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沉香色羅紗裥衫、珠灰絹褲子、粉邊小皂靴，同他換過，挽起發(fā)髻，戴上鴉青瓦楞帽子，文印處貼了膏藥。打扮畢了，端著眼左相右相，道，“沒的說，還是頭發(fā)放下來標(biāo)致。幸而外人看不著。”蓮生道，“一會到人家里，你怎地說？”武嵩道，“只說是姑表兄弟罷?！鄙徤溃笆烊硕紩缘媚阒灰粋€表弟，那里又鉆出一個來？”武嵩想想，道，“說你是我南邊請來的先生，教我讀書認(rèn)字兒，好不好？”蓮生聽了笑，道，“誰教過你甚么來，撒的好謊！”武嵩照臉親了兩個嘴，道，“咱炕上切磋少了？”蓮生將他一推，甩手出去了，武嵩慌忙趕著跟去。

西門磬捱了這半晌，又是怕，又是想。身上似寒似熱，心里覺酸覺甜，呆呆地蹲了一陣。不知過了多久，聽外頭都沒人聲，方敢鉆出來。誰知武嵩走時將外間門順手帶上了，出不去。他腹中饑餓，在房內(nèi)亂翻亂找，將五更雞里煨的銀耳湯、松仁粥都吃盡了。又困倦起來，便倒在炕上鼾鼾地睡。

且不說西門磬在那壁挺尸，單表蓮生坐車來到林家，見紅燈高照，羅幕低垂，門前貼著斗大喜字，又有兩個垂髫小女子站在門口唱客名、收禮錢。武嵩把了五兩銀子、一對尺頭，就扶蓮生下車，將車靠在院子角，紅娘子拉到馬棚拴著。兩個攜手進(jìn)廳，放眼四顧，已到了二三十賓客，男女老少都有、倡優(yōu)吏卒俱備。武嵩就指與蓮生看，這個是張教頭，那個是王打油。也便有人過來廝見，趕著蓮生稱“洪先生”，作揖問好。

潘金蓮卻在后堂看擺酒席，走出來看見蓮生，道，“秀才來得恁早，我叫他每倒茶你吃?！北闳拢傲裆弮海赖侥抢锶チ?？”喊了六七八聲，方跑出個十三四歲的胖丫頭，道，“潘大姐，叫俺怎地？”潘金蓮道，“我把你個懶出油的小貨，我叫你乘涼來的？去，拿定窯兔毫杯子，點一杯好貢茶與這秀才哥哥吃。回頭我叫他與你寫個好扇子?！蹦橇裆弮喝ザ鴱?fù)返，道，“定窯杯俺jiejie拿著哩。”潘金蓮道，“這黑母雞，揀著好物就往屁股下坐！罷，有空杯子只管拿個來，茶餅要好的?！绷裆弮捍饝?yīng)著去了。蓮生笑道，“這小大姐，是小娘子的丫鬟？好福相?！迸私鹕彽?，“我那用得著這般一個寶貨，也就急死人罷了。林充家人不夠，我問柳姐兒借來的?！蔽溽员愕?，“阿也，柳mama頂利害的，倒肯借你？”潘金蓮道，“他是柳端端自家使錢買的，連同外頭的一并四個丫頭，都是柳端端教養(yǎng)，柳媽兒也不甚管。”武嵩道，“如此看來，柳姐兒是要自立門戶的了。”潘金蓮道，“我也不曉得，他原說從良的?！蔽溽孕Φ?，“眼看三十歲了，半老徐娘還從個甚么！”潘金蓮道，“罷咧，百樣蓋配百樣鍋兒，只有娶不著、那有嫁不的？便這魯和尚也有人要，他一個上畫兒標(biāo)致姐兒，做甚么嫁不出去？”武嵩嘖嘴道，“還說哩，你嫁出去了？”潘金蓮就撕他面皮，道，“老娘嫁與不嫁，不在于你。你自家還攤不著一個囫圇人兒哩！”

蓮生懶聽兩人爭嘴，吃罷茶，便走到后面來?？匆娞焐香y盤也似好月亮，待做首中秋詩，就背手兒踱起步子想。誰知走不上三步，嘩啷一聲一個杯子擲出來，正跌在他懷里。幸而袍子兜住了，沒摔爛，濺了蓮生半身黃水。蓮生忙趁過去瞅，卻聽得女娘聲口道，

