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了殺人的第一槍，以便開那殺死尸體的四槍，毫無疑問?！?/br>
    “他扣一下扳機(jī)，喀噠，是為了能開之后那四下，喀噠，喀噠，喀噠，喀噠。不，我當(dāng)然不是變花樣擺弄修辭，不厭其煩地重彈陳腔。前一句里，槍是不合格的主人公，冷冰冰的金屬管子是槍，熱子彈和死彈殼是槍，扳機(jī)是槍，握槍的手是槍，人是槍。那時，逃逸的靈暈朝他罩下，擦除了人的法則，他被動擺脫了永恒的困境，但對此一無所知；后一句的修辭術(shù)在于，他可以主動逃逸，清醒地，作為槍?！?/br>
    “奧卡姆告訴我們：切勿浪費(fèi)子彈。奧卡姆不直接這么說，這萬惡之源的表征還未降臨——而殺人和精致的簡化，在還沒有文字的時代，已被記錄于原始人的圣經(jīng)?，F(xiàn)代人恰恰相反，文明要求我們殺人無血，智識訓(xùn)令我們迷戀復(fù)雜，以宣布動物之王的驕傲，所以他們追問：為什么要開之后的四槍。假設(shè)槍與槍的犧牲品并無刻骨銘心的仇恨，那四槍就不能用泄憤來釋義。第一槍殺人，第二槍制造震驚，第三槍要有良心的人義憤填膺，第四槍——假如并非報復(fù)，它何以得名？”

    “我們已經(jīng)熟知故事的結(jié)局：殺人者被判處絞刑。罪名并非謀殺，而是道德缺失和冷漠對待尸體與生活，或者說尸體化的生活。殺人者并不認(rèn)罪。而我將判處罪名的罪名：說謊與謀殺。道德缺失，不，這不是那四槍的罪過，我們應(yīng)該把絞索套上殺戮的起源，但它沒有脖子。道德缺失，巧妙的解釋，它把殺手和常人分隔為人與非人，以至于我們在殺死曾經(jīng)的同類時可借用正義之名，而不是直視那也許存在的無動機(jī)殺戮。動機(jī)屬于個人而非族群，無動機(jī)沒有特殊性，于是他們畏懼它，唯恐它在基因中奠基。于是他們集體犯下了說謊的罪過，顯而易見?！?/br>
    “您好奇了，我知道您迫不及待想知道——我將如何讓罪名的謀殺罪成立。殺死兇手并非謀殺——所以罪名謀殺了什么又是為何而謀殺，必須被追問，為了一個必需的原因。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需要承認(rèn)謊言罪和清理謊言的遮障?！?/br>
    “我曾有幸訪問過一名更有幸逃脫絞刑架的前死刑犯，他的經(jīng)歷與前一位朋友的遭際異曲同工，表面上截然不同。這一位朋友殺了不止一個，他涂著傻兮兮的微笑，看起來就像一朵熱情的向日葵，但他的心與夢如葵花子，充斥密密麻麻的彈孔，這是他告訴我的。殺一個，彈孔就填上一個，他跪在圣典前感激這死亡恩賜的短暫的平靜。他總是看到彈孔，插著冰柱般目光的人眼是彈孔，輪流不亮的信號燈和它定時攝像的伴侶是彈孔，被肥厚yinchun圍裹的生命降臨與受苦的管道是彈孔——還有產(chǎn)出他的排泄物的嘴。他聲稱他要填滿所有的彈孔。監(jiān)禁期間，他以他的信條據(jù)理力爭，申請監(jiān)獄長給他送幾只活老鼠。他要它們，至少八個，分別對應(yīng)七竅和肛門。‘我和你們不同，’他滿懷希望地說，當(dāng)然，掛著他傻兮兮的向日葵笑容，‘主要是構(gòu)造和性……我和老鼠zuoai，靠它們在腸子里聳動來高潮。這并非史無前例，中國女人和狗zuoai，我只是和老鼠。哦——蛇也許更好！’此事得到證明，天知道他怎么讓老鼠恰適恰好地發(fā)了情。他幸而存活，免于殺人的控訴。他被轉(zhuǎn)移到一間沒有老鼠的明亮玻璃房，下午可以到另一間有花的玻璃房活動。瘋?cè)嗽汉脱芯克恢睘樗臍w宿爭執(zhí)不休，中途出了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波折：他離奇地死在原定的行刑日。他們愉快地分享了他的組織，發(fā)現(xiàn)他的構(gòu)造和正常人并無不同，但一種新型疾病——很大概率上是神經(jīng)疾病與精神疾病——將以他的名字命名。大眾癡迷于談?wù)撍退墓贰?。我忘了說了？抱歉，我在計(jì)劃一件大事，腦子亂糟糟的。由于稗官們偏愛和狗過不去，老鼠和狗理所當(dāng)然就變了物種，要不可就太惡心啦！總之，人們都在研究他和他的狗，為了探明他真正的物種，而那條沒有名字的朱斯提提亞的狗，就和薛定諤的貓、巴甫洛夫的狗一樣被科學(xué)的因果論擺布?！?/br>
    “我們看到，兩個被命名為非人類者是如此殊途同歸：前者否認(rèn)他人賜予的非人性，受刑死去，冠以非道德與非人類的名；后者先于他人將自身否定，作為非人類者逃離死刑，并以非人類者死去。他們是十惡不赦的魔鬼或是被侮辱損害以致誤入歧途的羔羊唯獨(dú)不是他們自己。他們必死，人類社會需要否認(rèn)無目的性與超出認(rèn)知的原因來存活?！?/br>
    “現(xiàn)在言歸正傳。我要辯護(hù)：罪名殺死了開槍者開四槍的意義。我要辯護(hù)：一槍，為了四槍（four）——一，為了四（for）。他用第一槍殺死一個人，之后同位置的四槍，他殺死不可擊發(fā)四槍的狗屁邏輯，殺死常理給這四槍定名的篤定性，殺死——?dú)⑺来_鑿的原因，從而殺死那加諸于人的限制。他真正企圖謀殺之物堅(jiān)不可摧，因此四槍徒勞無為，更蒙受污蔑；記住，他開了四槍?！?/br>
    “聆聽奧卡姆吧，四槍就是四槍，它不必然要生下原因，也不因此誕生。這觸動了恐懼。這種恐懼來自深深處，不可被凝視或解釋：它嘲笑因果律及其造物。那四槍是拜訪它的路引，它真正的含義必死無葬身之地?！?/br>
    “人群自發(fā)達(dá)成共識：他們必須埋葬它，至少埋葬它顯身的通途，不惜一切代價。這四槍如幽靈現(xiàn)身于四面八方，總與人類捆綁；為了爭抗，他們總是以謊言臆想。每一個向兒童揮刀的變態(tài)狂要么有一個致命的女人，要么在黃金時代變了形的貧民窟里進(jìn)退無門，要么受了不公正的安排自以為無處容身。真相是原因與動機(jī)的女奴——女奴是奴隸中的奴隸——無條件地受它們的意yin與jian污，甚至無理索要兩美元嫖資而被打得頭破血流?！?/br>
    “我將完成一件大事；而他們將如此猜測：我被拋棄，因一個致命的女人；我在黃金時代的陰影之中，控訴它華美的不公?！?/br>
    “在某人的臆想中，我是一個畫家。我用刀子蘸著純白顏料在純白的空墻上刻畫蜘蛛。那堵空墻是我的床、我的槨，每天清晨，捕鳥蛛、xue狼蛛——那些動人的、毛茸茸的腿都向墻外扭絞。太陽在不固定的時刻燒化它們，它們像一張張白蠟人面具被燒化了，它們那蒙克的嘴隨機(jī)依附到我碰見的人面上，滴滴答答地擠著毒汁，總有一天像高壓水槍那樣洞穿我。那扭曲的蠟的軌跡，取決于人面的唇舌；我從蠟液的扭曲見證我的命運(yùn)。”

