦得令人生厭,正常人是不會愿意見到一節(jié)節(jié)肋骨把呼吸活動勾勒清楚的,太扎眼了,以至于粉嫩得出奇的rutou拒絕了一切色情的能指,反而成了某種怪異的慰藉。

    我尷尬地支楞起來,腳邊的意識投影儀消極怠工(我給絆的!我有罪?。?,占滿一條走廊的套間洗去了金碧輝煌,荒白的赤裸里只漂著孤島般的 King Size 水床。他屈膝盤坐,掌控了宇宙(當(dāng)下,宇宙等于這場床)的絕對中心,然后寬宏大量地賜予我一個邊角——我們的訪談這樣開始:在床上,膝蓋隔著一片玫瑰花的海洋。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明天是情人節(jié)(補充前綴,和我無關(guān)的)。

    ——

    “方便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是神,是鬼,是地獄,是天堂,是瘋子和被消費狂。隨你怎么叫我吧,在這個維度里,言語是沒有意義的?!?/br>
    “那……您?我習(xí)慣用敬稱……好的,您是怎么想起創(chuàng)造我們的世界的?”

    “不,不是‘你們’的世界?!?/br>
    “那……”

    “我的意思是,很多個。創(chuàng)世是我的職責(zé),你們生存,我換取面包。一個人不能靠一條面包過活,哪怕他一天只吃一個原子。你們的一個是我的‘很多’里的‘一個’,僅此而已。我剛從一個世界來到你們這兒,很快就會去下一個?!?/br>
    “看來您是被問煩了。能提的問題就那么幾個,陳腔濫調(diào)——”

    “開場白一貫陳腔濫調(diào)?!?/br>
    “那來點兒新料。可以說說您之前去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嗎?”

    “是挺新鮮,你們沒幾個人關(guān)切這事兒……我想想怎么開始吧?!?/br>
    (2)

    “我之前去的世界和你們的完全不同,那里有六種性別可能,按照你們的觀念解釋,女人和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和男人能生孩子,陽具和陰戶一對一匹配綁定。那是一個建基于生殖系統(tǒng)的世界?!?/br>
    “恕我冒昧,我想您沒準(zhǔn)是指——”

    “不,別說那幾個字?!?/br>
    “好吧。您知道我的想法,您知道我們每一個的,畢竟我們是如此受生。但我認(rèn)為那么說更簡略,也更接近本質(zhì)?!?/br>
    “在你們的語義范疇內(nèi),是的。但我們?nèi)匀恍枰啻谓缍ㄋ?。一個字眼、一條概念對應(yīng)成千上萬個謊言,明確一則定義,意味著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遮蔽次級分支下的差異性。除非是懶到想讓生殖器決定屁股,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采取這套比男、女更簡單的規(guī)訓(xùn)裝置的?!?/br>
    “您對它厭惡透了?我是說,聽起來……那您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它呢?”

    “它給我面——它是我的得意之作。那時我還年輕……滿懷顛覆成規(guī)的野心。顛覆的前置作業(yè)是復(fù)原我想要顛覆的對象,正如推倒多米諾骨牌前先得把它們排成幾圈。我把這套系統(tǒng)原封不動地拖進(jìn)我的世界,重構(gòu)它?!?/br>
    “……您是怎么做的呢?”

    “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英雄;我賦予他良善的秉性、出眾的天資、凄慘的身世、傳奇的履歷和一顆狼牙般不馴的心。最重要的是性,性張力,任何人看到那張臉都會想到床和張開的大腿,就像喝了迷情藥的蒼蠅陷入泥淖,而TA卑微的出身則模糊了這種魅力的潛在威脅。我們的英雄是動人心弦的貝雅特麗齊,但愿TA永葆與她相媲美的堅貞?!?/br>
    “容我冒昧打斷您,請問您的TA是……唔,哪個偏旁?您看,我得拿筆記下來,方便事后撰寫稿件?!?/br>
    “當(dāng)然是食物鏈的底端,最沒有個性的那一環(huán),就用亻字旁好了——你的字很漂亮,能看看嗎?”

    “謝謝,但有幾行寫得可太糟了。如果您不介意,還是結(jié)束后給您過目吧,我得謄抄一遍。”

    “那我們慢點兒聊。剛才說到……對,英雄的性別,事實上這無關(guān)緊要,你們說‘上帝造人’總是比‘上帝創(chuàng)造男人女人’順口得多?!?/br>
    “是這樣不錯。那我這么寫——‘您創(chuàng)造了他’?!?/br>
    “我創(chuàng)造了他。規(guī)定特征,這是第一步,接著我對他的意識進(jìn)行編碼,安排他先驗地感知到體制內(nèi)的諸種不公——彼此怨恨的伴侶被下半身拴在貞cao帶上,有一群人被禁止穿除了開襠褲和裙子的任何下裝,沒有一個結(jié)婚日不是成年日的‘新娘’,諸如此類。冥冥之中,他意識到他對這不公的一切負(fù)有責(zé)任?!淖兯揖褪菫榇硕摹?,我授意他對自己說這些話。他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稱心地步入正軌,即將名垂青史:他走在前往幼托所的路上,帝國榮耀的樂章冉冉奏響,他像癲癇發(fā)作那樣陷入迷狂,清醒時熱淚盈眶,這就是他最初的啟蒙。國歌的第一句是這樣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我摯愛的同胞,為明日的平等獻(xiàn)上我們忠誠靈魂。接著他在幼托所的門前看到一條標(biāo)語,‘第一起跑線:人人平等,圓地基、雙拱橋與三角塔共筑家園’。平等、平等,這曼妙的旋律重組著他的細(xì)胞、思維、對時間與歷史的體認(rèn),它是他前俄狄甫斯期的自體。他相應(yīng)上世紀(jì)偉人的召喚,強身健體如刻刻呼吸,日均運動量超過歷史上實存的和人類所能想象的最優(yōu)秀的運動員;繼而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理論上存在的生理限制于他形同無物,他可以比理論上的強者更出色,并且毫不費力。先天的、自發(fā)的要素既已齊備,他只欠缺外在的機候?!?/br>
    “我相信您在開初就規(guī)劃好了一切?!?/br>
    “當(dāng)我還沉迷于這件作品時,是的。你知道,無知己不英雄,無機候不英雄。我們的英雄當(dāng)時還埋沒在城市最光鮮的貧民窟里,鍛礪身骨的初衷之一是免于被地頭鬼賣個好價錢。他用灰泥把牛奶白的臉撲得像個在墳場打滾的人,終日拖著攢滿塵垢的破袍,掩蓋那種通常被人以為具有催情效果的香氣。”

