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夕陽西沉，霞光無比燦爛。

    李代嘉正魂不守舍等待消息時(shí)，太監(jiān)小林子忽然哭哭啼啼闖進(jìn)了云月居。

    李代嘉心神一凜，問道：“出什么事了？”

    小林子哭道：“皇帝陛下……陛下已經(jīng)不行了……陛下想跟諸位皇子說最后一句話呢……”

    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代嘉聽到父皇病危，登時(shí)渾身一軟，差點(diǎn)跪倒在地，只得勉強(qiáng)打起精神，急急跟著小林子趕往父皇的寢宮。

    走出云月居時(shí)，李代嘉才發(fā)覺宮中已亂成一團(tuán)。

    不時(shí)有人抬著死傷的御林軍匆匆走過，擔(dān)架上的軍士都已血rou模糊，可見戰(zhàn)況之兇險(xiǎn)激烈。

    一行人心驚膽戰(zhàn)地穿過御花園，卻見園中蓮花盛開，池塘上仿佛升起了一片唯美粉霞。

    不管人間有多少風(fēng)雨艱難，蓮花總是如期綻放。

    一名宮裝美婦，正靜靜立在蓮池邊。

    花光映著婦人的紅妝，將她襯得美若瑤池仙姬一般。

    那婦人面帶微笑，久久望著滿池蓮花，只覺得心曠神怡，似乎渾然不受朝中巨變的影響。

    眾人一看清那婦人的面容，登時(shí)愕然，連忙停住腳步，齊齊拜倒在地。

    在一群跪倒的宮人之中，只有李代嘉孤零零地站在原處。

    李代嘉簡(jiǎn)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顫顫巍巍上前一步，愣愣喚道：“母后？”

    那婦人側(cè)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嘉兒，娘親的乖乖寶貝，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這婦人正是大豐朝皇后朱映眉，也是六皇子的生母。

    在六皇子落選太子之后，朱皇后便閉門不出，沒過多久，她就去了城外玉虛觀修行，之后便再也沒有回過禁宮了。

    母后……母后怎么在這個(gè)當(dāng)口回宮了？

    李代嘉只覺得腦中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恍惚說道：“父皇……父皇快不行了……我得趕去見他最后一面……母后，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你也是來看父皇的么？”

    朱映眉掩唇而笑，容顏艷麗如花，說道：“呵，他還活著的時(shí)候，我就不想多看他一眼。如今他快死了，難道我就愿意看他了么？”

    李代嘉道：“母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朱映眉朝他輕輕招了招手。

    李代嘉如行尸走rou般走到了母親面前。

    兩人并肩立在蓮池邊，朱映眉仔仔細(xì)細(xì)端詳著兒子的面容，說道：“那時(shí)皇帝沒有選你做太子，我們就已經(jīng)輸?shù)袅艘磺小铱刹粫?huì)心甘情愿沖李真尚三呼萬歲！我的一番計(jì)謀，在宮中施展不開，只得去宮外好好布置。哼，既然我的兒子做不得皇帝，那我便要剪除李真尚的羽翼，他也別想安安穩(wěn)穩(wěn)做太平皇帝?！?/br>
    李代嘉望著母親的笑容，愣愣問道：“是你和舅舅在暗中對(duì)付秦家……花燈節(jié)那夜的那場(chǎng)大火是不是你們……”

    朱映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柔聲道：“別說燒掉一條街了，便是把全天下都焚成一片焦土，我也不在乎。我們?cè)缇吐犝f，秦家有些年輕子弟頗會(huì)惹是生非，于是派出許多耳目，日夜不離地跟蹤他們。終于到了花燈節(jié)那一夜，我們的人看見秦鵬飛欺辱殷氏兄妹，于是扮作酒客在旁煽風(fēng)點(diǎn)火，又在秦鵬飛害死殷氏兄妹后，暗暗潛入后巷放火燒街……若不是那場(chǎng)大火燒得驚天動(dòng)地，皇帝勢(shì)必要替秦家將兇案遮掩過去，那還怎么引來三督軍這一出呢？”

    李代嘉吃了一驚，問道：“難道暗殺鄭朱的人也是你……”

