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最后還是決定提前去大廳等著。

    阿寶鎮(zhèn)實在是小，也沒什么娛樂設(shè)施，與其在外面閑逛還不如先在這等著，好歹大廳內(nèi)還有凳子。

    大概是剛上班，整個大廳都有點冷清。

    有工作人員過來問徐妍是不是要來辦醫(yī)保的，她解釋自己是來領(lǐng)物資的，那人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東西，跟她說人還沒來齊，讓她先等著。

    行吧，等就等著。

    徐妍在大廳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大概是在山里頭呆久了，斷網(wǎng)斷成了習慣，徐妍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對網(wǎng)絡(luò)其實也提不起什么興趣。以前在城市里頭，一有空閑就會捧著手機扔都扔不下，覺得網(wǎng)絡(luò)熱點真是一天一個變，熱門綜藝也是天天都有新看點，一天不刷三五遍手機都感覺自己被潮流掉下了，明天去上班都找不到話題和同事閑聊。

    也是怪了，現(xiàn)在居然是實在沒事干了才想起來還有手機可以玩。

    徐妍先是打開微博，在熱搜上看了一圈都沒看著什么想點進去的詞條。

    五十個熱搜條，一大半都是些什么不知道長什么樣的明星和不知道演些什么的電視劇，再有一小半是各種社會新聞，不是哪個地方起火了就是哪個地方被搶劫了、多少多少人一起結(jié)婚了、哪個學校又被爆出什么學術(shù)不端或者學風不正了，里頭再塞幾條國際消息，什么哪國疫情又死多少人了、哪個國家領(lǐng)導人又說什么不接地氣的發(fā)言了，條條項項，都好像早八百年前就看過了似的。

    徐妍有點想嘆氣，真是不離開一趟網(wǎng)絡(luò)都不知道這世界這么無聊。

    不是說好的“隨時隨地發(fā)現(xiàn)新鮮事”嗎，怎么這都兩個多月過去了，上頭還是些換湯不換藥，過十年還能繼續(xù)當新聞看的東西呢。是不是其實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新鮮，都是老梗換新重復玩呢？

    徐妍覺得沒勁，撂下手機走到那堆愛心物資邊左看右看。

    東西挺多的，占大頭的是各種大大小小的書，拿尼龍繩捆成一摞一摞的，堆起來比人還高。還有花花綠綠的小書包，上頭印了迪士尼公主和蜘蛛俠什么的，審美相當土氣，但估計是小孩會喜歡的風格。還有籃球、飛行棋、塑料小廚房什么的，看起來基金會在關(guān)注兒童學習之余還不忘關(guān)心了下小朋友的業(yè)余生活。

    挺好的，看起來真是特別勵志、特別向上，特別讓人對祖國的未來充滿希望。

    徐妍后退幾步，打算給物資拍個照發(fā)朋友圈顯擺一下。她現(xiàn)在可是鄉(xiāng)村支教志愿者呢，多么崇高的身份，在別人都忙著跟excel、ppt做斗爭，為下個月工資發(fā)愁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為自己個人奮斗，轉(zhuǎn)身投入祖國的建設(shè)事業(yè)去了，這以后回去上班，跟人談起這一茬，誰不夸一句她是個有理想有大愛的有志青年呢。

    徐妍拍完照片，一邊打開朋友圈一邊往凳子那邊走去，還沒走回凳子邊，突然看見一個舊同事發(fā)的一條朋友圈，“狗日的海市，根本不把外地人當人看，老子受夠了，等解封我就回老家去，我再也不在這鬼地方呆了?！?/br>
    徐妍腳步一頓，生出幾分疑惑來。

    這事咋了？解封？海市又封了？機場那塊還是哪個地方??？難道又是什么外來生鮮被發(fā)現(xiàn)攜帶病毒了？

    世界真有新鮮事了??？

    徐妍點進那位同事的朋友圈，想看他有沒有發(fā)過更多的關(guān)于海市的消息。

    還真有。

    三月二十八那天發(fā)了一條，“聽到消息說明天要封了？太好了，哥終于不用在一號線上站著睡覺了！”

    四月七號又有一條，“TMD，五點鐘就訂好了鬧鐘，還是搶不到菜。這下好了，以前天天擔心自己卷不過人家，以后吃不上飯，現(xiàn)在真的吃不上飯了?！?/br>
    最后一條是四月十二那天的，是張照片，一個塑料袋里裝著三根蔫巴巴胡蘿卜，四個已經(jīng)有了爛點西紅柿，還有兩個巴掌大的土豆，配文是，“三百塊?！?/br>
    徐妍倒吸一口涼氣，脫口就罵了一句，“太扯淡了吧。這還是菜嗎？這都成奢侈品了啊?！?/br>
    這是怎么回事？

