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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的想象只不過是出于避難就易罷了,因為這要比想象銀座的店鋪前擺著一大排洋酒、霓紅燈在銀座的夜空中一明一滅等等容易得多。感覺不出抵抗的想象,不論其外表多么冷酷,都與心的冰冷無關。它不過是一種倦怠的低溫精神的表現(xiàn)。與昨晚一人時充當悲劇角色的我判若兩人,走出旅館的我馬上拿出了淺簿騎士的架式,躍躍欲試要幫園子提東西。這也是故意在眾人面前獵取某種效果的一個手段。這樣,她的客氣就可以翻譯成她顧忌祖母、母親這種意義上的客氣而不是對于我的客氣,她自己也勢必要被這種結(jié)果所欺騙從而清晰地意識到她和我的親密已經(jīng)達到了連祖母、母親也要顧忌的程度。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后,領情似地不再離開我的身邊。我時不時心懷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齡相仿的朋友卻偏偏只和我講話而不和對方交談的園子。夾雜著灰塵的早春的迎面風,吹碎了園子那近似于哀切的純潔甜美的聲音。我穿著大衣,通過肩部的上下運動,試了試園子提包的分量。正是這分量,勉勉強強地為我那盤踞在內(nèi)心深處的、類似在逃犯內(nèi)疚的東西作出辯護?!獎倓傋叩绞墙纪夥墙纪獾牡胤剑斪婺傅氖紫冉衅鹂鄟?。——銀行家返回車站,像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手腕,不久就為一行人雇來了兩部出租車。“喂,好久不見了?!?/br>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觸到龍蝦殼一樣不禁一縮。“你這手……怎么摘的?”“哈哈。吃驚了吧?”他已經(jīng)帶上了一種新兵特有的凄涼的可愛勁兒,把兩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龜裂的凍瘡被油灰粘住,變成了一雙蝦殼似的慘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雙潮濕冰涼的手。這雙手威脅我的方法,同現(xiàn)實威脅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從這雙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實,我感到恐怖的,是這雙毫不留情的手將在我的心中告發(fā)、將在我的心中起訴的某種東西。那是惟獨面對它時一切都無可偽裝的恐懼。想到這里,園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義,她成了我軟弱的良心抵抗這雙手的唯一的鎧甲和唯一的連環(huán)甲。我感到我必須愛她。這,成為我的、躺臥于心底的、比那內(nèi)疚還要深一層的義務?!?/br>一無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說道:“洗澡的時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我聽見輕微的嘆息聲滑出他母親的口。我只覺得這時的我是個無恥且多余的人。園子無意中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頭。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須向她說些道歉的話。“咱們出去吧?!?/br>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蠻勁推了推祖母和母親的背。只見,每家都圍成一團,坐在營院的、任憑風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東回給新兵吃。遺憾得很,無論我怎么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處。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樣盤腿坐在了圓圈中間。他吞食著西式點心,目光不停地閃爍,隨后指了指東京方向的天空。從這丘陵地帶遠眺荒原彼方,可見M市地處盆地。據(jù)說,更遠處的低矮山脈重疊部的空隙就是東京的上空。早春的寒云,在那里降下了稀薄的暗影。“昨天晚上那邊一片通紅,怕是夠戧。就連你家也不知道還存在不存在呢。那邊的天空一片火紅,以前空襲時可沒見過這?!?/br>——草野自己神氣活現(xiàn)地講了一通,并且訴苦說,奶奶、mama不早一天疏散他夜里睡不安生。“知道了。好,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證?!?/br>祖母作了有力的答復,然后,從寬腰帶里掏出了小筆記本和牙簽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銀質(zhì)自動鉛筆,一筆一畫地寫了些字。返程的火車憂郁極了。在車站會合而來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態(tài)一言不發(fā)。一個個都像是成了“骨rou之情”的俘虜,成了那平常隱匿的內(nèi)側(cè)被強行揭開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虜。相互會面,唯一能向?qū)Ψ匠鍪镜?,恐怕只有一顆赤裸裸的心。他們懷著這顆心見到了兒子、哥哥、孫子、弟弟,結(jié)果呢,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顆顆赤裸裸的心“只不過各自夸耀自己無益的流血罷了”的空虛。我,則殆終沒能擺脫那可憐的手的幻影的追擊。掌燈時分,我們的火車到達了換乘國營電車的車站。這時,我們才看到了昨夜空襲帶來的災難的鐵證。戰(zhàn)爭災民堆滿了天橋,他們裹在毯子里,露出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的眼,勿寧說那是眼球。有的母親,像是意欲永遠以同樣的振幅搖動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頭上插著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著了。甚至沒有非難的眼神投向從中間通過的我們。我們被漠視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分擔他們的下幸,所以我們的存在理由被抹殺,我們被視為影子似的存在。盡管如此,仍然有某種東西在我的胸中燃燒。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帶來的亢奮。因為他們看到了規(guī)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圍。因為他們直接看到了人際關系、愛憎、理性、財產(chǎn)都處在烈火之中。當時,他們與之相斗的,并不是火而是人際關系、愛憎以及財產(chǎn)。當時,他們和失事船只上的船員一樣,處在了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殺死一人的條件下。為救戀人而喪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戀人所殺,為救孩子而死的母親,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們與之相斗的,恐怕是人類從未經(jīng)歷過的、帶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種條件。我從他們這里,看到了激烈的戲劇留在他們面部的疲勞痕跡。一些熱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發(fā)。雖然只有幾瞬間,但我感到我對人類根本條件的不安被拂拭一凈。我的胸中充滿了想吼叫之念。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許我能夠深入斟酌那條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種夢想的熱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園子的腰部。或許連這小小的舉動也拿“所謂的愛已經(jīng)無足輕重”的話開導了我自己。這樣著,我們領先一行人快步通過了昏暗的天橋。園子什么也沒講。——可是,當我們在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國營電車上聚齊并相互察看時,我發(fā)現(xiàn)園子凝視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軟的黑色光輝。我們轉(zhuǎn)乘了東京都內(nèi)的環(huán)城線,馬上發(fā)現(xiàn)災民約占乘客的9成。這里更加明顯地彌漫著火的味道。人們高聲地,勿寧說不無夸耀地,述說著自己余生前的劫難。他們的確是“革命”的群眾。因為,他們是懷有輝煌的不滿、充溢的不滿、意氣風發(fā)且興高采烈的不滿的群眾。我在s站告別了眾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guī)状蜗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