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重陽
九月初七初八,連著兩日都是暴雨如注,不曾停歇,天氣也就一日更比一日涼了下去。住秋閣地勢高,往假山下一望,雨水從石階上流淌而下,如同瀑布,湍流不息。 青竹出門幾次,都渾身水淋淋地回來,好似在露天洗了個澡。鏡郎總算逮著機會教訓(xùn)他,盯著他喝了三四碗多姜少糖的濃姜茶,美其名曰“為你好”“若是著涼風(fēng)寒了可麻煩”,直看著青竹辣的眼淚汪汪,滿頭大汗,這才哈哈大笑著罷休。 青竹肚里好笑,面上卻還是委屈極了,把鏡郎按在懷里,親了他好一會兒,直讓他嘗夠了老姜的滋味,這才罷休。 到了初九日,天色依然陰沉,幾乎能擰出水來,尤其寒風(fēng)大作,鏡郎被一大早叫醒,就犯了舊日脾氣,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又是嫌這又是嫌那,青竹好說歹說地又親又抱,又哄又勸,臉上還挨了幾下子,這才同王默一起把他拖了起來,換了衣裳。 “不穿這件藍的?!辩R郎梳洗過后,一手撐著下巴,坐著讓王默替他梳頭,一面挑剔著青竹取出來的綢緞衣裳,“不,青的也不要。今天是好日子,換那件暗紅的來,戴那塊羊脂玉的墜子,對,金絲瓔珞的那個。” 金銀絲線打出來的珠絡(luò),網(wǎng)住了渾圓一塊,陽刻“喜上眉梢”的白玉,在陰雨天氣,和著衣擺上金線繡出來的大朵蟹爪菊,十分晃眼。 與之相配,盤發(fā)的也擇了一支扁長的金簪,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鏨的是卷云紋的花樣,只是頂上以金絲纏繞,環(huán)著一枚拇指大小的南珠,隱隱閃著藍光,猶如花蕊。 也虧得他年紀(jì)小,顏色好,這樣一身金銀錦繡,不顯俗氣,京城錦繡堆里長出來,粉雕玉琢的王孫公子,就該如此招搖。 “公子不是一直嫌這金的晃眼么?”青竹半跪下去,給鏡郎系玉佩,笑著揶揄,鏡郎搖頭晃腦地,坐也沒個坐相,笑嘻嘻道:“你不懂,今兒啊,我就是要去晃人眼睛去的……哎,可惜不是女裝,不然,戴上那一套赤金紅寶牡丹鳳凰的頭面,才叫亮堂呢?!?/br> 王默為他調(diào)整了一下發(fā)髻上的簪子,深以為意:“……晚上都不必點蠟燭了?!?/br> 他難得的敏捷俏皮,逗得鏡郎和青竹都哈哈大笑起來。 重陽節(jié),登高,賞秋,飲酒,吃重陽糕,天下皆如此,南方還有放紙鳶的習(xí)俗,終究因天公不作美而作罷,遍插茱萸也是應(yīng)有之意,就連鏡郎也在襟口別了一支茱萸,以應(yīng)節(jié)氣。 原本姜令望還要在衙署擺酒,宴請揚州城內(nèi)老人,以示親民敬老之意,要晚些動身,只是他心尖尖上的姜烈云要去登高,賞景,還要去尋陌生的老和尚看病,他怎么能不全程相陪呢? 鏡郎等著上馬車,遠(yuǎn)遠(yuǎn)往前一看,姜令望對著姜烈云,一副二十四孝的殷切模樣,又是捏手,又是摸臉,依稀還能聽見“該穿那件斗篷來,臉凍得這樣涼”“茶果可預(yù)備好了”“今早藥可吃了”,直讓人聽得牙酸,他正忍不住要抓了青竹,要暗暗罵兩句,誰料新安一眼望中了他,還帶著滿臉的怒氣,強行把青竹擠開了,吩咐了一句:“我同阿紀(jì)一道去?!?/br> 原本是他帶著寒露和青竹兩個,王默做個車夫,如今新安擠了過來,如何能與小廝同車。鏡郎在心里嘆了口氣,揮一揮手:“姨母的車架空著,你們商量一下,怎么去吧。”又趕緊悄聲安撫新安:“大節(jié)慶的,舉家同游,九姨面上怎么這樣不好?” 話音剛落,心里也有些好笑——實在想不到,他也有這樣為人打圓場的時候。 新安深深吐納幾口氣,倏然也是搖頭失笑,同鏡郎一道上了馬車,過不片刻,車輪轔轔轉(zhuǎn)動,往城外去了,鏡郎見她吃了幾杯茶,心緒平復(fù),這才問起緣由:“可是廣平姨母不愿意……” “還被你猜中了……她啊,一心就覺著是姜氏母子的錯,要么,就是姜氏一人所為,甚至連那賤皮賤骨的小兔崽子都不想追究!” 一時之間也顧不上什么公主儀態(tài)了,市井粗話,張口就來:“什么養(yǎng)在自己膝下多年,向來恭敬,以她為母,還是小孩子家……我呸!她瞎了眼了,連自己身邊那個珍珠,對,就是新補來的那個小丫頭,早就上了姜烈云的床都不知道,在她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怪不得院子里那么多烏糟東西……還說,這是駙馬為她特意選的床榻,舍不得一把火……” “她一貫?zāi)懶?,就因為瓊林宴上偷偷看了一眼姜令望,就跑去求母妃……竟是鬼迷了心竅,連公主府都不要了,非要遠(yuǎn)嫁!