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豐四十三年，皇帝李傅淳駕崩。

    太子李真尚登基為新帝，六皇子李代嘉受冊封為孝親王，并遷居皇陵為先帝守孝十年。

    大豐皇陵位于平州境內(nèi)，因李氏皇族祖上于平州發(fā)跡，便在平州取一方秀美青山修建陵墓。

    皇陵山下，又起了一座守靈宮，專為皇族子嗣祭祖祝禱使用。

    這座守靈宮氣勢恢宏，莊嚴(yán)典雅，但地處偏僻，平日里無人居住，甚是空曠幽靜。

    孝親王遷居守靈宮之時，只攜帶了啞侍和數(shù)名奴婢，一行人住在守靈宮西側(cè)一處小小的院落之中。

    李代嘉的平日起居，都遭到守靈宮宮人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便是和啞侍多說一句話，都會被宮人記在密信之中，再傳回京城禁宮送到皇帝案前。

    原來，李真尚疑心甚重，即使將李代嘉驅(qū)逐到千里之外，他也無法徹底放心。

    于是，他一邊將朱太后軟禁在后宮之中，在朝堂中打壓后黨人士，一邊著人嚴(yán)密監(jiān)視李代嘉，絕對不許他母子二人竄通謀反。

    李代嘉只得在守靈宮日日吃齋念佛，活得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之清苦艱難，自然不必多言。

    再說那一日，秦鐘焙當(dāng)朝吞金自殺，秦家二虎脫逃，天下人大為震撼。

    李真尚嚴(yán)令各地官兵搜捕秦家兄弟。在那段時間里，官兵只要看到臉上帶著傷疤，或者右手帶有燒傷痕跡的男子，都要逮捕回官府嚴(yán)加審問。

    卻說秦氏兄弟帶領(lǐng)數(shù)百士兵逃出京城之后，當(dāng)即就地分散開來，三兩成群，喬裝打扮，曲曲折折逃向北方。

    想來也是秦家命不該絕，雖然李真尚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但秦家兄弟足智多謀，武藝高強，每每都能逢兇化吉。

    立秋之時，兩人終于回到了北方。

    秦老將軍被活活逼死的消息早已傳回北境，秦家兄弟一回軍營，便立即宣布起兵造反。

    北境大軍當(dāng)即改旗換幟，并尊秦克陣為統(tǒng)領(lǐng)大將軍，秦守晏為首席軍師。

    不過，造反一事事關(guān)重大，秦氏兄弟與屬下商議之后，便決定先在北境準(zhǔn)備籌謀，再慢慢恢復(fù)元氣。

    他們不愿意草率出擊，若是擅起戰(zhàn)火，唯恐遭到天下百姓的怨恨。

    李真尚身在京城得知消息，也不愿意坐以待斃，立即籠絡(luò)人脈糾集大軍。

    只待秦氏兄弟起事，新帝便要御駕親征，收復(fù)北境。

    于是，京城皇室與北境秦家便遙遙相望，誰也不愿率先出擊，竟頗有“官軍賊軍相守老”的意味了。

    一年之后，先帝李傅淳的祭日到了。

    為表孝心，皇帝李真尚親至皇陵祭奠先帝。

    皇后許吟華、太子李端、賢妃孫淑及一眾皇親貴族亦不遠萬里相隨而來。

    守靈宮向來空曠幽靜，十室九空，但皇帝圣駕一至，守靈宮也終于熱鬧起來。

    皇帝攜眾人祭奠過先帝，到了夜里，又專設(shè)家宴款待孝親王，以表彰孝親王為先帝守孝之德。

    李代嘉在守靈宮已經(jīng)吃了一整年的素，猛然見到一桌好酒好菜，一時竟腹部翻騰，幾欲作嘔。

    再說他一直受到嚴(yán)密監(jiān)視，已經(jīng)一整年都沒有跟別人好好說過話了，所以他神色顯得格外木訥，唇舌也變得十分笨拙。

    李真尚溫言問候了李代嘉幾句，李代嘉臉色煞白，神色緊張，竟只能以“唔”、“嗯”來作答，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人人皆知，六皇子從前相貌嬌麗，年歲稚嫩，性格活潑善良，但才過了短短一年，六皇子竟然變得如此憔悴瘦削，神色木木呆呆，眾人心中都大為不忍。