    徐妍點開這位同事的聊天界面，發(fā)消息問他，“哥，這是咋地了？看你朋友圈，很emo啊?！?/br>
    那邊消息倒是回的很快，開頭就給徐妍發(fā)了個黑人流淚的表情包，然后發(fā)了條語音過來。

    徐妍在人家辦公大廳呢，也不好意思直接點開來聽，把那條語音轉(zhuǎn)了文字。

    “你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特別羨慕你這么干脆就裸辭了?！?/br>
    怎么的呢？徐妍二丈摸不著頭腦。

    這位同事是他們項目組里的一個前輩，比徐妍早兩年進公司，也算是個小領(lǐng)導。

    那會因著這位同事的工位就在徐妍旁邊，徐妍離職收拾自己東西時被這位前輩念叨了好幾個小時。

    語氣里盡是恨鐵不成鋼，說她太年輕，太沖動，剛開始上班吃點苦是正常的，熬一熬就過去了，像她這樣裸辭，下一份工作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得到，而且她又不是應(yīng)屆生了，只有一年的工作經(jīng)驗，人家誰看得上她這種剛剛?cè)腴T的職場菜鳥。

    完了又問她之后打算怎么辦。

    徐妍說自己打算去旅行，又被這位前輩罵了一通。

    說她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完全沒規(guī)劃，想一出是一出的，回頭新工作的HR問你，為什么有那么長的空檔期，你要怎么回答？人家會不會嫌棄你做事欠考慮？

    一字一句，句句都是掏心窩子但是扎心的好話。

    徐妍知道對方是好意，沒吭聲就一直聽著，回家路上也一直在心里琢磨對方的話，但是第二天一睜眼，還是去定了張去山城的火車票。

    ……

    這怎么幾個月的功夫，這位哥的心態(tài)就來了個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了？

    還沒等徐妍去問，那邊的消息又發(fā)了過來。

    “你真是走得恰到好處，不然現(xiàn)在你想辭職你都走不出去。我看朋友圈，郊區(qū)那幾個解封了的地方的人就已經(jīng)把汽車站火車站還有飛機場擠得加兩倍錢都買不到票了，回頭市里邊這些區(qū)域解封，更是一票難求，想走都走不了?！?/br>
    徐妍完全沒聽明白，“為什么啊？”

    “什么為什么？”那頭的前同事也是語氣奇怪，完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別是不知道現(xiàn)在整個海市都封城了吧？”

    封城？這是怎么一說？徐妍不明白，于是虛心求教，“我還真不知道，咋地了??？還有我看你說的幾個胡蘿卜土豆就花了三百，為什么??？現(xiàn)在菜價這么貴了嗎？”

    那頭前同事連發(fā)了好幾段，說，“就是前陣子海市突然說有疫情，原本沒什么事，把那幾個人關(guān)起來隔離治療就過去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上面一直沒動作，海市又有那么多人，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的，結(jié)果搞得現(xiàn)在整個海市都在鬧疫情，這下好了，當初隔離幾個人就能搞定的事情，現(xiàn)在得把整個海市都隔離才能解決了。反正現(xiàn)在整個海市都被封閉起來了，全部人都被關(guān)在小區(qū)里面不給出門，就只能在家里呆著，不給上班，不給買菜，至于你怎么活下去，那就看你本事了。能居家辦公的自己居家辦公，不能的就等著喝西北風，APP上搶的到菜的就自己買三百塊的天價菜，買不到的也等著喝西北風?！?/br>
    徐妍聽得心驚，發(fā)文字問他：“怎么會這樣？”

    那頭前同事的暴躁連語音轉(zhuǎn)文字都可以看出來了：“我他么怎么知道。我還想知道為什么呢。垃圾海市，垃圾世界，我受不了了，明天就毀滅吧，大家一起死得了?！?/br>
    徐妍對著屏幕，一時半會有點愣。

    怎么會這樣呢？

    徐妍回頭看向那堆來自海市的“愛心捐贈物資”，突然有點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滋味。

    昨天晚上她還在想，她想回海市去，她想念大城市的繁華，想念光鮮亮麗的街景和來來往往穿著時髦的路人，她覺得在山里太無聊，太沒勁，感覺在這里自己根本找不到生活的趣味。她想把這學期的課教完，賺了點回去的路費就趕緊滾回城市，反正她也在路上跑了一段時間了，野夠了，應(yīng)該回去繼續(xù)內(nèi)卷去了。

    但是剛才看到滿屏的來自海市那頭的老同事傳來的，想跑，想離開，再也不回去了的發(fā)言，她又開始覺得疑惑。

    她是真的想回去嗎？

    好像當初決定離開時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一樣，她突然就想起來自己每天按掉鬧鐘，爭分奪秒騎著共享單車奔赴地鐵站，好不容易到公司，電腦剛打開就要開被沒完沒了還沒意義的會議叫走，搞得只能不停加班才能把活干完的暴躁。

