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在慶慧寺
入了寺中,自然有與姜氏相熟的、也是得了消息的老僧前來迎候,這寺廟看著不起眼,內里卻別有洞天,想來是本地香客的崇敬之意實在盛大,廟宇建筑不雄偉闊大不足以承接。鏡郎隨意一瞥,就望見四五座嶄新的金身佛像,下頭沉黑的石牌上,密密麻麻幾行小字,鏤刻著還愿者的姓名功德。 即使今日人多事忙,看在姜令望的份上,寺中特意撥出了個一進一出的客院,以供眾人歇腳。隨行的仆婦小廝一陣擾攘,便是絡繹不絕地穿梭,廟里山泉沏的滾滾的清茶,菊花、桂花做的各式點心,時鮮果品,一應擺上案頭。 在廊下吹了會兒風,聽了會兒廊下青銅風鈴的叮當脆響,鏡郎原本打算叫王默抬一張?zhí)梢纬鰜?,讓他享受享受這天然氛圍,安靜的空氣卻為一陣脆笑打斷,對面屋中烈云和什么人高聲說笑著,似乎要推門出來,他想都沒想,腳下自發(fā)地一轉彎,便溜到廣平與新安屋里去了。 姜氏母子在禪房中稍作歇息后,預備動身前去看診,卻沒想到,那位大師聽見有兩位公主駕臨,在手頭病人告一段落之后,親自迎了過來。 鏡郎也混著,見了這位高僧一面。 虛明大師卻不似想象中那般,是個須眉皆白,和善慈愛的老和尚,他年紀至多三十出頭,生得頗為文秀,可又不止是書生氣,青黑色的僧袍下,甚至隱隱可以看見強壯筋骨,輪廓分明的肌rou,只是臉上永遠帶著一縷微微的和善笑意,有效地沖淡了他高壯身形給人帶來的壓迫感。 聽說佛家還有伏虎羅漢一說,以這位大師形容,隨手抄起禪杖,打死幾頭老虎,倒也不算突兀。 姜氏母子身邊,亦有不少虔誠信徒,就算不是,聽說“藥師佛座下弟子”來了,哪兒有不來湊熱鬧的,一時涌來,也將小院堵了個嚴嚴實實。 寒露掩在人群之中,見鏡郎視線掃來,微微頷首,回了一個彼此心照的微笑。 鏡郎定了定神,狀似無意地往人群里又掃了一眼,并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禁蹙眉,重重地哼了一聲。 林紓不來也好。 看到他就煩。 姜令望作為公主夫婿,自然當仁不讓,領著姜氏長驅直入,打斷了新安、廣平與虛明法師的閑談,互相見禮后,十分自然地擺出一家之主的派頭,就將話頭接過,只是沒說幾句,就轉了風向:“我家外甥身體孱弱,出生來便有心疾,早些時辰就將貼身長隨派來,以求大師相見……既然此時大師無事,不如先為甥兒診脈?” 虛明大師只是微微笑著:“貧僧是為拜見二位長公主殿下而來,瞻仰天家榮光,怎能稱得上閑坐無事?” 姜令望臉色微微一僵,又自如笑道:“我們夫人與妻妹來此,就是為了陪同甥兒,這也是我們做長輩的一番心意……我們夫婦膝下無子,甥兒不日便入繼我家,便是自家孩兒,也是大師舉手之勞……” 虛明卻全沒搭理這一茬,反而望了廣平一眼,平靜道:“既是成婚多年,感情甚篤,仍然無子,不知是府君有疾,還是殿下體弱?觀長公主殿下神色,似乎為舊疾所擾,貧僧僭越,緣分難得,想為殿下夫婦請脈,也免得天長日久,拖成宿病?!?/br> 姜令望多年在官場打熬的好面皮功夫,還能強撐著客套微笑:“如今賤內正吃著藥呢,還是九妹親自請來的名醫(yī),不是不信大師的醫(yī)術,只怕是下了新安殿下的面子……” “既然名醫(yī)難得,怎么不為貴家子侄一并看診,反而還要來貧僧這問醫(yī)問藥?” 姜令望被堵得一噎,張口又要尋個借口,虛明又道:“貧僧是方外之人,又是大庭廣眾之下,府君親陪,怎么,難不成,還有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之議?” “……罷了,既然如此,就讓殿下先看,云兒多少年的病了,一時好一時壞的,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苯铣蓱z地嘆了一聲,捏著羅帕,擦了擦微紅的眼角,凄楚道,“終究我們云兒是小輩,身份并不如殿下尊貴,自然當退一步,晚一些又有什么要緊……阿行,何必為了這點小事,與殿下鬧了生分?” 這話竟引來了一番正義的抗辯,不知是姜氏身邊隨行的哪個仆婦,大著膽子嚷了一聲:“大師也是方外修行之人,如何為了權勢富貴折腰,反而不顧稚子性命!” “什么叫做‘權勢富貴’?”虛明臉色陡然一沉,“我為府君發(fā)妻看診,反而成了攀附名利?” 他霍然起身,斬釘截鐵道:“既然如此,就恕貧僧退下了。此處榮華富貴,貧僧高攀不起?!?/br> “唉唉,大師,大師!我等絕沒有此意?!?/br> 姜令望與姜氏登時方寸大亂,做小伏低,不斷好言挽留,姜令望又一直不停地瞪著廣平,要她出面轉圜,卻又被新安瞪了回去。