“誰不會說嘴，誰不曉得從良？從良從良，你當(dāng)你從了，世人就認(rèn)你是良？你當(dāng)你一日從了，便這一輩子是良？你當(dāng)你肯從了，便有那般好漢子、好爺們給你做良？”

17

蓮生虛心冷氣，抱著杯子趲到那頭門首，見門板兒半掩著，輕輕敲了兩下，道打攪。就走出個女娘，端的好容顏。都有那些妙處？有詩為證：

腳兒喬喬，腰兒細(xì)細(xì)，丹鳳眼若喜若嗔，吊梢眉如夢如愁。楚王相逢應(yīng)下顧，神女見時也含羞。

那女娘端著眼瞅蓮生，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回頭，半晌，道了個萬福，方頓開鶯喉道，“恕奴眼拙，不知官人高姓大名？”蓮生自來見的女人少，吃他盯得狼狽，只得長揖道，“小人賤名何勞掛齒，這個是娘子的尊物，就請收回。”說罷，兩手高舉茶杯，眼觀鼻，鼻觀心，待那女子來拿。女娘便從羅袖底下伸出一只手，纖纖若春蔥，獨小指甲上染了一點紅，越顯得出墻杏花般嬌艷。拈過茶鐘笑道，“奴家不合失手，驚動官人。”蓮生忙唱喏，道，“不當(dāng)甚的。娘子請穩(wěn)便?！闭f著，就要走路。女娘叫住道，“官人如何去得恁快，敢是見怪奴家？”蓮生又不好意思，硬著頭皮道，“孤男寡女不便，娘子若沒別的分付，小人這就告退了?！迸锏?，“卻是不巧，正要勞煩官人一件事--林教頭這新房門上還缺副對聯(lián)，奴家見官人舉止斯文，定是讀書秀士。休怪奴莽撞，就請官人大筆罷。”說罷，回頭向房里分付，“青棗兒，鋪紅紙，磨墨?！?/br>
蓮生又不合技癢，就走進(jìn)去。見一個削肩膀、雙眼皮的丫頭捧著文房四寶--想是方吃女娘罵，眼揉得紅紅的。蓮生提筆在手，略作沉吟，便寫道：堂上珠履三千客，帳底春風(fēng)一雙人

女娘看了，笑道，“好雖好，只是濫些。林教頭這婚事凡來的都曉得，不比尋常，官人還擬個貼切的?！彼娚徤P躇，又道，“官人可是作難？也罷了，本等不易寫?！?/br>
蓮生道，“小人寫便無妨，卻怕不好貼出去?！迸镄Φ溃斑@是內(nèi)室，等閑人也不得到此，有甚忌諱？官人只管書來?！鄙徤阋粨]而就，卻是：

因奇而得偶，有鳳無須凰。

女娘不解，道，“這是怎地說？”蓮生笑道，“男子屬陽，數(shù)奇。林教頭同魯大哥配合，便是雙奇為偶。鳳為雄凰為雌，而今自不消雌的了。”女娘點頭兒，道，“好則好，可惜口氣狂些。兩男人就對面守一輩子，終然沒后，室家之樂缺著好大一塊。嘴說無須，只怕心里不足哩。”蓮生思量了半晌，方道，“這話也是。只是情義所拘，難免治一經(jīng)損一經(jīng)。我改幾個字罷?！庇谑侵匦聦懽鳎?/br>
因奇而得偶，有鳳謝求凰。

女娘這才合意，又拿出一把紅牙骨灑金扇子，道，“還有催妝詩，都煩官人寫了罷?！鄙徤坏迷俳g腦汁，還虧他來得快，須臾湊出四句：

月開妝鏡桂灑金，簾鉤深處酒興沉。雖無青絲待郎挽，畫眉淺處也動人。

女娘卻道，“這屋前后也并沒個桂花樹，倒是柳樹好，林教頭那內(nèi)人也留起兩寸多頭發(fā)了。官人休嫌煩，請再改一改?！鄙徤陀謱懀?/br>
“月開妝鏡柳搖金，簾鉤深處酒興沉。待留青絲與郎挽，畫眉淺處越動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