    李真尚見狀，便囑咐即刻散席，又將李代嘉邀至宮室中，命宮人送上素齋，再請許皇后和孫賢妃作陪。

    李代嘉終于脫離了眾人的審視目光，這才稍稍放松了精神。

    但他心里，其實更害怕李真尚，

    此時，李代嘉不得不和李真尚同桌而坐，幾乎忍不住要轉(zhuǎn)頭遁走，又豈能吃得下飯？

    李真尚卻似渾然不覺李代嘉的俱意，依舊面帶微笑，還借著燭火，細細打量李代嘉的容顏。

    許是因為吃素的緣故，六弟的身形儼然清減了不少，原本嬌嫩可愛的容顏，更是褪去了幼時的圓潤。

    如今這番清雋文秀之姿態(tài)，倒遠勝于往昔。

    再說他神態(tài)瑟縮囁嚅，好似一只被主人用鞭子狠狠抽過一頓的小美人貓兒，好不可憐。

    李真尚不禁微微一笑。

    呵，父皇已逝，如今再也沒有人能護著他了……

    這位年輕的皇帝雖然氣度儒雅，英俊溫潤，但李代嘉見他露出笑容，卻是心中一寒，不知道心機深沉的哥哥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皇后許吟華見李代嘉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勸道：“孝親王殿下，若是你實在沒有胃口，不如傳宮人送上一些時令瓜果，也總好過你這般不吃不喝的?！?/br>
    李代嘉愣了愣，說道：“我……我……”

    他并不想吃任何東西，但他太久沒有好好和人講過話了，一時竟忘記了該如何婉轉(zhuǎn)表達拒絕之意。

    他就是這么一猶豫，許吟華便當(dāng)他默許了，立即傳宮人送上了數(shù)盤新鮮水果。

    清甜果香四溢而散。

    李代嘉倒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拿起一只鮮紅的櫻桃，默默投入口中。

    許吟華笑道：“孝親王殿下，這些水果可都是貢品，是皇帝專門帶到守靈宮來犒勞你的?！?/br>
    其實，這些果子是供皇帝享用的，但許吟華偏說是皇帝要犒勞孝親王，好讓孝親王感激皇恩浩蕩。

    李真尚也順勢說道：“六弟，你若是喜歡吃，朕以后年年都叫人給你送來?！?/br>
    李代嘉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低頭吐出櫻桃核，輕聲說道：“謝陛下……我……我母后……她還好么？”

    這一年來，他身陷重重監(jiān)視之中，根本無法和母后聯(lián)絡(luò)，就連母后是否安好都不知道，心中很是擔(dān)心。

    李真尚明明清楚李代嘉的處境，卻故作驚訝，反問道：“難道六弟不知道么？太后她身體抱恙，需要臥床休息，這才沒有跟我們一起來皇陵祭奠先帝呢?！?/br>
    李代嘉微微一驚，急切問道：“母后生了什么病?。繃?yán)不嚴(yán)重？”

    因為擔(dān)憂母親，他說話都變得流利了不少。

    李真尚笑而不語。

    賢妃孫淑接過話頭，說道：“孝親王殿下，您就放心吧，太后她老人家好著呢！陛下當(dāng)她像親生母親一樣敬重，后宮中人人都夸陛下的孝順仁德?！?/br>
    孫淑是李真尚登基之后所納的妃子，平日里頗得李真尚的寵愛驕縱，她在后宮中的地位，僅次于許皇后。

