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卿卿住我家，花好長不謝。

    雨青固魂之術(shù)需行七七四十九日，不可廢輟。胡生將打坐運(yùn)功之法授與雨青，命其每夜對月吐納一個時辰，其間胡生則默默在旁護(hù)法。此外并無他事，雨青話極少，不時回想起幼時同寒瑯的種種過往，如今皆已煙消云散，呆坐半晌便紅了眼圈。胡生不好相勸，只作不知，笑顏相陪，不是房中彈唱，便是拉她去花園或后山游賞散心。

    胡生的花園不大，卻是花團(tuán)錦簇。宅后便是峻山秀水，花園并不大講究咫尺乾坤、仿擬功夫，不過鑿池養(yǎng)魚、筑亭賞花而已，唯四季花開不斷，香風(fēng)陣陣。將雨青接來第二日，胡生便急匆匆由山外移來幾棵春棠，添種于臥房與書齋窗下，以法術(shù)護(hù)養(yǎng)，常開不敗，玲瓏可愛。

    雨青前事未忘，不時記起寒瑯，又見胡生日日陪伴，情思溢于言表，時時欲說還休。她心亂如麻無可應(yīng)答，恨不能躲著胡生，卻不忍出口，令他傷心。

    那日園中，她正瞧見窗前幾棵春棠，便問胡生，如今不是夢中，亦非春景，何以春棠仍舊滿樹燦爛？胡生低頭拉了雨青雙手，倒似有些緊張，許久才終于認(rèn)真向雨青道：“從此雨青長久在胡生家，這里的春棠便四季長紅，芳菲不謝。”聲音竟微微地顫。雨青聽了呆住，心中紛亂，無言以對。

    每夜月下吐納，須沉靜心神，不可生出雜念。然而雨青一閉眼心中皆是前塵舊事，怎能靜下一時？每日打坐本已艱難，今日胡生又直言表白，她心中更亂，坐到一半邪魔入念，眼前紛亂皆是幻象，一時是胡生為自己大開殺戒，一時是寒瑯為情拔劍自刎，一時又是胡生忍耐不得本性強(qiáng)迫于她。

    雨青周遭氣息漸亂，化作骨骼的春枝散發(fā)幽光，枝上春棠花搖葉顫，胡生大驚，立刻奔至雨青面前，將內(nèi)丹度與她，雷局握在她太陽上，強(qiáng)入她祖竅，以自家性光拉雨青出了幻境。雨青睜眼醒來，倒抽一口冷氣，終于崩潰，大哭出聲。胡生抱好了雨青，低聲安慰，“好了好了，沒事了……”心中暗嘆，終于好好哭出來了。

    那日后胡生便將臥房讓與雨青，自己搬入書齋居住，從此日落后不再來探雨青。白日亦見他刻意收斂，行動規(guī)矩許多。

    固魂已過三十日，某日夜深，雨青難于入眠，批衣而起，花園中閑逛。行至?xí)S窗下，聽到里面有人抱怨：“分了她六百年修為還沒個了結(jié)！走火一次又去多少？你如今蛟都不算，又成長蟲了！”說話的是那成精的木琵琶。

    “與你何干？用著你管？”

    “你你你！狗咬呂洞賓！我告訴你，我好歹也是千年的琵琶，三百年的修為，你若今后落得比我修為還不如，我我我……我就不教你彈了！憑你怎樣撥，我就不發(fā)聲！”

    “你愛發(fā)不發(fā)！不發(fā)聲當(dāng)你的泡水木頭去！看人家不笑話你千年的廢物！”

    “死長蟲！傻長蟲！”

    “你知我尋到這樣一個情種，又將她勸來此處花費(fèi)多少精神！只要她活著，修為內(nèi)丹全給了她我也樂意！”

    “傻長蟲！臭長蟲！沒人要的鰥夫長蟲！”

    “臭沉塘的泡水木頭！啞巴木頭！”

    雨青聽得心痛羞愧，眼酸落淚。她不是故意的，不知胡生竟要犧牲那樣多，不知自己會走火入魔，亦不知此事這般危險(xiǎn)。胡生如今連原先的五成修為都不及了，再添上自己前些年病中耗去的，胡生怕是已將大半生苦修耗在自己身上?？墒亲约河泻慰勺鲌?bào)償?shù)哪?？難道為他這番犧牲，便要從了他么？

    雨青無措，既屈且愧，忍不住就要哭出來，掩面轉(zhuǎn)身跑開了。胡生立刻聽見動靜，知必是雨青，十分急躁，罵一句“大嘴巴木頭！回來和你算賬！”轉(zhuǎn)身追出門外。

    雨青已跑遠(yuǎn)了，背對書齋立在亭臺中，掩面悲泣。胡生追至亭下，放緩腳步，慢慢踱入亭中，笑著輕聲說句“囡囡”。雨青一面哭，一面抽噎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不是存心害你的！我不曉得前夜那般嚴(yán)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胡生就要抱住雨青，卻強(qiáng)忍住了，將絹帕遞給她，柔聲笑道：“囡囡別哭，沒什么要緊，別聽他們瞎說?！?/br>
    雨青掩面只是哭，不肯信他。

    胡生嘆氣，拉雨青在亭中坐了，扳開她面上雙手，望著她道：“我早說了，囡囡同我走，我分半生修為與囡囡。既是分了，這六百年修為便是囡囡的，囡囡愿怎樣用便怎樣用，浪費(fèi)了便浪費(fèi)了。助囡囡固魂本乃我之責(zé)任，不曾看出囡囡心緒紛亂，是我這做護(hù)法的失職，怎能怪囡囡！”