吵擾了片刻,又是廣平出來開口,自言身子無礙,只是十分擔憂姜烈云,希望虛明大師不以仆婦失言為意,再三再四地懇求一番,虛明這才冷冷哼了一聲,又把一屋子人都趕了出去:“看心疾時最需安靜,不能分心?!?/br> 姜氏溫和順從地謝過虛明,就與姜令望一起退到了院中,要去廣平禪房里喝茶,外頭有人傳話進來“衙門里有事兒找老爺”,姜令望本是十分的不耐煩:“什么事兒能比少爺看病要緊?”那長隨低聲說了幾句“鎮(zhèn)撫司……流民……”短短幾句話,姜令望就神色鄭重了起來,急匆匆便出了門。 姜氏便與廣平客套起來:“坐著也是無事,等云兒出來,我預備帶他去見見新塑的菩薩金身,殿下不如同去?”又聽如月來報:“孔嫂子來向您請安,問夫人這會兒得空不得空。” “正好了,我也好久沒見孔家的,咱們就去短亭那兒坐坐,賞賞菊花?!?/br> 人人都知道姜氏是篤信佛法之人,是慶慧寺的???,她身邊的人或耳濡目染,或投其所好,或多或少,也都知道些佛偈,通曉些經(jīng)文。 最值得一提的是她身邊一個積年得用的陪嫁侍女,一路從娘家跟到了夫家,又隨著她到了弟家,到了揚州不過半年,便接連死了女兒、公公和丈夫,唯有一個兒子。她悲痛萬分,見姜氏做主,為她兒子娶妻,又安排了差使,便索性投往慶慧寺,并未出家,卻也在寺廟田地里為俗家弟子留下的禪房中居住,自愿吃齋念佛,為夫子祈福,為姜氏祝禱,一并在寺中勞作,侍弄花木、草藥。 但凡姜氏來廟中上香,祈福,求簽,作為舊仆,她收拾一番,過來行禮問好,這也是應有之意。 這侍女夫家姓孔,人稱孔嫂子,但姜氏喚她,依然叫的是從前做姑娘的名字:“熙兒,真是好久不見?!?/br> 莫熙膚色微黑,皮膚粗糙,穿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裳,鬢邊還夾雜了幾縷白發(fā)。論年紀,她還比姜氏小了幾歲,可兩人站在一處,幾乎能差出輩分去。只不過她一雙狹長挑高的眼睛里滿是精光,斜著眼睛瞟了如星一眼,默不作聲噗通跪下,對著姜氏磕了個頭。姜氏擺了擺手,如星知趣地退了出去,在亭外走了數(shù)十步,直到山林間的風聲蓋住女人低低的說話聲,方才停了下來。 “也有些日子沒見你了?!苯先崧暳钏饋?,“事情辦得很好,我很感念?!?/br> “夫人替我弄死了那濫賭鬼,對我有再造之恩。”莫熙的嗓音沙啞蒼老,仿佛經(jīng)過爐火鍛打,又在砂石上重重磨礪,從耳道里來回碾壓,直能磨出人一身雞皮疙瘩,“只不過是幫著夫人傳遞些東西,舉手皆有,既不多,也不貴,并不怎么費力。” “我才得了消息,你家兒子才得了個大胖小子,只等你一句話,我就讓人慢慢的把藥加進去,估計半年呢,人也就不行了?!?/br> 莫熙冷冷道:“雖是我兒子,也是和那畜生生的賤種,我沒一道毒死他,留他到今日,也有了后,也算是對得起他孔家?!?/br> “也好。”姜氏慢慢笑了起來,取下髻上一支小小的金魚寶簪——這簪子雖是赤金打造,鑲嵌沁著一絲紅的名貴黃玉,但光澤并不明亮,像是老物件了——在石桌上隨意劃拉幾下,望著一片菊花海洋,曼聲道,“事兒和我想的不一樣,秋天怕是不成了。還要再勞煩你多留幾個月,我估摸著,最早除夕前后,最晚,也就明年三月,事兒就成了,到時候你就離開揚州,我便把你送到兒子那里去。你那孫兒白胖可愛,據(jù)說也十分明慧。我為你厚厚置辦田土,沒了兒子,卻有了銀錢,你同兒媳婦一道,好好教養(yǎng)第三代?!?/br> 她笑著起身,在莫熙肩頭輕輕拍了拍,隨手就將那支簪子插進她的發(fā)間,搭著如星的手,緩步離去。 在一片蕭瑟的秋風里,姜氏深深吸了一口風中的花香,頗有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得意,語氣也輕快起來:“如星,你也跟在我身邊多年了,我來考考你……奴婢偷盜主人財物,應該是個什么刑罰?” 如星還沒能回答上來,忽然指著遠處道:“——那不是廣平殿下身邊的黃玉么?” “姜夫人,夫人!不好了!”黃玉跑得鬢發(fā)散亂,面色潮紅,這樣清冷的天氣,竟也滿頭大汗,她顧不上喘勻氣息,上氣不接下氣地站住腳,隔著幾百階臺階,惶然喊道,“——云少爺,云少爺,忽然犯了舊疾!暈過去了!” 姜氏頓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險些栽倒下去,幸而如星死死扶住了,她重重喘了幾聲,一把抓緊了如星的手臂,顧不上把這少女攥得疼出了眼淚,毫無儀態(tài)的尖叫驚飛了棲在枝頭的一群寒鴉:“——怎么會!不是這幾個月來都……好好的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