    想起八點多了，飯還沒吃，累的只能癱在辦公椅上轉(zhuǎn)頭看看窗外那盞高高的路燈，可怎么看都沒法讓它暈黃的燈光照到自己身上的那種寂寞。

    想起深更半夜回到家，看見昨天就下定決心要收拾的屋子今天依然沒力氣收拾的那種無力。

    想起好不容易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拿起衣服想要痛痛快快洗個澡，結(jié)果剛打開水龍頭就想起室友說，大家最近用水用電都要節(jié)制一點，不然交不起水電費的那一刻，很想哭但又沒力氣，只能閉閉眼讓水流過臉頰，假裝自己其實已經(jīng)哭過了的那種感覺。

    是生活本來就只能這么艱難，大家只能二選一，要么落后但自由地生活，要么精致但茍且地生存嗎？

    不知道怎么的，原本還雀躍著的心情突然就黯淡下去了，徐妍坐回椅子上，看著前同事又發(fā)了幾條消息過來。

    這回不是語音，是文字，看起來沒有憤怒，只是一段語氣淡漠的陳述罷了。

    “我今天在團購群里看見他們說可以買豬rou，我也想買，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rou了。但是好貴，一斤要九十多塊錢。先頭買菜已經(jīng)花了很多錢了，公司也因為居家辦公，工資減半，拋去房租，我卡里連一萬塊都沒了。他們說兩斤起購，我就問能把拆一下，我就要半斤。結(jié)果群里沒人回我，我等了好久，想再問一次能不能只買半斤。結(jié)果有人說，嫌貴就別買，來海市賺了錢不就是花的嗎，不花你就回家去。

    我覺得他說的也對，我大老遠的從家里跑來海市，就應(yīng)該為這個地方的經(jīng)濟做貢獻，不然人家那么發(fā)達的地方，憑什么接納我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里來的鄉(xiāng)巴佬呢？不還是圖我給他們賺錢供他們發(fā)展嘛。我也沒什么差別，我也是圖這里好賺錢才來的，也一心想著賺夠了錢我就回去，在老家買房子、生孩子，過自己的日子。其實大家誰都怪不著誰，都只是為自己罷了，無論是我，還是這座城市。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在哪賺錢就要在哪花完才行，那我覺得我想回家?！?/br>
    徐妍看著屏幕，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怔愣了半響，她偏頭去看物資堆，心里面五味雜陳的，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表達。

    書本不會回答，書包沒有答案，它們只是靜靜地被堆在地上，上面貼了碩大的一張紙，寫著“海市慈善物資”。

    愣愣地看著那堆東西好一會兒，徐妍心里冒出個疑惑，她忽然很想問：“好人們?yōu)檫h方做善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身邊的人也需要幫助呢？如果他們是先從眼前出發(fā)，那為什么周圍的世界還是那么糟糕呢？如果他們不在乎眼前種種，又何必在遠方求一個善意的希望呢？迢迢千萬里，真有善報可以跋山涉水，給好人一個他要的好報嗎？”

    過了一會兒又想問，“祖國的花朵是未來，那眼下的我們就不是未來了嗎？”

    “是不是得先過好今天，才有明天可言呢？”徐妍喃喃。

    那一瞬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愛心支教志愿者這個身份沒那么高尚了，反而有點像個外星詞匯，跟這個世界顯得有點太不格格不入，或者說是太高尚了，太高，太飄渺，像是山間遙遙一層霧，有點太不接地氣了。

    徐妍看看手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位舊同事，這時候該說些什么呢？

    會好的，別喪氣？

    算了吧，這種話說出來連自己都不會信。

    還是說，“沒關(guān)系，你可以跟我一樣，干脆把工作辭了，給自己放一個假，然后再做打算?！?/br>
    不了吧。

    說實話，徐妍現(xiàn)在其實很后悔。

    當初走得那么干凈利落，覺得世界那么大，不應(yīng)該被困在一個小小的格子間，人應(yīng)該有夢想，人應(yīng)該去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但是該去的地方在哪呢？

    小時候，同學們老說要去大城市，要去一線城市，要去北京、要去海市、要去廣東，還有的說自己想出國，要去東京、要去紐約、要去倫敦。

    然后她也跟著他們的愿望，去了海市上學、工作，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只是下意識覺得，大家都說這些地方好，所以她也要去。

    可是真的到了海市，又覺得這個地方太壓抑，想跑。

    后來看到網(wǎng)上說，人應(yīng)該有夢想，人應(yīng)該去遠方，一個人一生至少要有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于是她又信了，毅然決然背上行囊踏尋遠方。

    但是現(xiàn)在自己身在山野之間，又真的找到了想要的自由和夢想了嗎？

    為什么她居然還在想，她還是得回到城市去。

    徐妍按滅了屏幕，看著漆黑鏡面上，自己那張滿是愁容的臉，在心里默默對自己發(fā)問，“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屏幕上的自己與自己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