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孤身一人去吃獨食，時間一久，日料店收銀小姐開始記得他，打包結(jié)賬時送他茶葉。他對一切雅致事體都毫無經(jīng)驗，茶包在開水里沉沉浮浮，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泡過半個鐘，茶水連一點點色都不著，空有嫩桃葉氣味，喝下肚也全無味道。而他最愛喝釅茶。不是他到了品茶掉淚傷懷往事的年紀，僅僅因為速溶咖啡喝膩。

    他和男友因故要生理性地分離一段時間，心理上實際也沒有多緊密聯(lián)系。司馬形單影只喝酒看電視，在咖啡店靠窗座位敲文檔，三伏天還是有花白膀子和大腿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一個人吃炸雞，一個人吃面，一個人吃火鍋。簡直shuangsi了。沒有死撐面子要吃辣的曹二他可以大方點清湯鍋。他也知道其實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是最愜意不過的，不過這個戀愛既然談都談了他又能有什么辦法。而且這個戀愛算得一場長跑，曹二少還在高中時他們就偷偷摸起了大腿。情濃時候他們分吃一只燙燙的烤地瓜，圍坐在曹二少書桌邊，用銀調(diào)羹挖著吃。

    曹二少撕著地瓜皮，一邊往手上呼呼吹氣：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你看我還分你東西吃。

    司馬忙著用牙咬調(diào)羹：這個是不是純銀的啊送我好不好？

    大家都是幼稚而心理陰暗的。他們吵架斗毆，鬧完之后又覺得對方是自己上天入地唯一的大寶貝，給彼此貼創(chuàng)口貼涂紫藥水。他們談戀愛像打字機打字，打一部大長篇奇幻冒險動作愛情，內(nèi)容想想都很帶勁，落實在每一動作里就平常了。墨印深淺淺深，斷續(xù)連載。不管怎么說，及時換新墨盒就可以了。還有，兩個人都長得好看就可以了。戀愛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小小的像顆鞋底的石子，額際一滴汗，翻過書頁一聲響。

    他們現(xiàn)在相隔很遠，要聯(lián)系時他們選擇好好利用無線網(wǎng)發(fā)v信。國際電話那么貴，打個頭。窗外汽笛聲遠遠的，一片霧。曹二少躺在宿舍床上很高興地跟他打字：我的幾句洋屁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標準啦。要不要講給你聽？

    司馬正好在外面吃好吃的。他發(fā)送：不要。

    曹二少從來就沒好好接受過別人的意見或建議。一個語音氣泡猝不及防騰起來，司馬叼著雪碧吸管，蹙起眉，勉為其難拿起手機，讓音孔湊到耳邊。

    他在那頭說：其實我還是覺得用母語說話最好聽了鬼佬話根本不夠表達本少豐富的情感。我喜歡你司馬我喜歡你，我鐘意你，想rou你也想親親你那張從來不冒好話的嘴。真的不是因為我沒好好學外語。

    司馬放下手機，換手挑起一筷子面條。晶亮的酒皿和暗啞的醋碟，花花綠綠的佐料和形形色色的人。他他他突然有點心煩意亂手足無措，炸雞要怎么吃面要怎么吃火鍋要怎么吃，咦，世界都變得好陌生。面條懸在半空漸漸冷透，司馬才挽了一下垂落眼前的額發(fā)，發(fā)送過去的是：好了你懿哥知道了。求求你好好學習吧，不然你爸你媽又要罵我禍國殃你。

    曹二少已經(jīng)走到窗邊。剛剛過去一場小雨，又潮又冷的空氣迎上來，退下去。笨重緩行的輪渡在霧里亮著燈，像星芒在云里散步。曹二少在這頭心曠神怡，閑閑敲字問他：還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司馬愣了一下。他身遭食客換過一桌又一桌，天晚了頭頂燈光調(diào)亮了。他按在手機屏幕上的細長手指有點顫。可他終于抬起手，嘴唇吐露密辛。他也混入淺海里梭巡往來的銀亮魚群，作為萬萬條魚中的一條魚。毫不特殊，未能免俗。

    我也喜歡你。司馬對他說。一個氣泡慢慢浮起來，啵的一聲。戳破開來就是司馬近來孤身嘗過的所有美食的氣味。

    曹二少滿意收聽。他大笑。隔著幾多天空與土地，他心里掛住他。

    說情話像念歌詞的年紀也姍姍過去，司馬意識到男友非復年青男孩，他也會走向成熟，踏落一些自私的小毛病。他懶得剃須時，揚起明晰的頜線，會有細小胡髭扎手。他開始規(guī)矩給自己慶生，點蠟燭時會自嘲地笑笑。他變化，一再變化，像忒修斯的船不斷抽替木板，他是他，他又不太像他。司馬也害怕前路變化，但他每次抽出曹二少身份證細看，再對照眼前真人，發(fā)覺此人還是帥得可以，他心底就大為安定。不過一點點的小小不安還是有的。

