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好兒郎善弄jian巧，爛泥蠅喜食苦水

    李巖推開匯文閣的門，見清明坐在里面翻書，客套一句：“秦秘丞，身子恢復(fù)得如何了？”

    清明放下書，起身道：“承蒙諸位大人關(guān)照，已經(jīng)好許多了?！彼鲎∽澜?，有些眩暈。

    李巖往桌上放下一摞貼滿朱條的書，道：“秦秘丞，上次派給你的東西，黃閣下看了，有三成要返工，我給你拿回來了。另外一成問題不大的，前些日子由陳子乾替你重校了。”

    清明拿起一本來看，自己先前加的朱批之外多了好些正楷批文，大概都是補闕紕漏之處，出了這么多問題，清明自感慚愧，便道：“麻煩諸君了，我這就重做。黃相什么時候要？”

    “黃相說了，這種細致活敷衍怠慢不得，尤其是你們這些初入門徑的，不懂多問，不要不懂裝懂。等出了問題后再找別人核訛，無故多了工作，進展就越拖越慢。我看你病這么久，以前的東西也差不多生疏了，你這段時間多下功夫，過些時日再來找我審。可也別拖太久，你問問陳子乾他們怎么分的，按著他們的來就行?！?/br>
    清明低頭諾：“是，明白了。”這番不冷不熱暗含譏諷的話讓清明有些沉重，李巖本就是負責校書的總監(jiān)修，在分派任務(wù)上是一清二楚，現(xiàn)在卻讓清明去問別人，分明是想讓他再去那邊討同僚輕蔑。不過這怨不得別人，只怪清明臥病太久，耽誤了昭文館里的事，無端給別人添麻煩，去道歉也是應(yīng)該的。泥潭邊上最易積酸汁腐葉，誰還有白璧一樣的精魂赤心？看著是知書達理好兒郎，皮下是朽鄙俗陋爛泥蠅，最喜食人苦水，善弄jian巧下石。凡生者未嘗不墮此境，只悲此世生來為人。

    李巖走到那邊書架下，抱出一套大書，只聽“唰啦”一聲，幾本落在了地上。

    清明走過去：“我?guī)湍眯??！?/br>
    李巖拍了拍衣袖，也不去撿地上的書，睨著蹲在自己腳下的清明，道：“多謝了?！崩顜r稍微打量了清明一番，見他脖頸潔白，略有青痕，便在心里唾罵了幾句：不愧是朝中所傳jian佞，落得個好皮囊，天生一副sao樣。也不知前些日子是真病還是假病，竟病到了堂堂鄭府。都說這鄭家?guī)状艺辶?，如今看來也是藏污納垢之所，不過是裝點得冠冕堂皇了些，就為了從昭文館討一個弄臣，竟能編出如此低劣的理由。李巖這樣想著，差點往清明頭上吐了吐沫。

    清明把書撿起來，問：“李學(xué)士，要送到哪里去？”

    李巖分了一半書給清明，道：“你跟我走就是了?！?/br>
    “是?！鼻迕鞅е寝麖亩亲哟螨R他下巴的書，艱難地邁過門檻，跟著李巖去了。

    匯文閣就在總館旁邊，來往的人多，眾人見是李學(xué)士，都笑著致意。李巖帶著清明繞道藏書閣，多走了些路。他道：“黃相飯后習(xí)慣去平瀾閣休息?！边^了一會兒，沒聽見回應(yīng)，便轉(zhuǎn)頭看，只見清明還跟在他十步開外的地方，腳步有些阻塞。李巖把手里的書放在廊檐下的石凳上，對清明道：“歇歇吧。”

    清明倉促走上來，把書放下：“對不起。”

    李巖打量起清明來。那張無甚血色的臉上因為虛熱染上了潮紅，仔細看時才可發(fā)現(xiàn)那是血紅的斑點?；蛟S是皮膚太薄，肌理血管都清晰可見。他鼻尖冒出了晶瑩的汗珠，嘴唇浮上了青白的紗霧，整個人像是罩在了模糊的霧里。不過那只是李巖對清明病態(tài)所幻設(shè)的錯覺，他不會明白這幅皮囊下包裹的冷清和痛苦，只覺得清明帶著一副背德的罪孽。

