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t me and hit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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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日光之后,曹二少一邊穿衣一邊問他,晚上要不要再會面。姓曹的是人父是人前夫是成功人士斯文敗類衣冠禽獸,但這并不妨礙司馬接他的錢,被他插得七葷八素,即將面臨閻羅十殿會審,然耳鼓一響,暗中千萬道鐵索掛下,把大剌剌躺開的他勾回人間。說不清哪邊更兇更惡。他微張眼睛,一幀幀倒回床鋪,嘴唇沾著紅底請柬上的金粉——少爺讓他吻請柬上他的名字,亮金的兩個字,嘴唇碾上去,吃到一絲若有若無高級香水味。司馬鼻尖停在那張硬紙上,他喃喃說,這不是別人家結(jié)婚請你嗎,關(guān)我屁事。接著他頭發(fā)被抓住,他整個頭顱被一道力量帶到少爺面前去。他翹起的略腫的上唇,少爺金貴姓名,于此污損了,被他白齒咬住,碾殺。 曹二少松手。他笑,說行了啊你,跟我較什么勁。他笑著說話的時候,非常謙和近人,吐字通爽,眼睛禮貌地略低一點,看著人,如同男學(xué)生(實際上他大學(xué)畢業(yè)也沒幾年)。司馬從業(yè)經(jīng)驗比較豐富,萬不能被一個青頭騙了。兩廂對彼此人品,心知肚明。他聽到小曹開始溫和說話,就知道這一天要結(jié)束了。半個小時之前司馬以為地在頭頂天在腳底,好歹不再知。半個小時之后,曹二少告訴他,這個房間會留到明天早上十點。曹二少開始穿襯衫,他后背線條非常好看。 房間頂上鑲著大片玻璃鏡,不論什么死貴的房間都不能免這個俗。司馬平躺在床上,兩手疊放在小腹上。他半抬眼皮,端詳天花板上的自己。那個司馬像是快要從半空掉下來,一個成熟的蛹,但是一些看不見的絲將那個他系住了。他看了一小會兒,就感覺自己的意識如同水煙里的氣泡,噗嚕嚕上涌,下沉,見到光亮的一瞬,隕滅不見了。他再次睡意朦朧。而曹二少已衣裝嚴(yán)整,坐在床沿低身親親他。少爺說我走啦,你慢慢睡。他嘴唇溫存,可起身就像冷潮過境。司馬手指動一動,想,糟,得感冒。絕對得感冒。他膚體冰冷,饑餓從腳尖爬上來,腹肋好像被偷拆了幾根,呼吸沒有著落。他懶得應(yīng)聲,他閉眼不去管曹二少關(guān)門時候在膝彎處起皺的褲腿,搽了油的鞋跟亮光,一閃現(xiàn)的英挺鼻梁,招在眼前的略長的額發(fā)。那種動人心魄的帥氣。門鎖咬合,消失的肋骨契回他心頭,他才敢睜眼。他坐起來,白亮脊背,好似剔了rou的魚骨,他扭身,去打座機,訂餐,掛下之后命令自己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穿好浴袍。他興高采烈,對痛癢不屑一顧,對自身殘忍卓絕。手掌合十,搓抹,眉動目閃,美麗。獨身令他完整。 他說,誰?哪個?他懷疑他聽錯。電話里是他哥的求救訊號。他哥氣管像被人扎了一樣,跑著風(fēng)說:孚三,快來,你哥快他媽死了。 大家都愿意想象,一個矜貴體面的人,落到面目全非,物非人非。