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會的聯(lián)絡(luò)人在十點的時候準時到了政府大廳。

    令徐妍吃驚的是，那位聯(lián)絡(luò)人還真是她之前在酒店門口和米線店那遇見的那個年輕男人。

    徐妍不動聲色，跟他寒暄起來，“你好，我是河縣期望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我們校長今天有事，所以派我來和您對接?！?/br>
    對方也表明身份，遞來一張名片然后解釋道，“你好，我是海市慈善基金會的聯(lián)絡(luò)部負責人，我叫方林?！?/br>
    徐妍接過那張白底的名片，心里嘀咕，“原來他兜里還真有名片?！蓖炅擞植蛔￠_始好奇，他是把名片和色情小卡片分開裝在兩個口袋里的嗎？怎么慈善基金會也搞全方位服務(wù)甲方那一套？還是說是這位聯(lián)絡(luò)人的個人愛好？

    方林見眼前的人一直看著名片不出聲，試著問了一句，“怎么了嗎？”

    徐妍趕緊收回心里的小九九，有些尷尬地笑笑，然后指著那些物資問他：“我聽說是要簽字確認，是在這簽嗎？”

    方林擺手，跟她解釋：“不是，其實需要確認只是托詞罷了，主要是我們會里希望在政府門前拍個照，需要這邊的工作人員和小學那邊都有人過來，回頭我們也好發(fā)宣傳，多讓人給項目捐款?！?/br>
    原來是這樣啊。

    徐妍也不懂人家做慈善的平時里都是什么流程，但是聽起來覺得挺合理的，一個慈善項目不止要到學校門口拉橫幅拍照，還得跟當?shù)卣蚝藐P(guān)系嘛，有官方背書，其他人也會覺得這基金會正規(guī)，不是什么自己拍腦門就干的野雞組織，捐款捐物獻愛心也會更放心地選他們。

    徐妍慶幸自己今天稍微打扮了一下才來鎮(zhèn)子上，雖然自己這幾個月在山里頭免不了黑了不少，滄桑了不少，但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她這一身行頭，應(yīng)該還是能把自己的形象拉回不少分的。

    方林把角落里放著的橫幅遞給徐妍，然后示意自己想去和工作人員溝通一下，走之前指了指大廳門口，告訴她：“這里放著的只是小部分，其他的東西都在門口貨車上裝著了，你那邊應(yīng)該有單子，你可以先去車上確認一下有沒有遺漏?！?/br>
    徐妍看方林走進了角落一間辦公室，這才掏出褲子口袋里塞著的那張愛心捐贈物資名單，一邊打開一邊去門口找車。

    貨車就停在路邊。

    徐妍上前跟司機師傅打了聲招呼，然后自己爬上車后座去點數(shù)。

    真是沒爬上車不知道，上來了才生出點怕的感覺。

    徐妍其實有點恐高，雖然按理說大貨車也就五十多厘米這樣，可是阿寶鎮(zhèn)位于山頂，是座建在山上的城鎮(zhèn)，道路的上下高差很大，全是上坡或者下坡，基本上就沒有平地，這點跟山城重慶差不多，不過重慶的路高差更大，整個城市在立體折疊上玩出了花，大大小小的樓梯特別多，小館子也都隱藏在各種樓梯之間，經(jīng)常某幾節(jié)樓梯旁邊有個家賣早點的小店。

    阿寶鎮(zhèn)的路相對就正常了許多，路還是正常的水泥馬路，沒什么階梯，但也好不到哪去，rou眼看過去，全是坡地，而且道路不寬，最多也就能容下雙車并行。

    這么一輛大貨停在坡地窄路上，上面還裝著這么多東西，徐妍扶著車擋板站在后座看得心驚膽戰(zhàn)的，生怕這車一個沒停好就往后溜車。

    她飛快地去看車上裝的東西，水泥磚頭什么的被堆歸類放在了一邊，但畢竟又重占地面積又大，幾乎把把整個車廂占了一半。徐妍估計自己也沒法點這個數(shù)了，于是干脆去看別的類目，牛奶之類的食物沒被搬去大廳，應(yīng)該全都在車里了，徐妍一箱箱一件件數(shù)過，沒發(fā)現(xiàn)有漏的。

    然后就是書和文具。

    剛才沒細看，現(xiàn)在在車里才發(fā)現(xiàn)，這些書是真的多，而且基本都是課外書目，也是，學生的教材自有教育局會發(fā)，他們這些慈善組織，能發(fā)揮的部分也就是課外的書庫補充了。