    所以怎現(xiàn)在樣？他要去看他啊。司馬極度討厭出遠門，飛機落地一瞬他都想起立為自己鼓掌。你是真的真的很不錯。他走到大廳，發(fā)消息問曹二少說你現(xiàn)在在哪。已經(jīng)是下午，司馬敲字的時候還有一些耳鳴。

    曹二少就老實告訴他，自己在認真學習。不過到傍晚他會去廣場喂鴿子，做一個朋友圈逼魔，擺拍幾張夕陽假裝自己從半球外飛過來就為了喂他媽的一群肥鴿子。

    司馬抿著嘴唇。那很好啊。他一動手指，發(fā)送過去。

    所以？他辛苦輾轉(zhuǎn)，憑借一點高智商優(yōu)勢和手機導航及時趕到他男友發(fā)朋友圈的現(xiàn)場。司馬分開鴿群，嘩啦啦是高振的灰翅。他臨時加的長風衣，下擺也飛得好高。他大長腿，他眉目美麗標致。他男友站在廣場另一端，一臉問號地拎著一袋面包屑。

    接下來就是激動人心又有些許尷尬的相認環(huán)節(jié)。曹二少拉著他轉(zhuǎn)圈圈，抱著他蹦蹦跳跳。啊哈哈哈你來了寶貝！他間斷冒出的幾句表達驚訝的洋屁倒真的是發(fā)音標準。鴿子全嚇跑了，司馬快要被勒死了。但他保持鎮(zhèn)靜。不論多遠的地方都一個意思。有你在的地方都很沒意思，好像我前前前生都已經(jīng)來過了。

    我大概已經(jīng)預演過無數(shù)次相遇了。在我自己腦海里。

    激動過后曹二少牽著他手帶他去軋馬路吃空氣。曹二少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呢，太驚喜太意外了。司馬甩開他手，一個人高傲走在前頭。曹二少笑笑地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即快步走上去，從后抱住他。兩個人腳步極其不協(xié)調(diào)地學鴨子走路。

    為什么？曹二少貼著他耳廓說。就因為你喜歡我？

    不是的。司馬不服氣地把目光投到地上。他暗暗想。不過因為我有筆無聊流水賬要跟你算。經(jīng)年的細水長流。某年某月某日記，你頭回說你喜歡我。翻來又一份某年某月某日記，我也頭回說我歡喜你。事無巨細，我頭腦好所以記得過于清楚，獨個兒待著時閉眼就一幕幕往復播放了。山川美酒與珍饈，全在胸壑。相視親吻與緊擁，悉堆眼角。這一筆流水賬，我要和你算。但我們會算到往后的哪年哪月哪日？

    曹二少自己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表情忽然變得驚恐：莫非你要跟我算賬？

    陷入“我真的太帥太不錯了”思想旋渦的司馬又愣了。啊？算什么賬。

    你不在的時候我自己悄咪咪吃了不少好吃的。你那天聽我語音的時候是不是聞到酥炸雞腿味了？你不會就為了點吃的就飛過來找我算賬吧你？？

    司馬不響。啊。他過后回應。就是這么一回事。你吃獨食你就死吧曹老二。

    說罷司馬兩手一掙就以秒速百米逃離了曹二少的懷抱。夕陽下的奔跑是兩個人默默增加的體重。曹二少追著說你要找我算賬你他媽倒是過來啊我吃多了跑不動?。∷抉R邊跑心里邊偷偷抹著眼淚想為什么我就不能自如地煽情點火呢？Why？？

    總之兩個人跑了很久，可能會到某個看起來就好吃的餐館稍稍歇個腳，然后接著跑。司馬在星空下陪著男友吃雞腿時無奈地想，我們這個流水賬還真他媽的無聊誒，不如好好吃雞。曹二少坐在他對面猛撒胡椒，突然就冒出一句很哲理的話。他說人類的愛情本來就是很庸俗的——跟你講撒胡椒好吃死了！

    司馬恨鐵不成鋼。氛圍再怎么浪漫都能被這個人毀了。他說煩死了你讓我好好吃口rou吧。

    曹二少突然就盯住了他。這個魯莽又混蛋的后生仔眼里有云層深深，星光熠熠。司馬匆匆回避他一雙奪人心魄的眼。你干嘛。

    就跟你說胡椒好吃。有味。

    ……好吧。

    還有我喜歡你。有好吃的也會給你吃。夠不夠浪漫??？

    嗯，還行。

    那好你接著吃吧。別餓死你我的大寶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