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休篇——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

    【我為她禮春容叫得兇，我為她展幽期耽怕恐，】

    【我為她點神香開墓封，我為她唾靈丹活心孔，】

    【我為她偎熨的體酥融，我為她洗發(fā)的神清瑩，】

    【我為她度情腸款款通，我為她啟玉肱輕輕送，】

    【我為她軟溫香把陽氣攻，我為她搶性命把陰程迸！】

    【醫(yī)得她女孩兒能活動，】

    【到如今風月兩無功！】

    一　月落重生燈再紅

    東風沉醉，十里落英，一片不為人知的青山秀水中，百花次第盛開，空谷鶯囀，細雨紛紛。

    后山幽谷，一泓靈泉小瀑迂回盤旋，泉水澄如無物，低處池中，水族皆似空游無所依憑。月圓之夜，水面微瀾漾碎月光如霜。胡生手持凈瓶，極小心地捧著一枝春棠。早春已過，枝上花苞仍舊鮮艷欲滴，細雨中瑩潤可愛，泛著幽光。

    行至池畔，胡生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望一望頭上明月。雨青復生要借太陰/精華，為此，這依附著雨青三魂七魄的海棠春枝他已養(yǎng)了十多日。如今終于待到月圓，成敗在此一舉。胡生捧凈瓶的手竟有些顫抖。

    前山胡大仙洞府之外，山石上、草窠中，不知藏了多少蛇蟲鼠蟻、小紅狐貍、大花蛇，大家戚戚促促，深夜密林中只見一對對小眼睛黑暗中閃著光，有的幽綠、有的瑩紅。

    “聽說老大要用海棠變個美人出來做夫人？”

    “不對不對！是大嫂變成了海棠，現(xiàn)在要變回來?！?/br>
    “不對不對！大嫂本就是棵樹，被人砍了去，如今再奪回來?！?/br>
    “你胡說！大嫂明明是個人！還是大將軍的小姐呢！”

    “噫！人族的將軍真奇怪，還能生出一棵樹？”

    一個年紀大些的錦雉精杵一回拐杖，“不然說你們是一山蠢蛋蛋，就這個腦子，幾時能修成正果！”

    “正果是什么果？滋味比萘果怎樣？”

    胡生一手捧凈瓶，一手掐訣，隔空取出春枝，心砰砰直跳，微紅著眼又看了那花枝一回，對那花枝點點頭，手一揮，將其送入池水中央，靜靜浮于靈泉之上，靈池登時平如明鏡，不見一絲波瀾，滿池透出幽微紅光。胡生對月再拜，丹田運氣吐出內(nèi)丹，對月吐納數(shù)次，回手一撥，將內(nèi)丹撥入池中，緊緊依附春枝，祭起法陣。

    敕字大陣于水面劃開，登時一池金光耀耀，汩汩靈氣池中游走，胡生用心觀想雨青生前音容笑貌，那曾撫過的每一縷青絲、溫存過的每一寸肌膚，只見金色靈氣纏繞春枝，先是混沌一團，漸而慢慢化為長形、似個女體，再則逐漸生動，瑩瑩然塑出雨青生前模樣，絲毫不差。

    化身已成，胡生再施法，化海棠為此身之骨，使其中雨青魂魄與化身融合，再度一口仙氣，助其重生。秘法已成，胡生收回內(nèi)丹，撤去法陣。

    一口氣耗去六百年修為，胡生冷汗涔涔，丹田空虛。他顧不上這些，急急走近池畔檢視雨青化身：春棠作骨、靈氣為rou，一顆澄澈春心絲毫無損，三魂七魄俱全，只待蘇醒——秘法成了。胡生終于放心，笑著竟落下淚來。他和衣入水，一步步踏入池中央，撈起雨青，忍不住在額上落下一吻。雨青眼皮似動非動，胡生笑得更深，濕淋淋踏出靈池，再望一眼明月，抱雨青回了洞府。

    一山小兒聒噪，胡生早下了死令，今夜施法期間，任何動植物不許踏入門中。此時安置好雨青，轉(zhuǎn)至洞府門首，許多小眼睛尖鼻子扒在石門縫隙中，不敢發(fā)一語，眼睛晶晶閃亮。胡生心內(nèi)悄悄一嘆，微微笑了，稍開半扇門，說聲“成了”。