    “信息素嗎?誰和我說過一嘴……”

    “我現(xiàn)在不愿意這么命名了。繼續(xù)吧。剛開始,他是很落魄的,空有才具,卻無踐行理想的場域,但他早已被許諾一架天梯。有一天,也許是他性成熟的第一天,也許是約定俗成的成年日,他在垃圾場遇到了一個更落魄但遠(yuǎn)比他高貴的人。偉大的使命讓他們彼此吸引,雖然開始他還推三阻四的,不過你也知道,這種境況下的推三阻四總是半推半就和欲就還推的修辭術(shù),至少有一方如此堅信,因為他們被如此教育。于是垃圾場飄起了高粱酒般銷魂的腥氣與澀味,事后有人說,那天夜里青蛙像發(fā)了情一樣鼓噪,貓叫就像鬼嬰那樣無孔不入。我們的英雄像鍛矢般散了一地,張腿迎受鞭笞派信徒的鞭捶,但鼠疫的毒素卻依舊入主rou身。他被插入和被高潮了——被他所欲顛覆的,他插入和高潮了,在某種話語的cao縱下,強暴可以妙如和jian,主動被動可以不分你我。機候就像和jian那樣酣暢而又平滑地xiele他滿手,他在另一個人的不應(yīng)期中無師自通地開發(fā)了非凡的技巧,憑永恒的標(biāo)記謀取晉階。而他的知己、插入者、陷入不應(yīng)期的暫時的鬼嬰,一個異端、理想家、生錯了時代的未來的選帝侯,宛如回到胚胎期簽署了他一生最得意的契約——‘我們要改變這一切,我們?yōu)槿巳似降鹊膫ゴ笫聵I(yè)而生、而死、而野合,我們不需要正統(tǒng)的、法定的、媚俗的婚儀,它反叛了我們的反叛,顛覆了我們的顛覆。我們要歸于自然,因為不平等是人為的’,他說,他說,他們說。在這里,言說構(gòu)成了牢不可破的同謀關(guān)系,當(dāng)然,它是神圣的——為了至高無上的平等?!?/br>
    “聽上去是一段互相成就的佳話,或一個始亂終棄的開場。他怎么晉階的?”

    “我正想說這個。粉碎規(guī)則的前提是融入規(guī)則,也就是說,英雄得按rou食者的那套規(guī)矩和一副或更多副滿貫,以獲取發(fā)聲的權(quán)力。他的同謀者恰好在軍部掛職,他隱瞞性征進(jìn)入部隊,在幾次與異邦人的交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出類拔萃。他是身先士卒的典范,他最令人驚嘆的壯舉是喬裝成公認(rèn)最柔弱的那一類物種,只身刺殺敵方統(tǒng)帥,就像猶滴刺殺荷羅孚尼。不畏死的人榮耀加身,他迅速晉升為最受民眾愛戴的將才,在他的指揮下,邦國無往不克;而他的同謀者、標(biāo)記人、生產(chǎn)陽性乳汁澆灌他的園丁、把皇室禮服穿得像襁褓、套子和裹尸布的豬玀,精力充沛、勇武而果敢,倚仗英雄謀奪了榮譽的權(quán)杖,構(gòu)畫了邦國全新的版圖,將被后世稱為‘永動機’沃菲爾德(Warfield)——與一位改寫了王朝史的女士有關(guān)。這位女士在另一個世界盜走了一頂皇冠,與我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個世界全無直接干系,但深具啟發(fā)性。他們結(jié)合的第七年,最后的選帝侯向我們無性的英雄請求赦罪,他吻了他,當(dāng)眾地。雙王時代被推出了不公的zigong。”

    “雙王統(tǒng)治?”

