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到內(nèi)廷，沒有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合乎大 義，可誰也沒想到結(jié)果就會是這樣，天下江山的穩(wěn)定，忽然間就押到了一場仗的輸贏上。

    會贏的吧？

    韓女史提到這場戰(zhàn)爭，居然也是這樣猶疑不定的論調(diào)，“必定是會贏的?！?/br>
    “世上哪有必勝的戰(zhàn)爭？”徐循嘆了口氣?！安贿^，應(yīng)該會贏的吧——輸不起啊?！?/br>
    因為輸不起，所以只能贏。懷抱著這樣的心情，豈非是如在薄冰面上行走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這樣的心境里，人特別容易后悔——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不論戰(zhàn)爭結(jié)果如何，其實已經(jīng)是輸了。

    即使無數(shù)次對自己說，當年的選擇不過是錦上添花，有她沒她影響不了大局，可即使如此，那沉重的負擔還是壓得徐循喘不上氣，再多的理由，也難以排遣她沉重的心情。

    肯定是他啊，名分就是他……規(guī)矩就是如此？誰能改變，誰也不能改變。

    天 下萬民的福祉，就是因為那些冠冕堂皇的規(guī)矩，系于這樣一個人身上，不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勛戚妃嬪，都受限于這些輕飄飄的規(guī)矩，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反而還要去 攻擊有心改變的人。當皇帝成為皇帝的那天起，也許就注定了今日的結(jié)果，在他親政以后，再沒有人能阻止他的胡作非為，所有人都只能看著他譫妄的狂舞、昏熱的 豪賭。

    每一次帝位傳承，都要再來一次這樣的賭博，連著擲出好點數(shù)的幾率有多?。繑S壞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終于可以理解文皇 帝等人為什么崇佛了，其實他們心里多數(shù)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誰會相信真有什么天命，什么江山萬年，誰真的在為后代考慮。誰都是得過且過，拆東墻補西墻，靠 著運氣掙扎過活，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有什么大氣魄，真為天下帶來盛世，只是偶然有兩個幸運兒，有那份天資和運氣，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過上一星半點罷了。什么 真命天子，什么絕地天通、天人感應(yīng)，說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臉上涂脂抹粉。除了開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余下那幾位皇帝，不是因為他們厲 害，他們配得上那個位置才成為皇帝，說穿了……不過運氣好而已。蠢材也不會因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測起來，一舉一動就值得深思、分析，就變得大有道理，永遠 正義……多數(shù)情況下，蠢材做了皇帝，也只會變得更蠢，更惹人厭，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過只有忍而已。

    忍吧，尋歡作樂吧，別去想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了，天那么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這些多累？不如飲酒簪花，片晌貪歡，還能博個風流美譽。

    不 過徐循自知自己并不是這樣的性子，即使這想法帶來的只有痛苦，她也不斷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敗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著三大營和 他一道持續(xù)敗給也先呢？雖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這樣發(fā)酵下去，又真的沒有人有這個勇氣出面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個亡國之君，又該怎么辦？

    大臣且不論，按規(guī)矩，后宮不得干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個亡國之君，她們也只能就這樣看著他一步步將國亡了，運氣好些，國家沒覆滅便死了，運氣不好的，國家覆滅那一刻，按照世間人對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國，沒準還能博得后世幾聲不痛不癢的貞烈稱許。

    打 從入宮開始，到死為止，不論國家興盛還是衰亡，不論君主長命還是短壽，似乎唯一一條開心的路，便是受寵幾年，早于君王死了，這般短暫的一生，才算是沒受過 苦楚。如若不然，余下每一條路的結(jié)果，都是如此慘痛無味，傳說中的富貴與權(quán)勢，君王的寵愛和親族的尊榮，就像是吊在磨盤上的誘餌，看著多美啊，仿佛如此， 已是對妃嬪們被生生壓榨研磨的過程足夠的報償。一批榨干凈了，還有另一批排隊在外頭等著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脫了，可又何曾逃脫過？磨盤始終還在絞 呢，只是動作慢了幾分而已。本來規(guī)矩就是如此，又有誰能改變？

    這規(guī)矩……還真是無恥啊，不過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來就是皇帝定的么，當然是怎么對皇帝有利，就怎么來了。更過分的是，即使明知其無恥之處，可除了隨波逐流以外，還有什么力量去改變這一切呢？

    這 一輩子也只能這樣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么樣，就算是在當年章皇帝期間，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榮寵不衰，左右 逢源，雖然耿直剛硬，但卻硬是地位超然尊崇，只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運跟前她有多么無力，就算是睜開眼，也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是怎么被一點點地碾進磨 眼里，絞成一灘血泥。

    即使是清寧宮里，那口磨又何嘗有停過一日？太后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帶來了戰(zhàn)場的消息。

    “死了應(yīng)是有三萬多人?！编J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雖然監(jiān)國只是象征意義，但心理壓力也是大的，尤其他從未有過接觸政事的經(jīng)驗，即使是走過場，也是認認真真，耗費了不少精神?！安贿^并非中軍，中軍聽聞此訊，已經(jīng)撤回了?！?/br>
    “已經(jīng)撤回是什么意思？大軍不就是要在前線迎敵的嗎？”徐循先問了一句，又擺了擺手，“算了，不必解釋，你肯定也不知個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過來給太后問好時，都會帶來新的消息，徐循也會過來一道討論，至于錢皇后等，太后也會逐日派人送信，聞言便問道，“打算撤到哪里？”

    “這……應(yīng)該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帶吧?！编J王對地理看來并不熟悉，說得不是很肯定，“具體如何，還得看瓦剌行軍，他們都是騎兵，速度快，也許會切入宣府……不知該怎么打?！?/br>
    二十多萬大軍，還沒開打仿佛就陷入被動，皇帝說是御駕親征，可連到前線去支持的勇氣都沒有，到底怎么打，去哪里打，都毫無計劃。說來簡直就像是個玩笑，而且隨著大軍前進，一個更致命的問題暴露出來了。“轉(zhuǎn)運而且不利，聽說前線已經(jīng)開始缺糧了?！?/br>
    每 天帶來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點，缺糧、前線潰敗、中軍改道撤回，據(jù)郕王說，出征后不久，軍中指揮權(quán)還被皇帝收回全交給了王振，現(xiàn)在各將領(lǐng)都只能聽令行 事。徐循聽著消息都覺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時候，行事還有點章法，怎么出去以后就和變了個人似的，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還好，聽說其命令成國公斷后，大家還是稍微安心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