我早就同她說了,這男人眼神不正,看似恭敬,實則桀驁自私,就算她非要嫁人,非要生子,也不必同他一起,怎么能靠一眼就定了終身?” “那男人有什么好!無非是生了張白凈斯文面皮,狼心狗肺的東西,同著其他女人來謀奪她的產(chǎn)業(yè)性命,不是幫兇,就是默許!怎么能做夢期待他回心轉(zhuǎn)意,洗心革面!” 新安心緒激蕩之下,神情恍惚,竟不管不顧,和盤托出,說漏了嘴:“我說姜令望一死,她便自由了,也不用守著什么寡居的規(guī)矩,也大可不再改嫁,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想要兒女養(yǎng)老送終,抱養(yǎng)幾個聰明漂亮又聽話的孤兒不好么?就他姜家的血脈金貴?一個病秧子,當(dāng)成什么寶了!我?guī)]山,去桃花源,靜養(yǎng)身子……她竟然不肯。究竟為什么不肯和我走……從前不肯,如今,也不肯……” 話里話外都透著古怪,好歹新安說了幾句,意識到有些不對,先自收了口,端起茶來干咽了幾口,掩飾一番。 鏡郎也就裝出一副沒聽到的樣子,勸道:“世上有女子如阿娘般飛揚自我,有女子如您一般堅韌直率,有如寅娘jiejie般百折不撓、頂立門戶的,那自然也又如菟絲花一般,只愿意婉轉(zhuǎn)委身于男人……到底也不能算八姨的錯?!?/br> “她到底才是苦主,姜大人是她夫婿,又是本地主官,在這個賑災(zāi)秋收的節(jié)骨眼兒上,確實動他不得?!?/br> “小滑頭,還和你九姨提這什么正事不正事的?” 新安捏著絹子,使勁兒扇了扇風(fēng),因為惱怒,臉頰熱得緋紅,發(fā)髻上的雙鳳銜珠步搖一甩一甩的,看得鏡郎膽戰(zhàn)心驚,往旁邊挪了挪,以免被摔個正著,急忙識趣地?fù)Q了話題:“不過姜氏母子,可以說是板上釘釘?shù)闹髦\了……八姨說了怎么處置沒有?” 新安搖了搖頭:“就明瑟那個軟糯性子,能說出什么喊打喊殺的話來?不過她身邊那個琉璃,倒還算會說話,勸了她兩句,還是給了句準(zhǔn)話,‘此生不愿再見姜氏母子的面兒,也不想聽到與他們有關(guān)的任何消息,按律該怎么辦,便怎么辦’?!?/br> 鏡郎眨了眨眼,已經(jīng)覺得這話里頗有玄機,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平靜道:“別的不說,單謀殺公主一條……就是凌遲啊?!?/br> “凌遲也太便宜她!”新安嘴上說著厭煩廣平的性子,實際上以她當(dāng)仁不讓的脾氣,早就已經(jīng)越俎代庖,有了決斷,“一死了之,哪有這么便宜,活剮了又怎么樣,死了就沒了,就是要讓她吊著一條命,活受罪!” 鏡郎輕聲道:“聽說,報復(fù)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最害怕的事情成真?!?/br> “姜氏最寶貝的,不就是那個病秧子兒子么?” 或許還有她的親弟弟。 新安想象了一番事成后的場面,頗為揚眉吐氣,重重地一捶小桌面,又對鏡郎道:“阿紀(jì),你這事辦得好,姨母念你的情呢,到時候抓住姜氏母子,鉗制住了姜令望……哼,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如此這般,終于勸得新安放下一臉怒氣,換上了笑臉。 捺山不過百來丈高度,一路如何賞花賞景,不消多提,天穹雖然陰云密布,沒了烈日照耀,卻也格外清爽宜人。只有廣平告了體乏,走到一半,就由新安及侍女陪著,先去慶慧寺休息了,姜令望例行公事地問候了幾句,也不忘叫上自己身邊的小廝跟著去,卻不是為陪著她,而是因為聽了姜夫人的一句“須得早早地排起隊來,云哥兒去了便能診脈,別耽誤了回城的時辰”。 鏡郎遠(yuǎn)遠(yuǎn)綴在隊伍最后,聽著便覺好笑。 下山與上山,走得又不是同一條道路,聽得姜夫人絮絮介紹:“這是寺中僧人、信眾苦修之路,每日便是由此上山挑下清泉水……” 遠(yuǎn)遠(yuǎn)的,便聞見一股清苦幽微的菊花香氣,鏡郎精神一振,極目遠(yuǎn)望,青紅交加的楓林掩映著數(shù)百畝沙田藥草,盡頭處,一片金紅相間的菊花,花開如海,隨著山風(fēng)微微蕩起漣漪。 慶慧寺山門掩映在百年古樹之下,就連匾額也小小窄窄,塵痕斑駁。因這一日多有官宦家的女眷在,看不見青壯的僧人身影,只有兩個五六歲的小沙彌持著笤帚,將門前階下的銀杏葉掃出沙沙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