    “他的同謀者如此懇請,因為民眾和軍隊如此期望。民眾翹首渴盼一場供人耽盤歆yin的盛典,于是當(dāng)權(quán)者決定建造一座平等的祭壇。圓形大理石在中央廣場、那倒塌的神像的殘骸之上拔地而起,在它下方深埋著倒三角塔、那刻勒先烈功績的‘高離’紀(jì)念碑——‘我們要記念、要忘卻卑鄙的奠基人、蒙冤的先覺者;我們歌頌,為了忘卻的記念,我們記念,為了永遠(yuǎn)的忘卻;灰闌、灰闌,眾生萬物,無一不在灰闌之中?!麄冞@樣說。雙拱橋立起了,橫跨從祭壇導(dǎo)向皇宮的河流,拱門能容納幾個拉伯雷的巨人,仿佛地母忘形的rufang。這樣,曩昔沉默的圓地基浮出歷史地表,曾經(jīng)庸常的雙拱橋拱衛(wèi)地堡,往日傲岸的三角塔沉潛地窖,不可否認(rèn),這是一個相當(dāng)和諧的結(jié)構(gòu)?!?/br>
    “抱歉?我想還可以有另一番闡釋,現(xiàn)在的三角碑成了地基,今日的圓祭臺失去防護(hù),當(dāng)下的拱橋還是老樣子的,而理念上的三角結(jié)構(gòu)依舊完美而勻稱?!?/br>
    “那么,闡釋將陷入循環(huán)的深淵,而談話將漫長無盡。讓我們回到流動的時間中去吧——無論如何,歷史走到了拐點。在嶄新的基石上,新王卸除了偽裝,公布了他得天獨厚的性征和一個階層的神話。第二天,變革雷霆萬鈞地囊吞了每個邊角,包括但不限于立法、行政、司法、民權(quán)等范疇。帝國瓦解了,雖然‘雙王’屹立不倒;接下來的四天,零歲又一天的國會通過了上千份提案。最受爭議的是教育政策,他們?nèi)【喠藢I(yè)化的幼托所與分科學(xué)校,重新規(guī)劃了必修學(xué)科;任一公民,只要不是天生重度殘障,每日可用于健體的時間當(dāng)在一小時以上;最受民眾歡迎的是新型性激素疫苗,消除了生理性忠貞的疾病,他們可以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zuoai,我說zuoai,而不是交配,第三天的教堂里就擠滿了力比多和噴香的rou塊,它們無拘無束,就像人一樣;隨著工會組織的林立與社會福利體系的完善,那一最柔弱的類別忽然在各行各業(yè)變得炙手可熱,盡管他們的上級這么挑揀有獻(xiàn)媚之嫌,但主要是因為他們性格溫順、任勞任怨,像記帳這樣的瑣細(xì)活計他們是從不出錯的,這可比縫紉與恪守禮儀容易多了,唯一的麻煩是得給他們提供不同度數(shù)的鏡片,而這是律法規(guī)定的。總之,這一群體——或者用更宏大的詞語來說——‘人’被重新發(fā)現(xiàn)了,那些壓抑的生產(chǎn)力就好比原子能,瘋狂地推動著緩慢的歷史進(jìn)程,而此前的年代、那從英雄出生到英雄踏在‘平等祭壇’宣誓之前的時段,都只能算作一天而已。第一天,我們的英雄被授予了‘第二造物’這一光輝的頭銜,我覺得這是好的;第六天,我離開了。我從不在任一個世界呆滿七天。第七天,作者已死,而我度假?!?/br>
    “第七天是不該做什么工作,或者說,該隨心所欲做點兒什么。不過我還是有些好奇……”

    “你是好奇‘他’?”

    “是TA們,不規(guī)定偏旁。其實還能劃分得更細(xì)致,比如染色體性別、心理性別、社會性別,還有國族啦,階級啦,區(qū)域啦……那太復(fù)雜了。如果是‘亻’被發(fā)現(xiàn),簡單點兒未嘗不可。雖然制度還有待修正,但我認(rèn)為‘平等’是好的,既然意指向善,那個世界會越來越美好吧?”

    “如果我能說謊,我會這么回答:也許會的。但那時我還沒有系統(tǒng)修習(xí)地過政治學(xué),制度設(shè)計難免粗糙。事實上,我把它回收了?!?/br>
    “回收?”

    “終止、銷毀,更準(zhǔn)確地說,清除配件。那個框架很受歡迎,但我決不創(chuàng)造兩個同一類型的世界?!?/br>
    “……為什么?”

    “這與我在那里的第七天有關(guān)。如果你愿意聽的話,我就繼續(xù)說了?!?/br>
    “我的榮幸?!?/br>
    (3)

    “我在那里度過的第七天,準(zhǔn)確說是一個小時,距我離開那里恰好是一個世紀(jì)。”

    “變化不小吧?”

    “一只螞蟻那么大。我仔細(xì)計劃過每個假期,那天是最方便全景性地看到改變的日子了——是‘永動機’沃菲爾德宣告性解放的一百周年紀(jì)念日,他們管這叫‘解放日’?!?/br>
    “等等,沃菲爾德?那名英雄呢?”

    “就是他,偉大的沃菲爾德?!⑿邸?、‘叛徒’是一個誰都可以套的名字。他是沒有個性的。不幸的是一百里有兩個五十,九十九年又三百五十八天之前沒有秘密。”

    “……還是照您的思路說下去吧,我得再想想?!?/br>
    “那一個小時里,我先參觀了解放博物館,那地方很大,那件展品也很大。我說那件的意思是,通常情況下,觀展人不會注意到有兩件展品。一件是戲仿的金字塔,一件擠滿了蠅頭字團(tuán)進(jìn)一個小玻璃匣,旁邊不情不愿地守著一個沾灰的放大鏡。如果放大鏡能說話,會告訴我,它早就不耐煩了,但它必須忠于職守,因為它身上數(shù)不清的灰有些是近百年的古董。它的一百年對我毫無意義,我擦了灰,那些字現(xiàn)在勉強可以被辨認(rèn)了。它們和百年前英雄的就職演說基本一致,只是加了行字——這是一段無名者的悼詞:他的無上成就在于,拿億萬人來做他浪漫理想的rou票,卻不勒索一物,因已無物可供勒索?!?/br>
    “這么說,博物館落成時,他就死了,那個‘他’,什么時候的事?”

    “在TA們的第七天,他作為國家精神的象征坐上飛機,住在了天上。我走訪了博物館周邊老街的老人,他們還留有前代人的影集。所有記錄者都在那一天拍攝了類似的照片:上空拋出了一朵碩大艷麗的煙火,很像雷暴前離子球聚集的神奇景觀,又如同野村水母從海里撲上云幕再被攪成蛋花,烙紅的天將它燙得爛熟,還有那刺啦、刺啦尖叫著的燒rou焦香,攛掇胃囊跳起踢踏舞。原始的生命力于斯激揚四射,孢子般投向新生的莽原,那種境況下,你無法忍受任何文明的束縛,轉(zhuǎn)眼間就沒有一個穿衣服的人了?!催@里?!掌闹魅苏f。他指點一片rou林中的一個小黑點,那是條被人騎著的杜賓犬。我驚奇地勘破了那未曾載于文獻(xiàn)的史前馴養(yǎng)技巧,杜賓犬頭上纏著被揣飛的褲腳,人牙和犬齒親吻,那是最合乎法則的交換與讓渡。溯游的時間與溯洄的時間邂逅了,局部世界被裹成繭子,在那里,rou體的時間向前飛奔,認(rèn)知的時間壞死,所以一百年里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他們從時間那里解放了。但煙火的來由仍然有待查明,當(dāng)日沃菲爾德的情報機構(gòu)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早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前期,那位指揮官就已和別國勾串到一處,既然站在他背后的是一個國家,他的戰(zhàn)功自然是稱不上神跡的。誰都不想說他提走那批彈藥準(zhǔn)備派上什么用場,誰都知道他在天上完了,血rou、激素和他們不敢承認(rèn)的魔力作出了終極貢獻(xiàn),給他為之浴血的‘平等’烹了一頓圣餐。忽略那些痕量的傷亡,大部分人都樂在其中。沃菲爾德說,那就夠了,而他的王妃流下了深情的淚水——”

    “什么?王妃?”