他掛下電話,兩眼一空想,他哥白天從眠床上,帶著雙冷到好似從未入睡的眼返醒過來,腳上一雙高幫鞋沒脫,系帶勒到rou里去,這是低俗;他哥晚上站到路燈底下打電話發(fā)消息,眉眼古色古香又古怪,像一張帕子上的水墨印花,這是倩女幽魂。他哥腳紅腫了,小腿線條緊繃,痛癢榮辱,在身上確實地發(fā)生劇變,痛變成好的,身上好rou反遭人笑。 實際情況當(dāng)然沒這么慘。阿孚帶著一次性手套和透明風(fēng)衣哭著趕去他哥公寓準(zhǔn)備做第一目擊證人以及順手處理現(xiàn)場的時候,他哥躺在床上,冰袋化了一大半,從額頭上歪下來。阿孚膝蓋一軟,警報解除,不由跪在床邊,低頭被他哥狠掄了一下后腦勺。 司馬三給司馬二削他們兩個人都不喜歡吃的蘋果。司馬一點面子都不給,他說我要喝鮮榨果汁。阿孚放下水果刀,大而漂亮的眼睛閃了閃,好像對于自己沒這個眼力見有點不好意思。他拿下他哥腦袋上的冰袋,開冰箱門,不出意料看見碼得好好的速凍盒飯。阿孚又?了兩眼,居然有玉米豌豆西蘭花。他嚇壞了。和每個人,尤其是孚三,想的都不一樣,司馬的生活規(guī)律而健康,做私娼似乎是日程之外,情理之中。而他瘦,是因為全家都瘦,除了打小孩的他爸(司馬:咱爸簡直心理變態(tài)),有點肌rou,其余的,大大小小,脫了骨介,就是手畫一樣的皮囊。做什么表情都漂亮。正如此刻癱在床上的司馬——不,他不算漂亮。他只有一副兇相,不笑,正邪不辨,笑,陰惻惻;外加眼尾長,躺著時眼淚能比別人淌得快,更可憐。可他也就在外人面前使這些招數(shù),家里人,從小到大看慣了。漂亮阿孚小心翼翼捧著一盒凍得梆硬的炒飯走到他哥床邊:哥,沒冰了,用這個冰一冰好不好。 孚三又被他哥罵了。 兩個人年紀(jì)相差不大,相當(dāng)于前后出生。叛逆期卻差開了。阿孚鬧騰得反而比較早。以前上學(xué),在外面租房子合住,阿孚每晚跑到陽臺打電話,抽薄荷煙,小腿別著,細(xì)瘦筆直。司馬偶爾拉開門,聽到笑浪,盎然生機,熱線那端不知是男亦或女,而他弟聽見響動,轉(zhuǎn)過身,著普通白短袖,爽利男孩,是神鬼俗人可共飲的茂涌山泉。司馬眼睛一抬,說:蚊子叮不叮啊。阿孚手機拿開一點,含淚說:叮。 然而年終算賬,結(jié)果都荒唐,過年的時候,家里訓(xùn)話還是罵司馬罵得比較狠。司馬一早料得到,本來不想回去,可是底下幾個幼弟不知道從誰那里搞到他手機號,每天寫完作業(yè),跑到父親書房,拿座機連環(huán)call他。司馬本來一看顯示號碼,魂都嚇飛,手抖接起,聽到一個個軟糯怯聲,連問二哥二哥你過年回來嗎。司馬當(dāng)即恨不得打砸室內(nèi)陳設(shè)泄憤,但他租期未到頭,只好躺在床上說,好好,我過年會回去,你們快點睡覺。哎,順便你們找一下三哥,叫他也回去。用不用我告訴你們電話號碼——那邊七嘴八舌說,不用啦就是三哥打來告訴我們你號碼的,晚安哦二哥!要小白兔奶糖(上次那個海苔卷也很好吃),二哥蝦蝦儂!司馬溫柔地說,好好我記得了,晚安。通話一切他就摜了手機坐起身對廚房方向大叫司馬孚我cao你媽!阿孚一邊拿著泡面調(diào)料包甩一邊走過來看他又炸什么毛。阿孚佯作干嘔:二哥,有點惡心哦。司馬一想,對親弟弟這么罵好像確實不太好。于是他手指大門說,吃完這一碗你就滾出我(租)的房子。你那一半錢照舊繳。 但是阿孚在吃完那碗泡面之后又吃了大概三百碗泡面才搬走,他每天吃的碗數(shù)不定量,死賴著跟司馬同居的時間折合下來,應(yīng)該撐過了他們的學(xué)生時光。