    書堆雖然都拿尼龍繩困住了，但是那些書里有些估計不是從書店里統(tǒng)一訂購的，有幾堆像是從別人那募捐過來的，書頁大小都不太一樣，有些頁面小一點的書還是可以從尼龍繩下抽出來的。

    徐妍伸頭去看，那堆書頂上放了本巴掌大的兒童插畫冊，封面上畫著一個長發(fā)披散，蛇尾人身的女人。她坐在水邊，手上和身邊都是未著寸縷的小人，男的女的都有，各個欣喜若狂，舉手欲拜。

    “，”徐妍把書名念了出來，然后又感嘆起來，“好古早的神話故事啊，我怎么記得以前的教材里面就有這個故事來著？小學還是初中？”

    不知道，但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離徐妍這個大學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的人都有點久遠了，她忍不住把那本書從書堆里抽了出來，翻開看了起來。

    開頭那頁就是長尾披葉的女媧飛在天上的配圖，下面寫著，“盤古開辟了天地以后，天上有了太陽、月亮還有星星，地上有了山川草木，花鳥蟲魚，但就是沒有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美麗、善良的女神，她的名字叫女媧。”

    徐妍去看配圖里的女媧，有點嫌棄，“畫的好丑，哪里美麗了?！?/br>
    然后又看下一頁，這回的配圖是女媧立在田間，背后有層層疊疊的群山，天上有太陽，火紅，熱烈，還冒著火星點點。

    下面配文：“女媧神通廣大，一天能變化七十次。有一天，她在廣袤的田野間獨自行走，看著周圍美麗的景象，忽然覺得好孤單。她想，在天和地之間，好像還缺了點什么，應(yīng)該再添一點東西進去，讓這個世界變得熱鬧一點才行?！?/br>
    徐妍又嘀咕，“什么叫女媧一天能變化七十次？這兒童書一點都不考慮到兒童旺盛的好奇心，也不在下面?zhèn)渥⒁幌伦儞Q七十次是什么意思，變什么東西，為什么是七十次。真是，一點實際教學經(jīng)驗都沒有?！?/br>
    徐妍覺得這本書的作者和編輯一點都不了解教學，根本不曉得現(xiàn)在小孩子腦洞有多大，死纏爛打的本事又有多厲害，就連她這個教數(shù)學這種嚴肅正經(jīng)不抽風的學科的老師，都被班里那幫小屁孩煩個沒完。

    什么，“徐老師，為什么一加一不是等于三而是等于二，我mama說我們家爸爸和mama在一起后就生出了我，所以我們家里頭是一加一等于三，是我們家和別的小朋友家不一樣嗎？”

    “徐老師，為什么乘法要是個X號而不是√號，我覺得這樣不好，每個乘法等式都是叉叉，那樣對數(shù)字寶寶們的心理傷害多大啊。陳老師說了，我們都應(yīng)該互相鼓勵互相加油的，我們不能亂給別人畫叉叉?！?/br>
    還有揪著題干沒完沒了的，“徐老師，為什么要把兔子和雞放到一個籠子里頭啊，雞那么臭，兔子不會嫌棄它不講衛(wèi)生嗎？”

    ……

    一個個的，從小就是杠精。

    徐妍撇了撇嘴，又往下翻了一頁。

    這頁的配圖是女媧坐在河邊，整個尾巴都垂入了河中，只有尾巴尖端那一點還耷拉回了岸邊，河水滔滔不絕，還有水花飛濺，洶洶如洪水般流動。

    下面配文：“那添什么東西好呢？女媧一路走一路想，然后在一條河邊坐了下來，她看著河水里的自己，于是靈機一動，心想，這世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了，卻單單沒有像自己一樣的東西，為什么不創(chuàng)造一種像自己一樣的東西呢？”

    下一頁，配圖改成了女媧一手拿了自己的一綹斷下來的頭發(fā)，一手捧了個泥人一樣的東西，滿臉欣喜。

    配文是：“這么想著，女媧從自己頭上截了一束頭發(fā)，混入從河邊取來的黃泥團里，摻了水，在手里搓揉起來，漸漸的，一個娃娃樣的小東西便被捏了出來。女媧把這小東西放到了地面上，說來也奇怪，這泥巴捏的小娃娃一落到地面上就活了起來，活蹦亂跳的，還能開口和她說話。女媧看著眼前自己捏出來的小東西，開心極了，她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人’?！?/br>
    徐妍看到這里，眉頭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她感覺這本書里的記載跟她以前看到過的有點不太一樣，但是哪里不太一樣她又說不出來，只是感覺哪里怪怪的。

