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寅娘的故事
“宋家是京城附近的大家族,父親老實上進,略讀了幾本書,有個秀才的功名在身,雖然祖父母去世的早,也沒有親兄弟,到底自己立得住……也不是眼高手低之輩,頗懂經(jīng)營。外祖父家中也薄有財產(chǎn),是殷實的商戶,父母兩人在上巳節(jié)相識,據(jù)說是一見鐘情……后來外祖一家隨著舅舅去塞北經(jīng)商,也就沒來音信……” “……家里財產(chǎn)頗豐,衣食無憂,我原本有一個哥哥,長到八歲,因為傷寒去世了,母親當時懷著身子,大病一場,落了胎兒,從此再無法生育,就只有我這么個女兒,父母情好,父親也不愿意納妾納婢,只說好好陪送我出嫁后,再過繼個族中失怙的小兒養(yǎng)大便罷了,因此家中對我更是嬌慣到了十分,讀書學琴,習字算賬,當做半個兒子?!?/br> “我父親在錢財上一直松散,一貫說‘家中能有今日,都是族人幫襯’,族中但凡有人開口,必不會讓人空手而歸,好歹是老天賞飯吃,年成好,年景也好,母親攥著鋪子,依然有些積蓄,誰料就是因為他不將浮財放在眼里,就有人要為了浮財害他!” “我父親有個同曾祖的堂兄好賭,光在我家里,便借了百八十兩銀,我家不催,外人卻要逼債,他要去外地躲避,就將他妻子全送到我家中來,我父親只當是自家親眷一般好生款待,又要我小心謹慎。那堂兄,十來歲年紀,眼睛就在侍女身上打轉,對著乳母也動手動腳,那堂姐,對著什么首飾都流口水,眼饞了就討要,討要不著便哭!我和母親在自己家里受了多少閑氣,二三年后,我那堂伯回來,帶了一身傷寒病癥,我父親也好心,將他留著養(yǎng)好病再送回家去,又籌劃著為他要回族產(chǎn),為他一家生計籌謀。誰料老天不開眼,哥哥沒有多久就因病去世……” “家中沒有兒子,一開始,他們打著照顧親戚的名頭,是想送女人來,什么沾親帶故的,我伯母的侄女兒,外甥女,都敢送來!后來又是什么孤女,十二三歲,癸水都沒來的小丫頭!真是作孽!我父拒絕幾次,母親也著了惱,再有人上門,一律打出去,之后,他們便張羅著要堂兄生子,多生兒子,非要有年歲合適的,塞到我家里來,奪這家產(chǎn)不可,父親也被惹怒,上稟了族長,若要過繼,嗣子一定要父母死絕,沒有長上的孤兒才好,我們家做不出奪人血脈分離骨rou的下作事情?!?/br> “鄉(xiāng)間女兒,多是要隨著父母做活兒下地,風吹日曬,難以嬌養(yǎng),膚色自然粗黑,再好的底子也顯不出來,說句自夸的話,十里八鄉(xiāng),確實沒有什么出眾之人,旁人愛說些是非,直說我是什么,又有姿色,又有資財,還讀書識字,能得一位貴婿……只是我這般蒲柳之姿,在貴人們眼中不算什么,卻也不知怎的,惹了人的注意。說來也是大家公子,家中良田千頃,家財萬貫,還缺兩個美婢?怎么見了個女人便走不動路?” “許昭言許公子想要人,我堂兄想要錢,兩人一拍即合?!?/br> “不知尋了什么門路,勾了我父親去賭,先是小贏,再是小輸,我母親發(fā)覺時,已來不及……田宅鋪面莊園,都賠了進去……那許公子說要娶我做妾,便將欠債一筆勾銷,只當是給我的聘禮。” “母親哭的受不住,暈死過去,我托了隔壁的叔嬸陪我去尋父親,就算要嫁要賣,也要見了人才好說話……誰知見了面,什么都沒說,只讓我喝茶,茶里下足了迷藥……等我醒來,就見那許公子……” 方是十三歲的少女,再是如何老成冷靜,也是家里嬌養(yǎng)長大,一覺醒來,就覺身下劇痛,見自己赤身裸體,讓個滿臉yin笑的男人咬著乳尖,一面還下流不堪地聳動……能有什么反應? “他jian污了我,又迫著我父親簽文書,卻又不提納妾之事,咬定了,是要我賣身做婢!是啦,我若真成了他家寵妾,再有了一兒半女,那就是自家人,反過來為娘家撐腰,那我堂兄,如何能奪我父母棺材本呢?” “我不肯,險些將他耳朵咬斷!許昭言便綁了我,他到底舍不得我的臉,只是劃花了我的手臂,又當著堂兄的面……揚言若是再不從,就便宜他全家上下男仆嘗我滋味,再扒光了關到野狗籠子里去,最后賣到最下等最便宜的妓院去。也不讓我洗漱換衣,就這樣拖著我,丟到我父母面前……問他們,‘你們是要我這個好女婿呢,還是要這個婊子女兒呢’……” “阿娘當場就嘔了血,父親哭的不成樣子……我對許昭言說,就算要做婢女做妾侍,也沒有不許人回家收拾行李的。