等到阿孚畢業(yè),他就收拾收拾準(zhǔn)備回老家,先聽父親差遣。司馬是有名的不會聽話,有錢是斷根浮萍,無錢是十佳孝子,沒有底線或邏輯。也許早晚會回去,但不是此時此刻,他正在床上安眠的時候,他弟在悄悄給收集的漫畫打札的時候,風(fēng)轉(zhuǎn)涼的時候,一切正好。司馬兩眼在眼皮下如同死雛,一覺無夢。醒來他就送他弟去車站。阿孚還有半句話沒跟司馬說完,就直接走進了安檢,昏頭昏腦。他后來說:我以為過了那個,哥還能送我一段。我一回頭,哥你已經(jīng)不在了。 司馬當(dāng)時立刻回到了公寓。接著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呼吸似乎有了實感,他更切實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司馬沒有任何貶低他弟的意思(有也不會明說),但是他確實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呆著,人會更精神。 除了這次感冒。他一個人實在是不愿意打開抽屜拿感冒沖劑了。他知道阿孚又準(zhǔn)備回來發(fā)展,他知道他在附近。于是打電話了。他弟哭著趕過來,被打了一下罵了一下,現(xiàn)在在給他削第二個誰都不會吃的蘋果。 司馬喝了一口兒童小柴胡,臉色有所和緩。他抓起枕頭底下發(fā)燙的手機,瞇眼看了看。亮屏,沒有來電,沒有消息。 哥,你不準(zhǔn)備回去嗎。阿孚拇指摁著刀背,傳過一種鈍痛。他茫然抬頭,趁機問,語氣試探。好像他小時候問大哥:小孚可不可以不穿內(nèi)褲就睡覺呢。其實答案都明了,他們兄弟都是聰明人。 不。司馬說,杯沿遮住鼻尖,眼光在熱氣里,居然有一些憐憫。不知是他這尊鎖骨菩薩,投給誰的仁慈。他說,我覺得這樣很好。 有人乖,有人壞。一個老子的種也會有這么多差別。司馬仍然很年青。他喝著藥,認(rèn)真地想以后的事:以后我絕對不會養(yǎng)小孩。 和曹二少打第無數(shù)次分手炮的那段時間,天氣異常燥熱,所以也不能怪司馬熱到頭腦發(fā)昏開始思考人生。他在高溫之下一步步變得嫉世憤俗,看誰都不爽。面人一副和藹嘴臉,點頭稱是,實際上心里都舌燦蓮花,我cao你媽。在他以為自己能cao翻整個不平世界的時候,先有人把他cao翻。爽過之后,如果空調(diào)制冷效果夠好,司馬就能安分一點。但也不是回回如此。 情侶之間分手的理由很多的,不拘于貓砂誰鏟狗誰遛水電費誰繳。如果連情侶都夠不上的話,由頭就更好找了??v然露水情深也明日天涯怕走散。連他穿幾碼的鞋都不知道,又怎么好丈量他遠走的距離。司馬撐臉想,啊,好慘。曹二少從他身后伸手過來,抱好。曹二少嗅了一下他頭發(fā)。酒店香波好像比一般洗發(fā)水好聞。 司馬是沒閑心了解他枕邊人。他們其實認(rèn)識了很久很久。在認(rèn)識彼此之間就隱約知道了彼此在世上的存在。他知道小曹很有錢,性能力不錯,一早有了兒子,手機通訊錄里有很多漂亮meimei。他知道小曹牌技很臭,沒人提就只會觀戰(zhàn)。他知道小曹酒量可以,但是還沒他行。他知道他們很早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他記得他。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讓這種認(rèn)識變得更古怪。