    朱映眉笑道：“誰能想到，后黨推舉的兩名督軍，正是被后黨自己殺死的呢？那一夜，我們派出兩名殺手分別去鄭朱二人家中下毒。一個(gè)殺手成功毒死了朱仁芬，另一個(gè)卻失了手。因?yàn)猷嵀Z那一夜并沒有用晚膳，而是去了花園散步。我好好一番布置，卻被那群廢物辦成了一鍋夾生飯，我當(dāng)時(shí)很是懊惱！誰知到了第二天，我卻聽說鄭璟也死了?！?/br>
    李代嘉喃喃道：“鄭璟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朱映眉道：“是啊，那時(shí)我才知道，原來不止我一個(gè)人想要鄭璟死。我以為毀了秦家就是剪除了李真尚的羽翼，誰知道，他早就垂涎秦家的軍權(quán)，想要搶奪到自己手里呢！我一番苦心籌謀，反而是幫了他……”

    李代嘉恍然了悟，說道：“原來太子哥哥也派出了殺手！是了，他要拿這兩條人命去栽贓秦克陣大將軍，如此才能逼迫秦家讓權(quán)……”

    朱映眉神色一冷，厲聲喝道：“嘉兒，我不許你管李真尚叫哥哥！我只生過你一個(gè)兒子，你從來就沒有兄弟姐妹！”

    李代嘉見母后面容猙獰，心中一涼，忙點(diǎn)頭稱是。

    朱映眉這才展顏一笑，伸手緩緩撫摸李代嘉的面容。

    后宮之中，無人不知道朱皇后喜怒無常，李代嘉感受著母親冰涼的指尖，幾乎壓抑得無法呼吸……

    朱映眉深深凝望著李代嘉，喃喃說道：“嘉兒，嘉兒，你好乖，你好乖啊……皇帝這病來得太急了，李真尚想著一舉挾持秦家人，盡快將北境大軍握在手中，誰料，他逼得秦老將軍自殺了，而你又放走了秦守晏……呵，李真尚一番算計(jì)都付之東流……呵呵，到頭來我們都是輸家，所有人都是輸家……嘉兒，我們母子倆此生恐怕是再難相見了……”

    李代嘉道：“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嘁娏?？我不明白?！?/br>
    朱映眉的眼神卻已經(jīng)飄遠(yuǎn)，幽幽說道：“那年，秦貴妃在后宮風(fēng)光無限，人人都以為皇帝會(huì)立她為后，但皇帝沒有選她，而是命令我爹爹將我嫁入后宮……我說什么都不愿意嫁給那個(gè)老頭子，但爹爹一直苦苦勸我啊……”

    李代嘉心中一酸，說道：“母后……”

    朱映眉兀自說道：“爹爹跟我說，阿眉，你嫁入宮中，皇帝就會(huì)讓你做皇后，你的兒子將會(huì)君臨天下……后來，我果然成為皇后，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個(gè)兒子，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不是皇帝……我真是想不明白，皇帝為什么不選我的兒子？爹爹，你自己糊涂了一輩子也就算了，怎么還將你的女兒害得這么苦？”

    李代嘉一時(shí)淚如雨下，說道：“母后，都是我沒用，是我辜負(fù)了你一番期待……”

    朱映眉搖了搖頭，說道：“李家，朱家，秦家……我們斗了一代又一代，到頭來，人人都是輸家，沒有人贏了……怎么會(huì)這樣？怎么會(huì)這樣？”

    李代嘉一時(shí)無言以對(duì)。

    今日這一連番的巨變，讓李代嘉第一次意識(shí)到了權(quán)力斗爭(zhēng)是多么殘酷。

    人們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可到頭來，所有人都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究竟是誰贏了？誰贏了？