我們?nèi)?,哪里跑得出他的手掌心呢?我既然已?jīng)是他的人了,哪里還有其他出路?求他高抬貴手,讓我與父母回家團圓一夜,第二日換了行裝,就來家里?!?/br> “我就是全家人一并吊死,一把火燒光了田宅家產(chǎn),也絕不便宜這群賤人!” 敘述至今,宋寅娘的語氣一貫的穩(wěn)重冷靜,仿佛說的只是旁人的故事,直到此時,才咬牙切齒,顯出幾分堅韌的狠絕。 “但父親軟弱,一回家就勸我認命,從命,我自小聽話,頭一次出言忤逆,我說父親,什么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都是屁話,您是父是夫了,我和阿娘被您害的還不夠慘么!他這時候還要迫我,我便索性劃花了自己的臉!要嫁,就自己嫁去!” “這話,卻被在屋外的貴人聽見了。他說,娘娘令他來時,他還有些不情愿,如今聽了我的話,只看在我的份兒上,也要鼎力相助?!币锩嗣樕系膫?,微微嘆了一口氣,又笑了起來,雙眼熠熠生輝,“那刀上全是銹跡,不干凈,未免傷風害命,得把rou剜干凈,自然,什么名醫(yī)好藥都用上了,也不可能不留疤痕。但我不后悔,絕不后悔。只要能讓那群賤人付出代價,這道疤,算什么!” “貴人用了什么手段,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曉得,我第二天沒有回去,也無人來尋麻煩,過了兩三日一打聽,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我堂兄吃多了酒,栽進蓄水的溝池里溺死了。我堂伯被之前的債主尋上門,為了躲債藏進山里,踩進獵人捕殺野豬的陷阱里,萬箭穿心。” “至于那許昭言許公子,家中佃戶鬧事,他連夜趕去平息,竟然被當做強盜亂棍打死?!彼我镂⑽e過頭,唇邊揚起一抹報復的快意微笑,“尸體被野狗拖去,啃得七零八落,若不是靠著他母親親手繡出的梅花香囊碎片,甚至無法辨認身份…法不責眾,竟尋不到是誰下的死手,只能將那群動手的人胡亂流放了事…他的庶弟得償所愿,一朝上位,連帶生母寵妾也格外地有體面,那位沈默沈夫人十分不忿,與夫君大吵一架,搬出主宅,便索性散了自己的嫁妝資財,雇傭了許多地痞流氓來尋麻煩,卻到底顧忌這是長公主產(chǎn)業(yè),只是叫罵了事?!?/br> “我為娘娘所救,自然知道,這世間女子不易,便有意收留寡婦、孤女,不令她們衣食無著,原本也是男女一道做活兒的,卻沒想到,幾個月功夫,便鬧出幾樁強jian!索性就把男人統(tǒng)統(tǒng)打發(fā)出去,只留女子,倒也清凈。若是與男人有了首尾,想要嫁人,我不強留,卻也不會陪送,凈身離去便是了?!?/br> “本來我就是是非之人,再加上滿園全是女人,周遭村莊的男人,雖然得了恩惠,卻也只是袖手旁觀,若是罵得熱鬧有趣了,還忍不住笑上一笑……” “這些地痞無賴,打也打不得,殺也殺不得,終究也不過是圍追堵截,罵些臟話罷了,并不曾觸犯什么律法,村里耆老想管也管不了,自然,也根本不想去管。也就只有他們自己的兒女親人才是人,我們這些女人,離經(jīng)叛道,無夫無子,又何曾被當成人來看?” “而他們家里的女人呢,知道他們來這莊園看笑話,看女人了,心里十分不忿,沒有事情,尚且要編出許多閑話來嚼,更何況現(xiàn)成的把柄……姑娘看到那個藤條籠子沒有?秋收時節(jié)這么繁忙,她們尚且愿意徹夜不睡,做出個浸豬籠的刑具來送我,叫我好看,哈!” 一席話說完,一個漫長的故事說到盡頭,寅娘已將鏡郎送回主屋門前。 往屋中望去,一片清涼富貴,沁人的涼意縈繞之間,長公主依著枕頭,與侍女們說笑,一張圓桌上,四涼四熱八道菜,一葷一素兩道湯,全是山珍河鮮,吃的是新鮮的山野趣味,外加兩盤鮮果,兩道點心,已將桌面擺的圓滿。 “同您長篇大套地說了許多話,只當是個故事吧。午膳已備妥當,您請?!?/br> 寅娘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瀟灑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