他只知道這么多。 又一晚他們宿醉夾帶打炮。司馬醒得早。他囁嚅,翻身,手伸過去,貼在曹二少頰上,又往上一排,抹走了額前亂發(fā)。他支起身,眼睛熏紅,審視曹二少五官。英俊如常,只有眉頭松懈了。這一點,司馬其實很少看到。所以他乘著最后一點酒興,摸了手機來拍他。他確實很帥,前置攝像頭里也迷人。可是司馬開了閃光。曹二少頓時皺眉,還是閉著眼,半天才回轉(zhuǎn)過來,把罵人的話壓下去,奪過司馬一只手,氣息濁重地吻他掌心。 你怎么回事。曹二少放下他手,慢慢睜眼,看他。你吵我睡覺。 司馬已經(jīng)把手機反扣在胸口。他偏過臉,也看著他,說,這他媽是叫早服務(wù)。上班了啊,曹總。 曹二少說,什么什么上班,我上班,你開玩笑,我整個一他媽廢物,不,富二代,還上班。他醒得比以往早太多了,神識昏沉,說話都少有打磨。他好像準(zhǔn)備起身,手肘沒撐住,全副身家直接撂在司馬身上。司馬兩手交疊說我要被你壓吐了。快滾。 但曹二少還是在他身上壓了好一會兒。司馬。曹二少的聲音平穩(wěn)了許多。你剛才拍我照片干什么。 留個紀(jì)念。一個念想。司馬說。留著以后賣給小報。 哦。曹二少說。我還以為你喜歡我。 然后他開始自己笑起來。而司馬的肋骨似乎又神秘失蹤了,它們?nèi)绱瞬?,集體離崗的規(guī)模比上次還要大。他把拿著手機的手好歹抽出來,他心臟,就直接受到了震顫。他如同空甕應(yīng)響,體內(nèi)構(gòu)造四處紋裂。這廝干嘛笑成這樣。他閉眼了。想找個妥帖姿勢擁抱他的年青男人還備有齊全的肋骨,他被兩排聽話的骨頭軋著,同時也感到從并不遙遠的遠方,什么東西正要弧線滑落,直截撞向他—— 司馬等待著那種莫名的恐懼時,曹二少終于成功支起身,控住他兩手。他疑惑,是劫前脫身,然而劫數(shù)早晚會來。他睜開眼,慢慢看上去。他最怕的眼睛之一,似乎放著幽藍的光,就在十七攝氏度之下靜靜地看著他。空調(diào)溫度打得過低,不利于環(huán)保和zuoai。司馬貪戀起薄被底下一點熱氣,想縮躲回去。而曹二少緊握他手腕,釘死他。少爺最近頭發(fā)未修,耽下來投一片灰影,他在里面棲身,愈來愈沒底氣。 有事?司馬鎮(zhèn)靜問。 沒事。他又稚氣地一笑。不像個父親,情人都不夠。他自然而然松開手,就像每一次莫名蹂躪他之后一樣。大家情緒都能轉(zhuǎn)好。即便司馬在他面前,有半刻的失風(fēng)敗陣,也不必要了。十點退房,讓我再睡一會兒。曹二少輕快說,倒回原先位置??伤鉄o法汨沒他。眉頭仍有細(xì)痕。司馬偷眼看了看手機,又看看他,覺得不大像是同個人了。假睡的兩個人,十點之前都沒再說一句話。 追溯司馬犯罪緣由、亦即心路歷程的時候,一定會查到他爸這里。如果大家一定要同情犯罪嫌疑人,那就一定要怪他爸爸??上Х腊职殖耸莻€俊美的老父親之外,別無所長。說起來,司馬還是他們家被打得最少的一個。司馬無法推諉了。只能低頭接受審訊了。如果實在要問作案誘因,那大概就是,那一天空調(diào)太冷造成的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和漫長白日中突發(fā)的蒼涼和察覺到自己有可能遭遇真愛而產(chǎn)生的應(yīng)激性恐慌。 時間倒撥一下。司馬一身整齊站在幼兒園側(cè)門,口袋里有兩根奶糖。他主顧的兒子就在里面玩泥巴。