    “他在那天晚上新納的,給他們的孩子提供營養(yǎng),飛機爆炸的后一小時,他們在沒來得及焚毀的王座上性交。不過,這是天上的人應(yīng)允的,他希望后代能對不同的人懷有等質(zhì)的體諒?!?/br>
    “您之前沒說他們有個孩子!”

    “之前TA不重要。接受六種性別的存在和接受男性生子不是一回事,在這點上,企圖消除任何人的偏見都是妄想,除非證明他是從男人的zigong出生的?!?/br>
    “沒什么偏不偏見的,只是……一個孩子沒了母——血親,TA的父——另一個血親趕著投胎般地找了個繼母,在戀人去世的當(dāng)天和她上床……我有些……”

    “難以忍受?”

    “……我生下來就沒了母親?!?/br>
    “我知道……我知道。”

    “不——不說這個了。那孩子呢?過得好嗎?”

    “他們敬他如神,為他獻(xiàn)上最柔滑的織物和華美的衣袍,要他那羊奶色的胴體與布料嚴(yán)絲合縫,由此延長拆卸包裝所帶來的愉悅;他們一寸寸地丈量他的曲線時就像是在碾壓安娜普爾娜的新雪。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他就像是那道凍結(jié)時光的魔咒的源頭,身體的齡齒永遠(yuǎn)為古希臘導(dǎo)師們所鐘情。他只活在性成熟的前夕,既讓他們感到安全,又誘惑他們懺悔。幸而他的血親的燔祭打破了禁忌,他們得以分享他,如分食面餅與酒。為了保持rou身的神性,平日里,他足不出戶,留在宮殿中為帝國祈福。據(jù)侍奉他的人說,半夜三更還能聽到雄蛙重唱般的、類似禱詞的聲響?!牵@名侍官接著補充說,‘誰知道真相是什么呢?’沒人再見過這位可敬的泄密者?!?/br>
    “您與那個孩子碰面了嗎?”

    “我在解放廣場,也就是當(dāng)初的圓形大理石祭壇見到了他。只有在解放紀(jì)念日,他才離開宮殿,擔(dān)任慶典的司儀,毫無疑問地,這正是我在那里的第七日。我走出空曠的展館,廣場上立著一座座蟻山,它們的陰影一直拖到我的腳尖,搖晃的邊界像熱風(fēng)掀起陣陣麥浪。舉國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爭前恐后地擠上圓祭壇,就像一粒粒填塞破碗的米,我們正在談?wù)摰娜诵扪a了缺損的碗底,承接了這頓一年一度的美餐。事實上,用‘碰面’來形容并不確切,他是如此亂忙,以至于無暇向我投來目光?!?/br>
    “主持慶典恐怕不輕松吧??偸怯行┓笨d的條條框框,教人必須那樣做、不準(zhǔn)這樣做,何況他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繼承人呢?!?/br>
    “的確。不過更多時候,他樂在其中,畢竟沒有這些規(guī)矩,他不能是他所應(yīng)是的,而我們也就無法定義他是什么了。還是讓我們回到紀(jì)念日的慶典吧。一如為他量體裁衣時那樣一絲不茍,人們慎重地還原了他的本性,即我們每個人出生時不加修飾的天性,它往往被概括為一種柔嫩的、手無寸鐵的良善。他溫順地仰躺在圓形大理石的外圍,像一瓶被人精心摔碎的、以人體油脂提煉的香水。國王最先登臨圣壇,他被他的孩子凈化為一個男人,他使他的孩子豐遂為一個女人和男人,他們像彼此的楔子那樣翻滾到大理石中央,這時,群眾的狂歡才真正開始了。他們歡呼著擁簇到圣子身旁,像耕土般撥弄他的四肢,在土里深深埋入他們自己。而那些可憐的落后者們悻悻地脫去衣服,爭搶著圣子衣袍的碎片,用芬馥的體味涂抹和潔凈自己的rou身。圣子羞澀的眼起初低垂,但不久就和他的雙腿一樣大開了,或是像花瓣那樣翻飛著,而他的身體源源不絕地產(chǎn)出——”

    “不——”

    “產(chǎn)出圣水!當(dāng)然!他們在那條神圣的通道灑滿了種子,cao熟了這具尚未成熟的身體,而他美極了……沒有人能窮盡對他的贊美——他不分性別、階級、長幼地尊重著所有人的性欲!他使它們擁有被平等地、充分地表達(dá)的權(quán)利!他當(dāng)然美極了!圣子仰起天真的頭顱,眼神是一種快要淌出來的、醺然的柔媚。他腳鏈上的鈴鐺滾過捏得青紫的腿彎,又被推入更深的地方,不時被頂弄得發(fā)出一串媚笑般的蛙歌來。那潔白無瑕的肢體陳列在同樣無瑕的大理石上,暈開晚霞的色澤,而下部的那扇豐潤的門扉是浸過酒的楊梅紅,濃得流漿。人們忠于職守,齊心協(xié)力用舌頭、yinjing、指甲和其他工具磨煉神圣的殿門,確保它們不會有閉合的時候。圣子時而被舉起以瞻仰天空,時而被跪伏以膜拜地母,屈折的手指被送入窄門,來回往復(fù)地開拓一條明路,直至?xí)r機到來,信徒們得以在他的體內(nèi)并肩驅(qū)馳。他們走進(jìn)去,在那一剎那跳入了溫泉,世間最柔軟多情的織物捕獲了、也解放了他們。他們游向溫泉的源頭,覓得它的樞紐,誠心誠意地傾身叩首;而在世俗的世界中,yinjing的前端富有技巧地挑逗著前列腺,沉醉于柔滑緊致的直腸內(nèi)壁帶來的情趣,后者被不斷重塑成最理想、適宜于不同人的形狀,伴隨著誘人的波動、顫栗與黏膩的白漿,那是凍鵝肝配著頂級紅酒在舌尖化開,是熟透的無花果果實從柔軟的果皮里脫胎……一塊在舀起時還在微微彈動的椰子凍,伴著熱羊乳滑過喉嚨——”