    李代嘉與孫淑并不熟悉，只得訕訕一笑。

    他又注意到孫淑的肚子略顯圓滾，不由多看了一眼。

    孫淑敏銳地察覺到孝親王的目光在自己腹間逡巡，嬌笑了幾聲，說道：“原來孝親王也瞧出來了么？本宮已懷孕四個月，如今也終于顯懷了?！闭Z氣之中，頗有洋洋炫耀之意。

    許皇后微笑不變，目光卻顯得有些黯然。

    雖然李真尚立了李端為太子，但后宮新人不斷為皇帝開枝散葉，她從前是太子妃，如今貴為皇后，卻再無生育了……

    李真尚輕輕拍了拍孫淑的肩膀，溫柔說道：“你如今懷有身孕，原本不該許你千里迢迢趕來皇陵的?！?/br>
    孫淑嬌聲說道：“可我和我腹中孩兒都舍不得陛下呀！雖然此行道路漫長，但我一點兒也覺得辛苦，因為我肚子里，肯定一定是個活潑強壯的小皇子呢?！?/br>
    許吟華淡淡說道：“便是一個小公主，也沒什么不好的?！?/br>
    孫淑掩唇而笑，說道：“我不過是說笑而已，jiejie何必如此認真？還是說，只許皇后娘娘給陛下生兒子，其他人就不行么？”

    許吟華默然不語。

    李代嘉忙道：“古時有詩云，懷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兒？無論是兒是女，父母對孩子的慈愛都是一樣的，皇嫂不必太過介懷?！?/br>
    孫淑道：“父母之愛或許是一樣慈愛，但一碗水怎么能端平呢？莫說是兒是女，就說同樣是兒子吧，長子也總是比幼子要更得父母器重，這就是倫理綱常呀?！?/br>
    李代嘉微微一怔。

    她這話，難道是在諷刺我是幼子，所以不如皇兄受父皇器重嗎？

    李真尚淡淡一笑，說道：“淑兒，朕倒不希望你生一個兒子。朕若像先帝那般育有六子，令六龍同游于天，反而不利于江山社稷呢?！?/br>
    李代嘉心中更是一跳。

    難道皇兄嫌六條龍?zhí)嗔耍獙⑽页魡幔?/br>
    孫淑柔聲說道：“陛下所言極是?！?/br>
    此時，一名乳娘急匆匆步入室中，福了福身子，低聲說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睡得不安穩(wěn)，正吵著鬧著要聽您唱歌呢?！?/br>
    李真尚劍眉微蹙，不悅說道：“端兒都多大年紀(jì)了？怎么還要母親哄著睡覺？”

    許吟華忙道：“陛下，端兒從沒出過這么遠的門，守靈宮又如此幽深空曠，他一時害怕，也是很正常的。”

    李真尚道：“皇后，你賢德多才，無處不好，只是有一點，你實在太溺愛孩子了，這樣反而是害了他們。朕聽說，銀雯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斷奶，她都多大了？成何體統(tǒng)？朕也疼愛端兒和銀雯，所以希望他們能成龍成鳳，而不是躲在母親的裙子下做個乖寶寶?！?/br>
    許吟華面露慚色，說道：“陛下說的是。待我們回了宮，我就再不許乳娘給銀雯哺乳了?！?/br>
    李代嘉聽他們夫妻二人毫不避諱地說這些私房話，一時很是尷尬。

    又想著，自己要為父皇守孝十年，無法娶妻生子，皇兄又如此猜疑自己，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懷抱嬰兒了……一時心中大為酸澀。

    許吟華向皇帝告罪，急匆匆去照料太子李端。

    待皇后走后，孫淑嬌聲說道：“既然jiejie要去照拂太子，那么今夜，就由淑兒代替jiejie來服侍陛下，好么？”

    李真尚擺了擺手，說道：“你也去歇息吧。”

    孫淑無法，只得起身告退。

    一時間，室中只有李氏兄弟相對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