小朋友們的園服真的很不錯,胸口的兜兜上都縫了布條,印了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方便拐賣設(shè)計的。 其實曹二少的兒子很好找。司馬起先注意到他,是因為這個小朋友脫離集體,獨自一人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司馬從側(cè)門看到他,他搬了一只小畫板,蹲在葡萄架底下畫畫。蠟筆盒和備用畫紙都擺在地上。小朋友抬頭看藤架參考取色的時候正好看到司馬。小朋友驚叫:漂亮阿姨! 司馬想:這要不是姓曹那廝的兒子我自殺。隨后小朋友撣撣褲腿站起來,司馬果真看到他胸口姓名,的確不錯。司馬點點頭,心想,你就是叡少了。因為此行奔波勞苦而且心理承重較大,司馬終于找到目標(biāo)的時候甚至想和目標(biāo)握握手。雖然性別被認(rèn)錯是非常老套的耽美漫畫劇情,不過所幸交談有所進展。司馬說,我不是阿姨(叡少一臉失落)——我是阿姨,帶把的阿姨(叡少露出笑容)。小叡要不要出來和阿姨玩兒啊。 司馬想,如果我這樣隨便搭話就能拐賣成功,也太他媽扯了吧。 好——(你還真他媽答應(yīng)?。┛?、可是,我、說話……阿姨,會不會、笑我。 嗯?為什么要笑你呢?司馬大概抓到重點了。我覺得你說話很流利很清楚很好聽啊。 真、真的嗎阿姨? 真的。司馬已經(jīng)不想管性別的問題了。被他叫媽都沒關(guān)系,正好拐走都不用人煩。 好、好的。于是小朋友開心地放下畫板,從他的萬能兜兜里拿出一把鑰匙,踮腳,輕巧地開了側(cè)門。一晃眼,身高還沒到司馬的胯的小朋友就站在他跟前笑意盈盈地仰臉看他。 那個。鑰匙。鑰匙? 因為我爸在這家幼兒園注資。叡少突然間的冷漠表情似乎說明了一切。 這句話為什么說得這么流利啊。司馬幾乎要停止思考了。一種奇異的不安攫獲他五感。他牽起小朋友的手,拉著就走。 各部門注意:犯罪嫌疑人帶小朋友打車去了游樂園。 那兩根奶糖,司馬自己盲選了一只吃掉了,以示無毒。而小朋友始終沒舍得吃。司馬帶他游蕩,坐粉色愛情摩天輪,不幸的是司馬本人恐高,上到半空開始假裝抽泣。叡少似乎一瞬間又露出了成年人般的冷漠表情,但轉(zhuǎn)而還是乖乖撫摸司馬后背:阿姨,不、不怕哦。司馬牽著孩子走下摩天輪,意志極其薄弱,低頭撐住膝蓋,冷汗滴到鼻尖。小朋友憂心忡忡:阿、阿姨,沒、沒事吧?司馬直起身,略偏著頭,后怕的假性淚水順著長眼尾迅速淌下。他微笑:阿姨沒事。不愧是蟬聯(lián)司馬家假哭大賽十年冠軍的司馬二。叡少的表情似乎更加凝重了。 接著他們還坐了云霄飛車。跳樓機。海盜船。司馬臉都玩兒綠了。他一想:不對啊,這拐個屁,你老子嫖我的錢我又都拿給你花了。還陪你坐這種要命的東西。但轉(zhuǎn)念一想,有的人,你就是心甘情愿想給他花錢,為他賣命,沒有辦法。這個小朋友,多可愛,???(叡少:?)明顯比他那幾個成天只盼他捎零嘴回家的白眼狼弟弟好多了(司馬四五六七八表示嚴(yán)重不服)。 游樂園放完第一次夜場煙花他們就離開了。司馬抱起他,教導(dǎo)他:一會兒阿姨給你爸打電話,你就跟他說,阿姨要三百萬分手費(不多吧)。這樣你爸就會很喜歡你。知道嗎。 小朋友感動了:真、真的嗎這樣我爸爸就會喜歡我?他偎在司馬懷里,顯然對司馬襯衫上的清洗劑香味很滿意,鴉黑頭發(fā)擦過司馬鎖骨。很癢。司馬沉默地抱著他想,如果哪天我安定下來,我也會想要個小孩。