    “抱歉再次打斷您……我想我有些……”

    “說吧?!?/br>
    “我有些……發(fā)、發(fā)熱……我想……不,我是——是發(fā)熱?!?/br>
    “那只是自然反應(yīng),我不明白為什么要以禁忌稱名。對我,你并無秘密可言?!?/br>
    “對……可是——”

    “沒什么可恥的,人生來光著,什么不帶來,什么不帶走?!?/br>
    “……”

    “放松,對,打開它。”

    “……”

    “你缺乏技巧——我先把這一節(jié)說完。他秀美的手與地面分離,盛滿了精巢,指甲的圓弧如奏樂般輕撥那些怒張的筋絡(luò),一彎彎rou粉色的月牙taonong著勃起的yinjing……和我的一樣,有些發(fā)涼——對,就像淡白色的小玉片。接著,月牙的一頭勾住了那道淺溝,像抽絲那樣……輕輕地、輕輕地摩挲著,它把透明的絲抽出來,一縷一縷地……編織成一股一股的白線,就像是在……摳挖泉眼,把泉水掘出來。他焦躁的喉嚨早已冒煙,于是他低了下頭,像這樣——”

    “……”

    “……”

    “不……”

    “……”

    “……”

    “——得到了獎賞。慶典結(jié)束了。是不是太快了?”

    “啊……”

    “我是不是說得太快了?”

    “不、不……很好、正合適,我從沒這么快過……”

    “好極了。”

    “……我是說……您的語速適中……我記得很順暢,好像不是我在寫,是筆在寫似的?!?/br>
    “……”

    “真、真的。我全記下來了?!?/br>
    “就我所知,干你們這行的都愛用語音備忘錄?”

    “我是個異類,但文字和聲音差太多了,聲音使不同的離散個體建立關(guān)系,文字則有助于主體的確認(rèn)與自省,拿熱乎的例子來說,聲音里的TA其實是不講究性別的……扯遠(yuǎn)了,我看看……好像快到約定的時間了,大綱——”

    “扔掉你的大綱,問你想問的。我們還有時間,很多時間。”

    “那……好吧。我想問——”

    (4)

    “鑒于您允許我這么做,我就問了。是什么原因讓您非銷毀——回收它不可?至少……就我目前聽到的來說,他們并非十惡不赦。事實上,您的故事并沒有消除我的困惑,它并不包含一組因果關(guān)系?!?/br>
    “我們談?wù)摰氖枪适?,不是解釋。但為什么一定要推斷因果呢?有因必有果,理性時代要求我們?nèi)绱怂伎迹c線性思維仿佛,因果同樣是人為建構(gòu)的規(guī)訓(xùn)裝置,它的產(chǎn)物包括但不限于造物主、文明人和替罪羊。沒有因果,人無法被區(qū)別于其他生物。故事只是故事,生滅只是造物的隨興創(chuàng)作?!?/br>
    “但當(dāng)您使用故事而不是事實來言說時,已經(jīng)默認(rèn)了因果律的成立。”

    “因為我們的對話是在這一基礎(chǔ)上開始的:你需要原因,我建構(gòu)它。我們建構(gòu)它?!?/br>
    “……是的?!?/br>
    “那么,一個故事是不足以生產(chǎn)出某種解釋的,至少需要三個。你趕時間嗎?你的上級已經(jīng)給你發(fā)了上千條訊息了?!?/br>
    “不趕。按社里預(yù)計的,采訪理應(yīng)在一分鐘三十七秒二十六仄秒前結(jié)束,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馬不停蹄地寫起稿子,但我更喜歡和您慢慢聊一會兒天?!?/br>
    “我的榮幸。那么,三個?”

    “三個?!?/br>
    “那就讓第一個故事這樣收尾吧:我銷毀了荒蕪的展廳。時間魔咒失效了。他們所有人驚醒過來,震驚于對方和對方眼中的瘢痕和皺紋和手里的爛布;英雄宣揚平等的圣壇中散著一地白骨,骷髏像花瓶一樣插著兩根yinjing。國歌實現(xiàn)了最后一次禱告,‘平等、平等、平等’,他們面面相覷,直到第一個人發(fā)出一聲粗啞的蛙叫,而天上綻開了一朵一百年前的禮炮。這一次沒有鹽柱,因為無人回顧?!?/br>
    “為什么?”

    “無論回頭與否,他們都只會看到相同的事物,又何必讓脖子增添無謂的負(fù)擔(dān)呢?接下來是第二個,與我要重訪的下一個世界有關(guān),我將從我在那里的第七天說起。”

    “如果我沒理解錯,您接下來所說的一切,目前尚未發(fā)生?!?/br>
    “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可被言說。不妨把全部世界都置于同一鐘面上,它們分別對應(yīng)于不同長度的時針的軌跡,較短的時針轉(zhuǎn)過一格,較長的分針已跑完了一周,立足于鐘面之外,你當(dāng)然可以看到無數(shù)個速率不同但同時行進(jìn)的圓周運動,而我是超越時間的。大多時候,未來與過去絕非天懸地隔。”

    “這對我來說還是有些費解……您先說下去吧。”