    說到此胡生低頭沉默一回，“況且此事原本怪我。那日棠樹下一時忘情，話說忒多，將囡囡逼得緊了?！庇昵嗦牭竭@里抬了頭，呆望胡生，胡生又道，“囡囡別怕，我說過，不逼囡囡。從此你就將我當(dāng)個鄰人，當(dāng)個朋友、師兄，我自會克制分寸，不教囡囡為難。囡囡安心住在這里，不要去管那窩蠢蛋蛋饒舌，他們曉得什么！都是嫉妒我得了小美人！”

    雨青聽得帶淚“噗嗤”一笑。笑完又追問道：“究竟前日又傷你多少，要不要緊！你可是要褪回原型了？你從我這取回些修為好不好？橫豎我并不會術(shù)法，打起架來全然無用，萬一被你仇家尋來如何是好！”

    胡生聽得大笑，卻正色道：“確是耗去不少，從此囡囡運(yùn)功定要專心，再來一次我怕真得現(xiàn)出原形了。再有術(shù)法一事，囡囡非學(xué)不可，明日起我親授護(hù)身術(shù)法，囡囡必得用心修習(xí)，學(xué)不好我要罰的?！闭f得鄭重，雨青幾乎嚇住，乖乖點(diǎn)一點(diǎn)頭，胡生滿意笑笑。

    閑話休提，從此胡生同雨青師徒相待，胡生認(rèn)真教授雨青各類術(shù)法，十分嚴(yán)格，亦不再稱呼“囡囡”，只稱雨青。

    胡生授術(shù)時總一臉肅然，不茍言笑。雖不曾發(fā)火，但因他于雨青面前向來涎皮賴臉，如今忽而一臉正色，多余之言一句不講，雨青竟生出些敬畏，十分怕他，從此習(xí)術(shù)格外認(rèn)真。雨青穎悟，咒文符箓一類學(xué)得不慢，然而畢竟不曾練過，手訣不大伶俐，一會兩只手便繞不清了，原地呆住。

    胡生見雨青竟是此中人才，尤其因其并非妖族，不受根骨限制，竟可修習(xí)胡生平生最怕的五雷正法大陣。有了此法，任何妖邪再近不得雨青身，如何能夠不學(xué)？于是認(rèn)真催逼她練習(xí)手訣。此陣一套手訣變化多端，雨青實(shí)在掐不明白，胡生再不容情，緊盯著雨青，從天亮掐到天黑，一遍掐不對掐兩遍，兩遍掐不對掐三遍，雨青委屈得就要哭泣，小聲噥噥：“學(xué)這勞什子做什么”，卻不敢抱怨。

    至第三日，原本已學(xué)會的部分又掐錯了，胡生不知哪里抽出一根戒尺，沉聲向雨青道：“手伸出來！”雨青又怕又委屈，手背在身后紅了眼圈搖著肩膀。胡生不理，又喝一句：“手！”雨青眼淚打著轉(zhuǎn)伸出一手，胡生心內(nèi)一聲笑嘆，不見戒尺落下，卻是一捧山中楊梅，鮮艷欲滴。胡生終于笑笑，“吃點(diǎn)果子，歇歇再練罷?！?/br>
    并非胡生有意欺負(fù)雨青。前番他一時沖動，真情流露，反而嚇著她，令她為難猶豫，從此不肯同他親近。如今有了半師之份，先起頭修術(shù)時嚴(yán)肅些不過為使她認(rèn)真，免生走火之事，后則見自己板著些面孔，雨青那邊反倒松懈自然些，露出幾分孩童心性。且這一陣借著修習(xí)術(shù)法，多少可轉(zhuǎn)轉(zhuǎn)雨青心思。胡生心想，若是這般相處能教雨青自在些，那便暫且如此待之罷了。

    雨青連掐數(shù)日，術(shù)終于成，起陣之日，山中禽飛獸走、雞飛狗跳，皆以為老大要走蛟了。

    山中小動物們倒十分喜愛雨青，能說話的都叫她小美人。那只小狐貍得空便溜入洞府蜷在雨青懷中，夜間蹭在雨青枕畔同睡。胡生氣得闖入雨青房中拎起尾巴將小狐貍甩出洞府，小狐貍邊爬起來邊說：“什么了不起！我以后也騙個香香的小美人！”

    又一日山中遇著一只老虎，雨青嚇得鉆在胡生身后，胡生卻笑拉雨青手在那大蟲額上，教雨青撫之。雨青輕撫幾下，大蟲竟打著呼嚕翻出肚皮拿爪子撥雨青手教她撫它小腹，雨青看向胡生笑道，“竟像貓兒一般么？”說著就要俯身去撫它肚腹。胡生殺氣大盛，立在雨青身后紅著眼珠瞪老虎一眼，那老虎立刻爬起來夾著尾巴跑遠(yuǎn)了。雨青不解，抬頭疑惑望向胡生，胡生不言，對雨青笑笑，心中噥噥：“我的媳婦我還不敢上手，哪輪著你那長毛的肥肚子！”

    幾月后，雨青騰云、隱身之法小成，胡生從此一邊教授，一邊就攜雨青離了洞府，王土東境四處游覽。每到一處便扶危濟(jì)困，救些急難，眼見雨青傷心的時候少了些，臉上漸漸生些笑影。然而胡生還是避開了南直隸，長洲、南都、笠澤，這些舊地，他一概不敢沾惹。

    直至一日，二人停在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