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就真是天命所在，他的話，就真是金口玉言了？”

    皇帝一時，竟不能答，正因?yàn)槟赣H的說話是如此的心平氣和，他才感受到了這種極度的羞恥——在內(nèi)心深處，他不能不承認(rèn)，母親說得不錯，登基以后，他是有幾分膨脹，在奉天殿中，在文武百官跟前，在那一排排順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許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權(quán)威，也許是……是有幾分迷失了自己。

    “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訓(xùn)。當(dāng)時你祖父要奪，一句話，千軍萬馬出動，到底還不是打下來了？那么大一片地方，從那以后就是咱們家的地了……呵呵，天下權(quán)威，也莫非如此了吧，只是一個念頭，就是千萬人的生死，就是千里疆界的變動?！碧舐詭С爸S地一笑?！昂湍阕娓副龋恢嘿v奴算得了什么？自然是由著國朝橫征暴斂，盡情蹂躪……死了那也是白死，還能如何？”

    可就是這些交趾賤奴，現(xiàn)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國家給打回去了，從國朝的屬地，重新打成了獨(dú)立的藩國。那一個個沒有面目、沒有聲音，在歷史上沒有絲毫痕跡的交趾人，有什么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對抗？可偏偏就是他們，幾乎是手無寸鐵，連皮甲都沒有一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在密林里留下了多少鐵甲精兵的性命，所憑著，無非是民憤而已。

    “我不是說后宮之中，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碧髧@了口氣，“這一群孱弱女子，自然也興不起這樣大的動靜。不論你怎么倒行逆施、隨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一樣，再來一次魚呂之亂呢，這些人死了也就這樣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這一點(diǎn)，千金萬金，買不來情愿兩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時候就明白了，那時候，后宮里還有規(guī)矩嗎？妃嬪和藩王勾結(jié)，給我們兩宮使絆子，和宦官私通，甚至于說在南京還有和侍衛(wèi)勾連生下私孩子的……這確實(shí)是因?yàn)殄鷭宓钠返铝驾积R，可也是因?yàn)槲幕实垭S心所欲，壓根從來沒有把妃嬪們當(dāng)成人看……這后宮就像是一面鏡子，你如何行事，它就還你如何的模樣。若你想要宮中重新恢復(fù)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br>
    太后的話，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一絲可以反駁的地方——直到這句話出來，他才算是影影綽綽地猜測到了一點(diǎn)太后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說……讓我重新抬舉莊妃？”

    “不，”太后搖了搖頭，“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一下你的這些妃嬪們，好好地想一想，怎么把這些人安置在一處，讓她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活，彼此間別鬧出太多的爭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來管后宮呢，我都不管，該怎么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學(xué)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xì)⒘藫Q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兒，為娘不可能多管——”

    “那這還不到這一步?！被实埏w快地說，“娘，你就不要再諷刺我了。”

    太后終于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意，她嘆了口氣，“其實(shí)，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還要回來琢磨后宮，確實(shí)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這么糊涂過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宮里紛爭四起的這幅亂象?？墒郎夏挠腥绱嗣朗拢繒锝痰?、口里喊的和真正做的，從來都不可能是一回事，妃嬪們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隨便擺布擺布，她們就順著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夠。你啊，也不能再這么放任自己糊涂下去了，想要把宮里的亂麻理出頭緒來，現(xiàn)在最好就開始琢磨了。”

    “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絲狐疑地瞥了母親一眼，“那要是我最后琢磨出來，還是想讓孫氏為后……”

    “那娘也不會多說什么的?！碧笮α艘幌?，“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都這么大了，難道我還要管頭管腳？——你愛立誰為后也好，愛怎么都行，反正，把后宮給弄平整了，讓你的嬪妾們心里都舒坦了，讓我的大孫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別受這女人爭斗的牽連，那娘也就滿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給你的爛攤子cao心了！”

    這最后一句話，真是情真意切，說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娘?！?/br>
    頓了頓，又道，“孩兒不孝，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稚氣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真是傻孩子?！碧蟠葠鄣貨_他招了招手，“什么叫這么大年紀(jì)了？你就是七十歲、八十歲了，在娘心里，一樣是娘的大郎，一樣需要我來cao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后身邊，學(xué)著小時候的樣子，拿起安樂錘，輕輕地給太后錘起了肩膀，“說了這么多，您口渴了么？我給您斟茶?！?/br>
    “好了。”太后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鬧得這么心虛?！?/br>
    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剛才你說莊妃心里沒你，我看你還真是有幾分傷心……其實(shí)，在我看嘛，莊妃這事，恰恰就是你懶于用心的體現(xiàn)。你設(shè)身處地地在莊妃的立場上想想，你就明白她為什么那樣沖你了。孩子，你說莊妃心里沒你，只怕在莊妃來看，你心里是早就沒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后這一說，又有幾分不服氣了?！拔摇f我對別人不好，那倒也罷了，對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后揮了揮手，有點(diǎn)不耐煩了?！澳愫臀艺f這做什么，又不是我沖的你——若是我，就是沖你了，你敢發(fā)火嗎？要發(fā)脾氣，你沖莊妃發(fā)去……我說得對不對，你問問她不就清楚了？以莊妃為人，你覺得她會對你撒謊嗎？”

    皇帝被母親一連串的攻擊，直接給說得啞火了，又給太后捶了一陣子膝蓋，便說到要和群臣商議安南一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折，退出了清寧宮。

    送走了皇帝，太后才露出了疲乏來，她微微閉上眼休息了一會，方才凝聚出足夠的力氣吩咐底下人，“給我斟茶來?！?/br>
    伺候在側(cè)的喬姑姑連忙上前，親自喂太后喝了幾口熱茶，又對幾個伺候人揮了揮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輕聲道。“娘娘……”

    “怎么？”太后睜開眼，“覺得有什不妥？”

    “沒什么……”喬姑姑搖了搖頭，還在琢磨著太后剛才的一席話呢——她現(xiàn)在都有點(diǎn)鬧不明白，太后到底是要對付孫貴妃還是要對付徐莊妃了，尋思了半天，撿了個最安全的話題來說?！皠偛?，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點(diǎn)？”

    “怎么，怕話傳出去？”太后的眼睛，又是半開半合了起來。

    “正是……”喬姑姑低聲說。

    “怕什么?！碧笳Z帶不屑?！坝惺裁丛捯沉巳苏f的，一定也是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這話傳出去就傳出去了，孫氏就是站在一旁聽著，又能拿此陽謀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難道還能由她變成莊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