    “我在那個世界的第七天,也就是你們的明天,同樣是一個值得被銘記的日期。我將在這一天參加一位皇后的葬禮,它注定被載于史記。我將看到一列手握統(tǒng)制的尖刀的人:男人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白袷藍(lán)衫,有的黼衣方領(lǐng),都如女子纏足般緊束長發(fā);女人們有的著晚禮服,有的布裙荊釵,有的翠袖羅裳,都如男子束發(fā)般鎖入小鞋;老人如孩童般亦趨亦步,孩童如老人般行將就木。他們端凝莊肅,饑餒的嘴唇邊偶爾漏泄舌頭的銹紅,黠詭的眼睛底時時出賣胃囊的鼓動,好像里面塞著一群跳胡旋舞的安祿山。隊伍的前方立著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后豎著一具掛著rou的骨架,一群宦官用葵扇撲打豗喧的蠅蟲。木桶兩邊的金吾都會細(xì)細(xì)檢查所有人的刀,以防他們偷帶卷刃的或是稍長、稍寬的刃器。金吾之后尚有兩名皂衣,一名給隊伍最前頭的人加蓋戳記,戳記是死去的皇后親自設(shè)計的,據(jù)說加蓋后再過百年仍能用神燈讓它們浮現(xiàn)出來,另一名——當(dāng)然,他負(fù)責(zé)打燈?!?/br>
    “神燈?應(yīng)該是類似于紫外線燈那樣的東西……用燈照人,為了防止有人重新排隊?對了,他們排隊做什么?”

    “為了完成這場葬禮。日中時分,葬禮開始。骨架前的都伯將運起法刀,片下骨架上的rou,每一片輕薄絕倫,以確保他總共能片出九千九百九十九片。他的大臂肌rou始終緊繃,飽滿得就像將落的口涎。他間或削去一片rou,rou片順勢栽進(jìn)木桶。人們依次上前拿刀攪旋、搗剉著那桶不斷更新的rou糜。搗弄三次后,他們戀戀不舍地拔出刀,一絲不茍地添凈rou末、鮮血和刃與柄間的接縫,一截截猩紅的舌頭和rou屑交纏,如同返回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他們露出夢幻般的神色,再喜極而泣,同時兇惡又細(xì)致地嘬著唇紋里的血腥。就這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來,一個接一個地走開,骨架空了,木桶空了——但沒有人離去。他們圍繞木桶跪在地上,不停地抓撓喉嚨,壓著野獸般的呼嚕呼嚕的喘氣聲。不知道是第幾任都伯取下空蕩蕩的骨架,用皇后發(fā)明的神刀把骨架挫成齏粉,不久之后,木桶里積起小丘般的粉末。王朝至尊從早前放的血里舀了一碗喝下,剩余的血和水混合著倒入木桶,骨與血被煮開了,每個人都分到了湯。最后一人把湯喝完時,他將帶著迷醉的神情穿上子夜的壽衣,那也將是我回收整個世界的時刻?!?/br>
    “您說,他們是為了完成葬禮,難道……”

    “立國者葬于國人之腹,沒有比這相稱的葬禮了?!?/br>
    “他們吃了她!”

    “從世俗的意義上,是的。而他們相信,那是承繼先知靈覺的儀式。如果我從之前的六天說起,你自然不會存疑,但那種講法毫無新意,開場必須來點兒刺激。這個世界的第一天無比漫長,兵交無休,休咎無常,中州板蕩,民氓倉皇。它的第一天是這樣開啟的——一個來自此世未來的靈魂,占據(jù)了此世之初的rou身?!?/br>
    “我想,也許有個更簡單的說法,她‘魂穿’了?!?/br>
    “對。這類人開初都撐起一張韜光養(yǎng)晦的皮面,最終都披露他們骨子里的自命不凡。我們的姑娘降臨在南垂的一個小村莊,身體年齡剛剛達(dá)到成家的標(biāo)準(zhǔn),還是顆山間的嫩筍。然而她把頭巾扎上,cao練好一支雜牌軍,挖溝設(shè)伏,打退了一群群貪婪的豺狼。她提前幾百年研制了火藥,倚仗識見與工巧,周旋于多方霸夫,打下了一塊疆土。在北伐中途,她邂逅了前朝流落民間的王族,這第一日的終結(jié)。‘是以更張顯令,秣馬厲兵,稱述振興,以致天聽;由是天下景從,征三日而社稷定,君紹皇統(tǒng),后彰馨榮’——國史如此書寫。第四日,皇后運用起驚人的智慧,她不必觀測日暈就能預(yù)言晴雨,不必博貫載籍就有雋言妙語。如同倒水泥塊,她將鐵灰的工業(yè)時代焊入檀褐的土??;她用讓人不及看清顏色的信息時代洗刷亮得難以定義顏色的長庚,如同編織符瑞。第五日,學(xué)校、工廠、電子管和摩天大樓從地里種出來,葵扇、空調(diào)、筭盤、電腦、民主、占卜、巫術(shù)、病毒、振動棒、銀托子、高跟鞋、纏足帶、量子物理、各色宣言無處不在,比颶風(fēng)跑得更快;皇后進(jìn)化為母親,這是第六日?!?/br>
    “這么說,她在這六天里做了不少事?我說六天的意思是,它不是我們傳統(tǒng)上的一百四十四小時,它的每個瞬間由話語確立,因而可以被無限延展。但是,這可以被無限延展的六天無法跨越她的知識體系的限定,她提前了而不是超越她自身和她所認(rèn)知的歷史進(jìn)程,我猜測,到了第七天,她就無法像之前那樣施展神跡了。那將是失語的第七天。”

    “我們將要和已經(jīng)見證第七天的變革。第七天的清晨,rou食者們將變回人類的皇后綁上木架,因他們最先察覺她回歸凡胎的征兆。那時她還活著,他們希望趁她的神性還未湮滅時侵占神性的源頭,也許是她秀美靈動的眼睛,也許是她言說未來的喉舌,也許是她不知如何跳動、呈現(xiàn)何種色相的心臟,也許是某一枚黑痣,也許是一小粒rou末。他們這么相信,天下人也都這么相信。君主和牙牙學(xué)語的副君各自分得了她的一顆眼球和一半的喉舌,但前者不愧是前朝的余人,貪婪和謹(jǐn)慎是他的骨髓。在余人翹首企盼rou食者能分他們一口rou湯時,他命人把皇后活生生地投入金鼎蒸煮至日中之前,直到她鮮嫩的rou體在血湯中泛出熟食的死白,他連湯帶rou合骨吞入腹中。接著,他聲稱這些庖丁們冒犯了病重的皇后,他們遭受了極刑。這樣,就沒有人知道他用一具與皇后相仿的女尸來移花接木了,事實上,他在第四日掌握克隆技術(shù)后就策劃了這一切。”