    “莫非是現(xiàn)在教材又改版了？”徐妍猜測。

    她把視線旁移，又去看下一頁。

    這頁是女媧跪坐在河邊，頭頂太陽尾接水面，手里一個個泥人手牽手，圍著女媧轉(zhuǎn)圈圈。

    配文寫著：“女媧想，有了這么個可愛的小人，大地上從此就不會再寂寞了。于是，為了造出更多的小人，女媧每天都不休息，一直在工作，和那只她起先造出的那個人一起，造出了更多的能說會走的小人。這些小人們在她身邊歡呼雀躍，女媧開心極了?？墒?，一直這樣不停地工作著，女媧的身體也漸漸感覺到了疲倦?！?/br>
    是這樣的嗎？

    徐妍滿臉的困惑，她覺得這個故事好怪。正想往下再翻一頁，那頭方林喊他過去拍照了。

    徐妍把書頁一合，又塞回了書堆里，下車時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整個人都栽倒下去。

    “你沒事吧。”方林上前扶住她，又看了眼車廂，“里頭你點過了嗎？”

    徐妍一手扶著車邊一手揪著方林的衣襟，驚魂未定，“嚇死我了?！?/br>
    她看了看一直下坡的地面，后怕地扶了扶自己的心口，“這要是真栽下去了，得滾百來米才能停下來啊?！?/br>
    方林笑，干脆攙扶著她往回走，“你小心點，等會別又一個沒注意，沒從坡上滾下去，在樓梯口摔一跤了?！?/br>
    “那不會，”徐妍有點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又怕方林介意，于是尷尬地順著方林的攙扶往回走，“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過來神了?！?/br>
    完了又轉(zhuǎn)頭跟司機招呼了一聲，“師傅，我先進去了，你注意下別讓人進車里把我們東西搬走了啊?！?/br>
    那頭司機應(yīng)了一聲，開門下車，大概是覺得反正等會也得跟他們一起搬東西，他干脆在車廂口等著先。

    大概是大早上的怕不清晰，司機車里的廣播開得震天響，起先關(guān)著車門徐妍還沒聽太清楚，現(xiàn)在車門被司機推開了她才聽見，司機那邊在聽的原來是早間新聞一類的節(jié)目，主持人標準的普通話甜美又清晰，“近日來多地都有異常氣象發(fā)生啊，除了我們剛才說的，青藏高原一帶出現(xiàn)暴曬天氣，氣溫罕見的達到三十七度的高溫，太陽日照劇烈增強，大家伙紛紛喊熱之外啊。到了沿海一帶，東北平原、華北平原和東南丘陵卻開始持續(xù)的降雨，部分城市甚至有被水淹沒的風險，我在海市的朋友還跟我說，現(xiàn)在街上的水都快淹到一樓樓頂了，而且氣溫只有七八度，這都夏天了他還在穿棉褲。這么看來，今年國內(nèi)氣候最舒適的大概只有云貴高原、黃土高原這些地方了，好羨慕住在那里的朋友們啊，此刻的你們是不是都在舒舒服服地吹小風曬太陽呢？真是令人羨慕嫉妒恨啊！”

    不知道怎么的，徐妍心里莫名咯噔一聲，她回頭去看駕駛艙。

    車門沒關(guān)嚴，留了條可供人勉強進出大小的縫，主持人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著，不過話題從天氣又轉(zhuǎn)到了別的事情上，絮絮叨叨的。

    徐妍在心里想著中國地圖的大致模樣，思考起來。

    中國的地形西高東低，可以勉強理解為一個錐形，錐子的頂點在左下角，是青藏高原，那里有喜馬拉雅山脈、昆侖山脈、祁連山脈，海拔基本都在4000以上，屬于中國地形的第一大階梯。

    算是錐子的邊緣是東北平原、華北平原、東南丘陵，在地圖的右面，基本都沿海，不是平原就是丘陵，海拔都在500米以下，是中國地形里最矮的那一級。

    而云貴高原，和黃土高原、內(nèi)蒙古高原一起，是錐子的上升錐面，海拔在1－2千米這樣，地形起伏較大，有高原也有盆地，屬于中國的第二大階梯。

    所以現(xiàn)在的狀況是？

    太陽不斷下沉，逐漸接近錐子的頂端，而海平面不斷上漲，逐漸淹沒錐子的邊緣？

    徐妍抬頭看了眼天。

    奇怪，今天的太陽好像是比往常的要大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