    “白色。純白。不覺得單調(diào)得令人生厭嗎？”

    “紅色。我要紅色——”

    “對，就是我手的顏色。你剛剛問過……”

    “我是一名畫家；我畫了一幅畫；我畫了一幅摩西分紅海的畫。紅色的海；我手的顏色?！?/br>
    “謝謝您的提醒！紅海不是紅色的海！不過我們不妨進(jìn)一步推導(dǎo)——他既然有權(quán)分紅海，自然有權(quán)分紅色的海。紅色的海，既然于某時某刻可分，自然可以被分為毒汁、蠟液和蜘蛛腿，或是一蹴即就的噴濺痕跡；說實(shí)在的，沒有匠心獨(dú)運(yùn)的藝術(shù)加工，這世界將是多么乏味啊！”

    “我已完成一件大事！”

    “為此，我拿起刀，砍削純白墻上蠕動的狼蛛；陽光明媚無匹，那正是初夏最讓人昏昏欲睡的時刻，狼蛛的腿燒化成人面具的嘴。但畫家不會頂著太陽作畫，哦，決不！我不在乎太陽！人面的嘴翕張抽搐之際，它就咬著一輪黑沉沉的太陽！我著迷于它的色彩和它吐出的黑色的我的命運(yùn)，那黑洞洞的槍口已經(jīng)朝我張嘴——但我不用槍！先驅(qū)已開四槍！向他致敬！我cao起那沾染毒液的刀，扎在黑色太陽下方；它紅了?！?/br>
    “我剛剛完成這幅杰作！”

    “我向世界宣告——”

    “現(xiàn)在是屬于勝利的時刻——”

    “而他們將怎樣猜想我呢？以鮮血涂抹自畫像的哥利亞，而那哀憐無比的大衛(wèi)長著同樣一副面孔嗎？他們將如何待我呢？如鬣狗與烏鴉般群起而攻，分食已腐爛的我的尸體嗎？不，他們將不見我，他們經(jīng)由我攻訐他們的假想敵，以證他們安全的正義與哀憫！那安全的正義與哀憫一如浮萍，了無根系，飄搖不定，正因如此，他們永不見水底的泥——豈能重要？他們不吃！他們不靠這生息！反倒是泥——它若上浮，為沼澤，可要把人活活害死！泥必埋在水底！”

    “聽呀！那嗡嗡聲已粉墨登場……我何時擁有一個致命的女人而被她拋棄；我如何運(yùn)用我不道德的智慧；我的畫作如何遭那齷齪的法則吹捧、懷疑、否認(rèn)與拋棄；我的冷漠與無窮無盡的原因。猜猜誰會中頭獎——原因？我將大笑與宣告——一只白墻上的蜘蛛——有誰會信！比起我奉獻(xiàn)我身換得的猜測原因的娛樂，蜘蛛不值一提！”

    “一，為了四！為了‘為了’！”

    “謊言即謀殺，謊言即原因，原因即謀殺——”

    “四槍，殺一個；他們，殺把個；原因，殺無數(shù)個；真正令人駭怖者，永不現(xiàn)形！”

    “這就是我的自訴，沒人相信！仁慈的您——‘原因’保佑您——已然證明！”

    “現(xiàn)在是屬于勝利的時刻——”

    “請您替我報警；我舍不得手上的一點(diǎn)血腥。而這具鮮新的尸體——它躺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