    “……那這場葬禮,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

    “不,當(dāng)然不。愚民是不能成為先知的,哪怕他們是多么期盼從那桶rou糜里榨出預(yù)言和天賦和尚未出生的智慧。但是,他們將擁有一位占有智慧之軀的君主和成為先知的夢想。沒有人希望看到創(chuàng)世神以凡人之姿隕落。而君主是如此珍愛他忌憚的女人,以至于他不惜犧牲了腹腔作她的墳場。無論是歷史還是文學(xué)史,都從未記錄過這樣偉大、可歌可泣的愛情。從被埋葬的對象來說,沒有什么比這場葬禮更為豐贍了。此外,他們也獲取了超越皇后認(rèn)知的灼見,當(dāng)文明發(fā)展到不得不以自我解構(gòu)來更新自身時,它往往會訴諸蠻荒的天性——性、暴力與食欲?!?/br>
    “那您將如何結(jié)束這個世界?”

    “我用不著結(jié)束它?!?/br>
    “您的意思是……”

    “他們結(jié)束他們自己。這不難理解:當(dāng)所有人都擁有一只進(jìn)入胃囊才能被打開的蚌,而他們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蚌里沒有珍珠時,他們會想盡辦法把其他蚌一個個收集起來的。況且,神仙rou不失為龍肝鳳髓:順滑腥膻的醬汁、彈、軟、柔韌的rou塊、鮮香的髓和或脆生或酥軟的骨!他們享用了一頓多可口的美餐——”

    “說到美餐,我們好像聊到了飯點?我對時間一向沒什么概念。”

    “是的。放下筆吧,你需要來點兒什么。這里的魚子醬相當(dāng)不錯,伊比利亞火腿也十分鮮美?!?/br>
    “就來點兒您推薦的吧,希望我的錢包負(fù)荷得起?!?/br>
    “晚餐是免費的,不必?fù)?dān)心。不過……我以為你會說,‘我的食欲負(fù)荷得起’,畢竟這兩個故事不怎么怡人。”

    “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唔,他們上餐還真快……還都是我愛吃的!哇!”

    “那就好好享受。第三個故事在晚飯后?!?/br>
    (5)

    “這是最后一個故事了?!?/br>
    “是的。這是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最有趣的一個。”

    “它很特別?”

    “對。在前兩個故事中,時間停滯了,或者說是發(fā)生了某種扭曲。時間之河鈍化為沙礫與泥漿的海洋,世界獲生后的六日的生機囚禁于其中,奠定了赤潮的溫床。制度的激變與思想的固守捍格不入,而人不能存活于夾縫與虛空。但在我們進(jìn)入的這個世界內(nèi),時間儼如聯(lián)結(jié)珠穆朗瑪峰頂與馬里亞納海溝底的洪流。假如利用先前那個鐘面的比喻,它就是那根瘋狂的超出邊緣的指針,高速劃出無數(shù)個圓形,這些圓組成了一個球體。”

    “等等……我想我需要消化一下……”

    “你不必去消化它,只需要明白,當(dāng)某一事物——無論是抽象的還是實在的——打破了某一方面的極限,它會自發(fā)地尋覓一個全新的維度來安身立命,但那里沒有規(guī)則,無序者終將消隕于無形,人們則不必去面對意義消解后的危傾。簡而言之,這個世界的時間好比是球體的,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在為時間而不是自身存活,但他們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們每次呼吸、每次調(diào)整信號燈變燈的頻率、每次生成一份稿件、每次用力咀嚼牛筋都在為時間加速,而他們的回報是更高的效率、對時間的更敏銳的感知力以及永恒的焦慮。他們不會為錯失的友情感到悲傷,不會迷失于親人的死亡,除卻焦慮,他們的內(nèi)心將是完美的積極色調(diào)……不,正因為焦慮,他們的其他感情才能夠被定義為積極?!?/br>
    “但這沒什么意思吧?如果時間是高速運行的,喜悅、感動與成就感也都是稍縱即逝的,他們甚至沒空捕捉它……”

    “然后變成一群無暇思考的草履蟲。比方說,就沒人想過為什么這里的道路永遠(yuǎn)只能組成一個又一個十字,連彎角都沒有?!?/br>
    “呃,我好像……不,我想是我猜錯了。還是接著您的話來說,沒有彎角,無論是道路規(guī)劃還是平移運動都更方便了?”

    “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們的潛意識拒斥圓形,圓——或者說時針的運行軌跡——間接地揭露了這個世界的本性。所以這個世界的鐘都是方形的,指針也只能作水平和垂直運動;為了追趕每個仄秒,他們不僅改造了語音備忘錄,使記錄下的文字能直接公布于眾,還發(fā)明了聯(lián)通思維與生理機制的意識投影儀。這玩意兒相當(dāng)、相當(dāng)奇妙……只要打開它,那么,任何一個人進(jìn)入一間毛胚房時都能看到他最鐘愛的設(shè)計與布局,從玄關(guān)、家具到小擺件都面面俱到。他坐上光禿禿的床板,感覺卻像是壓上了一張King Size的水床。但這只是第一步。由于投影儀有如此妙用,他們設(shè)法藏起了累贅的rou體,讓意識代替軀干行動。進(jìn)入投影的世界之后,他們還可以用意識創(chuàng)造美食、汲取養(yǎng)料,這么做的好處是,當(dāng)和前任女友或男友爭吵時,他們潑來的雞尾酒就不會弄臟你的襯衫……終有那么一天,他們會厭憎對話、遺忘言語,他們的思維能力還不如一條褲衩,至少它有三到四個洞,而必然有兩條分支。久而久之,這個世界就會是另一個馬孔多,但他們沒空制作標(biāo)簽?!?/br>
    話到此處,他沖著我揮手,我眼前飛過一條凍豆腐般的胳膊;一片血腥瑪麗色花瓣掉在水床的中心,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捧著我的花;床板是屎褐的,墻壁是屎褐的,他的微笑也是。