不像這樣懂事,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舍得動手打他。 可是,爸、爸爸他,真、真的,不喜歡我。小朋友想了一下,還是很失落。 他不是不喜歡你,他只是嘴笨不太會說。司馬說完,一怔,這難道是上天給我的什么啟示嗎——不是。司馬他爸真的誰都不喜歡,司馬他爸聰明得要命,關(guān)鍵時候也很能說。司馬家的人天生不會說愛人。沒了。 各部門注意:犯罪嫌疑人帶小朋友去車站了。 司馬帶著小朋友在車站歪了一會兒。他實在是不知道應(yīng)該帶孩子去哪了。整件事他從一開始就沒計劃好,倒也不是臨時起意,只是滿腦子糊涂,這確實是那一天空調(diào)太冷造成的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和漫長白日中突發(fā)的蒼涼和察覺到自己有可能遭遇真愛而產(chǎn)生的應(yīng)激性恐慌帶來的后果。在這段時間里,他做了一個夢。他難以形容的父親開著直升飛機,載著溫柔賢淑的大哥,他親和友善的三弟,還有一堆雜七雜八的兄弟或相識,來車站逮他。他的父親開強光照他的臉。父親一邊企圖刺瞎他的眼睛一邊和他道歉:爸爸最喜歡你了,嗚嗚。所有愛他的恨他的他恨的人物,興興轟轟,傾弄聚觀,無一不關(guān)切地看著他。司馬滿心奇怪地勉強睜眼看回去,見到父親單手攀著梯繩,竟已近在眼前。他從強光中陡然復(fù)明,對上父親鴿灰眼睛。父親對他伸手。 司馬活生生嚇醒了。孩子還在他懷里睡著。司馬嘴唇干裂,他下意識拿起手機,看了看,確實有未接來電。他選了那個撥號最多的號碼,回?fù)?。開口那一瞬,他就是天上地下最酷炫邪魅狷狂冷傲的司馬總。司馬總冷冷說,喂,曹總。你兒子在我手上。 然后司馬總又加了一句。他睡得口水要滴我襯衫上了。麻煩你快點來好不好。 各部門注意:不必再注意了。 早三個小時,曹二少在刑警辦公室里看轉(zhuǎn)接監(jiān)控。曹二少沉著臉看了十分鐘,開始發(fā)問:他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為什么。消息都不發(fā)。表情包都懶得發(fā)。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司馬電話回?fù)苓^來的時候,全組聽了都嚇一跳:世上竟有這樣冷漠傲慢的男子。聽下一句就知道是個走投無路的可憐鬼。曹二少拿車鑰匙:得,你們還是跟一下吧。受累啊,趕明兒夜宵我包。 現(xiàn)如今司馬抬頭看著他,說,我認(rèn)輸了,我投降。小朋友睡得很死,那根奶糖他還是吃了,紙卷的棒棒都要被口水泡糊掉了。曹二少走過來,黑風(fēng)衣,手抄口袋,從告別會上出來一樣,眉眼肅穆冷厲,目光投過來像一棱一棱別著刀片。司馬想,我,死,了。死透了。 意料之中曹二少非常平靜。他是個青頭,他是個男孩,他是個父親,他是個情人。他每天東奔西跑西裝筆挺地開會,白天不露犬齒就從老狐貍老豺狗老禿鷲指頭縫里掰出一個半個子,晚上在總統(tǒng)套房里一邊干負(fù)責(zé)競標(biāo)的姑娘一邊從她嘴里套話。他做得出來,說得出來。他向來開口的聲音都很輕。他年青,他脅迫人都溫柔,可是他殺他快過最輕妙的呼吸。司馬以為他一定會掉書袋式地罵自己,所以眼神都放空了,整個人顯得風(fēng)聲太大我聽不見。