    門外山精水怪一陣歡呼，亂作一團，一只小狐貍手扒在胡生衣裳下擺，“讓我們看看小美人！讓我們看看小美人！”后頭一群熊羆老虎已扛了酒來，就要在洞府外擺宴痛飲，胡生看鬧得不像話，吐出信子長嘯一聲鎮(zhèn)住場面，然后紅著眼睛訓道：“吵死了！要喝遠處山石上喝去！我夫人還沒醒，不許門外吵嚷！”說著“嘭”地一聲閉上石門。

    “哼！真小氣！我們都聽話忍耐半夜了，讓我們瞧瞧怎么了嘛！”

    “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也去城里大將軍家砍個樹枝回來做媳婦！”

    “那我去皇帝家砍他家梁柱回來做相公！”

    “不是說了是人嘛！還是騙個公主、太子回來……”

    “騙來先變成木頭……再變個小美人……嘻嘻嘻……”

    “我怎的覺著老大吼得沒從前響亮了呢？”

    “樣子也沒從前嚇人了?！?/br>
    “我曉得我曉得！一定是被夫人累著了。聽說娶了夫人，男子都會被累得沒有力氣。嘻嘻嘻……”

    長夜將盡，漸透青光，胡生靜靜坐在雨青榻前，一語不發(fā)，只是守著。天將明時，雨青終于睜眼，眨了兩眨，不能開口。胡生一眼看到，拉住雨青一手，壓抑不住心中激動，帶著鼻間酸楚叫了一聲“囡囡”。雨青仿佛欲笑，又似要哭，卻不能夠，只是望著胡生。

    胡生拉緊了雨青手道：“囡囡莫急，此化身初成，與囡囡魂魄合的還不大緊密，一時難以cao控，過幾日就好了?！闭f著笑一笑，“囡囡什么都不要想，放寬心思，一切都會過去的?！庇昵嗳酝肷?，眼角微微擠出些笑意。

    雨青尚不大能動彈，胡生在榻前陪她，每日運功為她固魂。又過幾日，雨青漸漸能夠坐起，偶爾也說幾句話，神情卻愈見凄涼哀傷。胡生守在一旁，一襲白衣，寬衣博帶，披散頭發(fā)，只將額發(fā)在腦后挽了，插一根靈蛇簪，鬢邊垂下幾縷碎發(fā)，抱著一把已成精的陰沉木琵琶為雨青彈唱。聽他唱著：

    風打梨，霜降柿，燒嘮燒，燒出爐餅，亦通甲豬鼻。

    唱到此望雨青一回，嘴角生出些笑影，接著又唱：

    狀元紅，蛀核荔枝，含糖龜，火烰蠘，燒水燙彥腳，消息通攆耳，暢都袂得是，暢都袂得是……

    曲到一半，雨青接道：

    中秋月，照紗窗，欄桿倚欄桿……

    才唱幾句情不能堪，接不下去，無聲垂淚。見雨青如此，胡生沉默一陣，又撥琵琶，替她接道：

    欄桿倚欄桿，相倚傍，心越酸，誤阮只處瞈，不見我情郎。

    又聽見，又聽見檐前鐵馬，叮當響叮當，一點春心著伊人惹動。

    倚涼亭賞牡丹，倚涼亭，賞牡丹，舉目看，光景好，似美人，相牽絆，對景傷情，刈吊腸肝，見景傷情，那是刈吊阮腸肝……

    這曲南音小調(diào)便是雨青閨中無數(shù)遍抱琴彈撥，而終不能唱出曲詞的那支曲兒，亦是樓閣上雨青半曲劃破三指后低吟淺唱的那幾句詞兒。

    秋風后的香梨，霜降后的火柿，狀元紅，嶺南荔枝，暖水燙寒足，上半闕盡是人生暢快事，胡生唱來本為開雨青心懷。雨青接的卻是后半闕，中秋月照幽閨屜，倚傍涼亭賞牡丹，十二闌干獨倚遍，斷腸芳草遠……。

    胡生知雨青此時仍為寒瑯傷心，勸亦無用，而他有得是時間，同雨青來日方長。最不濟不過多熬一甲子，如何放不下的也放下了，于是并不十分阻攔勸誡雨青，只是每日陪伴，為她彈琴，送她花草，正如那時西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