    “也就是說……這個故事,”我說,“是沒有時間的。和前兩個世界不同的是,這里沒有自覺的英雄,也就無所謂開始。”

    “自覺的英雄?!彼麘醒笱蟮卣f,“我創(chuàng)造過太多次了。讓我們回顧一下——第一個世界,核心詞是‘平等’,但引領(lǐng)這場變革的英雄標(biāo)志著不平等,天賦、稱名、標(biāo)記……他能突破他的局限,但他無法突破他們的局限,一旦他死去,特殊個人發(fā)起的變革注定是一場敗局。第二個核心詞是‘預(yù)知’,英雄固然可以用器物、學(xué)說等等剪去漫長的歷史進(jìn)程,但問題是,被改變的過去消解了未來的合法性,就像在牛的胃里塞進(jìn)原油,它反芻得再快也無法將它們吸收??s減歷史的獎賞是萎縮的思想和創(chuàng)造力,哪怕這個朝代已有了多如繁星的天才——他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也無法吸納他們所擅長的那套東西。變革的第二天,自覺的英雄作為祭品凱旋而還。在這個有趣的世界里,我沒有創(chuàng)造英雄。誰會相信一個外星人能讓地球變得更好呢?但世界總是要開始的?!?/br>
    “所以……”

    “我沒有創(chuàng)造英雄?!彼粗?,“但是,在這個時間脫了軌發(fā)了狂的世界,必須有一個人,他使用著老舊的手機、筆記本,寫出帶有很多曲線的字符;他會在約會前挑選花束,并以實在的軀體活動,能夠踹翻一臺意識投影儀;他不會次次把時間精確到仄秒,而是享受魚子醬和火腿帶來的愉悅;他沒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他肯聽一個被消費狂講述三個故事。英雄?不。異質(zhì),才是造物所必須的元素——也是回收世界的理據(jù)?!?/br>
    火腿和魚子醬在我的胃里翻攪,像兩塊打架的石磨。我拿起筆,折成了兩截;然后我把筆記本和筆給他,他拿走的是我的手。

    “這是第幾天?”

    “某種意義上說,是第一天?!?/br>
    他的皮膚宛如腔腸,像是脫了我的皮反穿在身上,于是皮膚與皮膚之間天然地就有著無數(shù)個觸點,而我于他(如他所言)全無秘密可言。這種接觸不像羊水般給人以安全感,但也沒有被人窺探秘密時的刺癢,原因無比簡單——血脈的共振使他的想法插進(jìn)我的顱骨,而最根本的原因是不需要原因。

    “從另一個意義上說——”

    “是第七天,因為……”

    “……時間。它脫離了軌道——”

    “就需要用另一套準(zhǔn)則……”

    “約束、定義或銷毀它。”

    “是的?!?/br>
    他顯然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

    我們膝蓋對膝蓋坐在光禿禿的床板上。

    我渴望床具有著水床的柔軟和帶有性意味的安撫,于是它成了水床,成了羊水;我渴望時間的流動與脫軌,護(hù)翼它偷渡到第七天之后,而不是束縛于一道沉睡魔咒;我渴望他屎褐的皮膚煥然為殿堂的純白,就如黃金雨最終的歸向——然而我是他的草稿,一個不安分地躍動在字符間的光標(biāo),等待著刪除、編輯與被刪除、被編輯。祂或者祂們管這叫宿命,只是工具從紡織機變成了筆。

    夜色果凍般豐盈又單薄地沉下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今天是第幾天?時間是什么形狀又如何運轉(zhuǎn)……這些都不再重要。我在一個飛轉(zhuǎn)的眼球中,或許在眼球形成的視線的罟網(wǎng)里。筆、水床、花束、紙張、我尚未出生的父親母親和他枯瘦的膝蓋與手臂,如柯柯什卡的手筆,在投影儀無法進(jìn)入的空間中盡情熔煉。阿里阿德涅的線重塑或者說還原了TA的形象,在該是人類眼睛的位置,我看到一對捕鼠夾,它那上過油的彈簧優(yōu)雅地閃著幽光,而TA——我的父母、我的造物主、我的筆記和斷頭臺、我的女人和男人和無法被定義性別者、我的無法否認(rèn)和遺棄的言語之源——這些踏板上的誘餌和夜色一起沉入了沒有底部的眼睛,那是異質(zhì)的巢居和誕生處。TA以言語布置陷阱,我被捕鼠器夾死。

    我知道他在等我問最后一個問題,這也是他所知道的;他正用我的筆涂去他對某個世界的構(gòu)想,像在張開一雙肥美的腿。

    “那么——”

    “那么?!?/br>
    他微笑,我微笑,因他微笑。

    我們的膝蓋碰到了一起。

    我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我們碰到了一起。

    我把我的筆放回我的誕生地。

    我的筆將TA重新粉飾——屎褐被涂成生rou的嫩紅、祭壇的乳白,這些地方被削減的濃度又在嘴唇、rutou和直腸得到了豐厚的補償。TA是那個在祭壇上的無辜器官,而我走過祭壇,啃咬TA的骨架,喝下以血、rou、骨頭熬煮的濃湯。

    TA轉(zhuǎn)動筆尖書寫我不合法的、被遺棄的過去與未來。

    我轉(zhuǎn)動著筆尖在TA體內(nèi)畫出我的zigong。

    我將在此出生、學(xué)語、被言說和遺棄。

    這是第七天。

    (6)

    造物主來到祂的世界,和我孕育我的zigong。

    這是第七天。

    (7)

    作者已死。

    而我降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