    今日這份震撼苦楚，李代嘉刻骨銘心，永難忘記……

    小林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上前來，勸說李代嘉快點(diǎn)去看望皇帝。

    李代嘉只得依依不舍地離開母后。

    朱映眉默然不語。

    一行人終于走出御花園時(shí)，李代嘉忍不住回頭望去，卻見朱皇后獨(dú)身立在蓮池邊，神色已恢復(fù)了平靜淡然。

    滿池花色水光，映照在她絕美的面容上，卻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凄涼……

    李代嘉心中悵然，又抬頭望向天空。

    夕陽將沉未沉，月亮已經(jīng)升入空中。

    天空竟然分成了兩半，一半涌動(dòng)著如熊熊烈火般燃燒的橘紅色晚霞，一半則浸潤著如幽深潭水般孤冷的深藍(lán)色夜云。

    日月當(dāng)空，正是天光交替之時(shí)，天下是否也要易主？

    六皇子匆匆趕至皇帝寢宮。

    一入宮室，便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藥味，和掩蓋不住的血腥味道。

    李代嘉屏住呼吸，與五位哥哥一起跪在床邊。

    龍床上躺著一個(gè)瘦削佝僂的身影。

    皇帝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神志始終迷糊不清。

    宮人服侍皇帝飲下一碗補(bǔ)藥，皇帝才緩緩睜開雙眼，渾濁的眼神緩緩掃視過六個(gè)兒子。

    正如那日在大殿上選擇太子一般，他的眼神最后落在李真尚身上。

    “抓住了么？”皇帝啞聲問道，“抓住他們了么？”

    李真尚膝行一步，答道：“兒臣無能，秦家兄弟已經(jīng)逃出了京城。”

    皇帝定定看著李真尚，忽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黑的鮮血，口齒模糊道：“遺毒流亡，后患無窮……后患無窮……”

    李代嘉望見父皇如此枯槁憔悴的神態(tài)，心中登時(shí)一酸。

    都怪我放走了秦守晏，我真不該對(duì)他心軟。

    可是，父皇……父皇……你為什么不選我？為什么？

    李真尚行到床邊，用一方潔凈的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滿面的鮮血，又軟聲勸道：“父皇，快歇下吧?！?/br>
    李傅淳道：“不……不……朕不能再歇了，還有些話，必須跟你交代……”

    眾人見到皇帝神色，便知道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五位皇子登時(shí)淚如雨下，默默退出寢宮，只留下太子聽從父皇的遺命。

    李代嘉望著緊閉的大門，心中亂成一團(tuán)，不知迎接自己的會(huì)是什么命運(yùn)。

    過了許久，大門打開。

    李真尚捧著一卷墨跡未干的圣旨，緩緩走出寢室。

    眾皇子、皇親貴族和朝中重臣連忙跪下接旨。

    李真尚神色肅穆，緩緩展開圣旨，朗聲宣旨。

    原來，皇帝早就設(shè)想過雙虎遁走的情形，于是嚴(yán)密地囑咐眾人死守各處道路關(guān)隘，各鄉(xiāng)各地都得動(dòng)用駐軍搜尋抓捕秦家叛賊，決不能容許秦家兄弟回到北方。

    同時(shí)，皇帝又安排了一系列人員機(jī)構(gòu)變動(dòng)。

    眾人一一聽在耳中，都暗暗佩服皇帝的苦心籌謀，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而著想。

    這時(shí)，李真尚已讀到了圣旨的最后一段，說道：“六皇子乃朕之嫡子，向來為朕疼愛。待朕百年之后，六皇子冊(cè)封為親王，賜號(hào)‘孝’，取孝敬父親、順從兄長之意。孝親王當(dāng)遷居皇陵山下的守靈宮，日日吃齋茹素，誠心念佛，為朕守孝十年。十年守孝期內(nèi)，若非新帝號(hào)令，六皇子不得離開皇陵半步?！?/br>
    眾人都大吃一驚。

    皇帝的意思，豈不就是要將六皇子直接驅(qū)除出京城的權(quán)力中心，并將他牢牢軟禁在皇陵山下么？

    李代嘉更是愕然，抬頭問道：“我要為父皇守陵十……十年？這……這是誰的意思？”

    李真尚卷起圣旨，朗聲答道：“自然是真龍?zhí)熳拥囊馑?。?/br>
    他的笑容溫柔仁厚，俊朗不凡，李代嘉卻覺得遍體生寒……

    母后那句“我們母子倆此生再難相見”，驀地在耳畔響起。

    李代嘉不禁一陣恍惚，喃喃問道：“這是哪位真龍?zhí)熳拥囊馑?？是父皇，還是你？”

    李真尚淡淡一笑，答道：“是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