反正風(fēng)真的很大,且他是真的聽不懂?;蛘咧苯訐]拳,那還來得快一點,司馬學(xué)過一點散打。 結(jié)果曹二少說的是,你知不知道,他在家里從來沒有睡得這么熟過。 司馬說,啊? 曹二少又站近一點,給他兒子擋地鐵口的風(fēng)。他耐心地絮絮說,我一直到很晚才回家,想看看他的話,剛走到他房間門口,他就醒了。一點聲音都會醒。他好像從來沒睡好過。有點像我?!贍斣谶@個時候,看上去像個心里滿是負(fù)罪感的好爸爸。而司馬在這一刻也有那么一點點確實地喜歡他。一點點也彌足珍貴了,喜歡是最可怕的鈍擊,起初挨了一著似乎不怎么樣,還能活得很好。往后就不行了,看過的風(fēng)景人事愈多,痛發(fā)作得愈快愈猛,左肋下一陣緊連一陣的愴痛會讓人難受到要死掉。真的會死的。 可他覺察到,此刻肋骨已全體越獄。離開他支離軀體,放任心臟,恣長,毫無護衛(wèi)。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種不算遙遠的恐懼。是什么東西即將撞上他。無情落擊。他軟盔全無,究竟能不能抵擋。 所以司馬趕緊說,哦,這樣哦。那你回家好好哄他吧。他用手臂托過去,把熟睡的小朋友送還他年青的父親。今天的事,非常對不起。以后……司馬支吾了很久。他想,大概沒以后了。曹二少低身,把他兒子接過去??墒翘彀∷娴暮懿粫『?。司馬一臉尷尬地看著他,估計小朋友很快就要被他這倒霉爹捯飭醒了。 今天的事?曹二少正努力把兒子的四肢都?xì)w攏好,但他面上微笑還是非常溫和的。不就是你帶我兒子出來玩了一趟嗎。我還要,謝謝你。 啊。 謝謝。末班地鐵飛馳而過。年青男人眼中冷光出閃。我們再會——這周五? 他是這么便利,來去比不過七幺幺里一杯熱咖啡。可惜他眼前這一個是冰雪雕塑的人型,幽藍色光焰,只zuoai時有人體常溫。眼睛賞過萬千色相,從不久佇。偶一流連,僅意味著他離去后臥室氣溫更寒徹。這種人,什么都愛因而什么都不愛。致命吸引。 (如果此時曹二少聽見他心聲,一定會微笑問:那為什么不做雪頂咖啡。很少有人懂少爺?shù)睦溆哪€是講葷笑話比較明了。) 他知道的。 他心臟業(yè)已殫垂慘白。他只在他面前,皮rou翻啟,羔羊在案,無從防備,沒有余地。懸在他膛中的一顆死果,只能求人來摘取,斫落,摧割。他等待、又懼怕的遲來撞擊,或許是另顆心臟的回應(yīng)搏動,或許只是單純一擊,一句回應(yīng),一個字眼。撞擊總會有軌跡,總會有終末。 所以司馬說,沒有以后了。你他媽去死吧。他從來不信命,不聽話,覺得什么都可躲得過。逃得越遠,時間線拉得越長,結(jié)局來得越晚?;蛟S不會再來了。而當(dāng)他掏零錢去買磁卡,發(fā)現(xiàn)不管怎么選擇路線都只在市內(nèi)打轉(zhuǎn)。站內(nèi)的燈光打得很亮很亮,他頭發(fā)都打結(jié)難分,他的難過低落繞成絲線,在燈光下纖毫畢現(xiàn)。 曹二少走過來。他說,司馬。 肩線發(fā)顫。然司馬很冷靜地說,曹總。 嗯。 你不要看著我。他說。不要看我??伤牭铰÷【揄?。他擅長假裝落淚的眼睛看回去。年青男人抱著幼子,狼狽又肅整。他看到他嘴唇。他看到他的答復(fù)。他聽到風(fēng)聲,下意識閉上眼睛。什么東西,正無可抵擋,向他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