    李巖勾著嘴角，遞給清明一張手帕：“給你，擦擦汗。”

    清明抬起頭來看了看，舉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不、不必了?！?/br>
    “哦……”李巖意味深長地應(yīng)著，“秦秘丞，病未痊愈，還是多休息些好。館里的事，都有人在做。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不礙事?！?/br>
    清明不過是閻氏打發(fā)過來的，無足輕重的人。館臣們心知他來路不正，已對他有幾分警惕。幾個月過去，眾人又知此人無甚勘核本領(lǐng)、常稱病臥居，更對他嫌惡有加。

    “秦秘丞，你身體虛弱，是有什么病根嗎？”

    清明仍覺得李巖在挖苦他，只道：“天氣轉(zhuǎn)涼時，會咳嗽一陣。”

    “那這段日子可得小心，近日秋雨連綿，得多添衣物?！?/br>
    “是，”清明敏感地理了理衣領(lǐng)，“我穿得多，這時節(jié)還不覺得冷?！?/br>
    李巖看著他抬起手，驚訝道：“呀，那是您的傷嗎？”

    清明一驚，以為是閻弄的痕跡被他瞧見了。

    “都流血了。”

    清明放下手，發(fā)現(xiàn)左臂的紗布暈出了一片血痕，也有幾分擔心了。這處傷口自他上次用匕首劃破后，就沒有愈合。只要左手稍一用力，傷口就要滲血，每次止血都要用很多時間。像是故意嘲諷清明那時幼稚的脆弱一樣，傷口始終沒有好起來。這樣反反復(fù)復(fù)處理包扎，最容易發(fā)炎化膿。

    “沒、沒事……”清明抬起手，看著漸漸擴大的血痕，也不知如何是好?！拔蚁葞湍褧徇^去吧?！?/br>
    “不，你還是歇著吧。別把血惹在書上?！崩顜r拿起他那份書，“你在這里看著剩下的，我待會兒過來拿?！?/br>
    清明低頭：“是?！?/br>
    天陰沉下來，似乎要下雨了。如果下起雨來，清明會脫下外衫把書先包好。如果李巖這就不管了，清明會自己送過去。

    此去路不遠，李巖來回兩趟就把書送了過去，便打發(fā)清明走了。

    清明本想把要返工的東西帶回去看，不料手成了這樣，也不敢亂用勁了，收拾完紙筆，就準備離開。若路上雇輛馬車，快點回去換藥，血還不至于弄臟衣服。不能再給云宿添麻煩了，他不知給清明洗了多少帶血沾精的臟衣。

    清明匆匆走出館閣。

    “秦大人！”

    清明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是閻的侍從，小雁。

    “我家大人在那邊等您?！毙⊙阒噶酥笜湎碌霓I子，引清明過去。

    閻在樹下，看著走來的清明，笑道：“來了。”他見清明一臉愁容，問：“怎么了？”

    清明抬起左手，揭開衣袖，一片殷紅暈濕了半邊紗布。

    閻捧著清明的左手，憐惜道：“真可憐……”說著就吻上清明的掌心。

    清明有點想哭，他記得鄭疏塵對他說的話，鄭疏塵說，如果他手上的傷好了，就帶他去個他會喜歡的地方。清明想去，想和鄭疏塵去，去哪里都可以。

    “跟我來吧?！?/br>
    清明點點頭，隨閻上轎了。

    “回府?！?/br>
    清明靠著閻的肩，全身都冷下來，即使在這個深秋他已披上冬季的厚斗篷，他也依然在打寒顫。

    閻搓著清明的手：“沒事，回去就給你換藥?！?/br>
    清明閉著眼，握緊自己的右手，企圖喚起鄭疏塵曾經(jīng)給他的溫度?！拔蚁胍娔恪?/br>
    “呵呵，想我了??？”閻克制不住地捏緊了清明的左腕。

    “啊、疼！血……”

    “沒事，回去就給你換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