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像其他的宮女那樣只是"分配"，這讓她切實地感覺到了一種擁有。她把綠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來疼愛縱容，卻忽略了那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也有著自己深藏的意識與思想。因此，當(dāng)她散漫無拘地向綠腰布施自己的愛與親密時，其實是在無知覺地培養(yǎng)她的恨與疏離。

    就像此刻，當(dāng)建寧與綠腰主仆兩個一齊對著鏡子理妝時，建寧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將見到小別勝新婚的額駙的喜悅，卻沒有理會綠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臺，另一個起點，更沒有想到綠腰的表演遠遠比自己來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簡單，在吳應(yīng)熊眼中，頂著妻子名份的建寧沒有絲毫的親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綠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過是建寧擁有的兩件"賞賜"罷了。因此，當(dāng)綠腰為他打起簾子，并故意用漢人的稱謂嬌滴滴地通報著"新姑爺來了"的時候，他先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后才屈膝向建寧請安。

    這微妙的細節(jié)建寧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綠腰卻心領(lǐng)神會——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寧面前，先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那樣微不足道輕描淡寫的一個招呼吧，然而已經(jīng)很可珍貴了。從前人們都是將她忽略不計的，只把她當(dāng)作建寧的一個附屬，宮廷最底層的卑賤奴婢，可有可無的角色。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獨立的個體，對她的態(tài)度比對建寧更加親切，這是第一次。她為了這個點頭而感恩戴德，于是以更加鄭重的姿態(tài)走上前，雙膝跪下，端莊而嬌媚地施了個大禮："綠腰給姑爺請安。"

    吳應(yīng)熊有些錯愕，作為格格的貼身侍女，綠腰的禮未免太重了，他被動地伸出手去："綠腰姑娘請起。"而綠腰趁勢搭著他的手，柔若無骨地站了起來。那舞蹈一般的姿勢讓人不由得有一種錯覺，仿佛她是被吳應(yīng)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并在他的掌中裊娜地盛開。他雖然貴為世子，自幼見識頗豐，卻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長大，不是從父作戰(zhàn)，就是隨君伴讀，生平走進他心里的女性就只有兩位：第一個是父親的愛妾陳圓圓，第二個便是明紅顏，都是見識超群膽略過人的女中豪杰，巾幗英雄，像綠腰這樣完全是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風(fēng)第一次拂開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為他開放一般，風(fēng)忍不住就停留下來，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視綠腰，有片刻的失神。綠腰立刻對他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仿佛花朵從心底里開放出來，一層又一層，直到將花心完全暴露，香氣彌漫。

    而這一切，建寧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著自己的心意隨口說："你可回來了，連重陽節(jié)都錯過了。"

    "重陽節(jié)"三個字對吳應(yīng)熊而言，就意味著剛才那盒發(fā)霉微腥的菊花餅，他仿佛聽到鞭子抽打在皮rou上的聲音，那赤裸裸的無休止的羞辱！他聲音僵冷，表情木訥，恭順而冷淡地回答："謝格格愛惜賜餅，應(yīng)熊已經(jīng)吃了。"

    "是嗎？好吃嗎？"建寧毫無機心地笑著，"是我特地從宮里帶出來的，你覺得比府里的怎么樣？"

    又一聲鞭子破空抽響，這真是最明白的挑釁與諷刺，吳應(yīng)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答："滋味很特別。"

    綠腰暗暗吃驚，她立刻意識到這里面出了極大的紕漏，額駙竟然吃了半個多月前留下來的菊花餅！那怎么能吃得下？格格從來沒吃過變質(zhì)的食物，不識稼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么嚴重，然而綠腰是知道的，她看著吳應(yīng)熊鐵青的臉，不由地想他這時候可有多難受呢。

    果然吳應(yīng)熊又略回了兩句話，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說了句"格格恕罪"，轉(zhuǎn)身便往外沖去，剛到門前老槐樹下已經(jīng)支持不住，抱住樹身翻江倒海搜腸刮肚地嘔吐起來，仿佛要把心肝也吐出來一般。

    建寧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跟出來，吃驚地立在屋檐下，看著吳應(yīng)熊痛苦到扭曲的臉，驚慌地問綠腰："額駙這是怎么了？"

    綠腰心知肚明，在這一瞬間對兩個人的心思洞若觀火，她同時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額駙，而額駙的心里卻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給一個人力量，讓他竟然寧可吞咽發(fā)霉的食物也不肯謝罪求饒從而解除誤會，他甚至都不肯當(dāng)面問一聲格格自己做錯了什么。

    而這個誤會，綠腰不打算幫他們解開，這可是她走近額駙的最佳契機。她只是簡單地回答："額駙長途跋涉，大概是疲勞過度吧。不如讓奴婢送額駙回去歇著。"

    建寧納悶地點點頭，只得說："你叫管家找個大夫來看看額駙，然后再來回話。"

    當(dāng)年，莊妃大玉兒用一碗人參湯勸降了洪承疇；今夜，婢女綠腰則用一碗綠豆湯招安了吳應(yīng)熊。

    綠腰無疑是聰明的女子，在她的淺薄的頭腦里也許沒有多少可以真正稱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卻有著女人最靈敏最本能的嗅覺和意識——比如，當(dāng)她看到吳應(yīng)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時，她雖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憐，卻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與男人離得最近的時候，也本能地意識到這是自己與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離。

    雖然在宮中所有關(guān)于邀寵的努力都隨著建寧的出嫁而枉費心機，然而那幾日的攀龍夢，已經(jīng)讓她開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遠的地方。她是人還沒有飛起來，心卻已經(jīng)高瞻遠矚的。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雖然天生是奴才，卻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機會，也一樣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個機會，就是男人。

    因此，她決定不讓建寧知道額駙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們的誤會結(jié)得越來越深，決定不執(zhí)行格格的命令讓老管家去請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間對付吃壞東西的人有著最簡單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綠豆湯。她來到廚房，親自看著廚子熬了nongnong的一碗綠豆湯，又親自端著來送給吳應(yīng)熊，溫柔而憐惜地說："姑父，喝口綠豆湯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湯，在自己唇邊輕輕吹涼了，再親手遞到吳應(yīng)熊的唇邊去，不由得他不開口。

    吳應(yīng)熊已經(jīng)吐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一起，顛倒撕扯，不能歸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覺得軟弱。他看見綠腰進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連拒絕的力氣也沒有。于是，那清涼解毒善解人意的綠豆湯，經(jīng)由綠腰的手，一勺一勺地喂進了吳應(yīng)熊的口，他們的關(guān)系就在那湯湯水水中不易察覺地親密起來，流淌起來。

    他睜開眼睛，想勉力說句謝謝，而他驚訝地看到，順著綠腰那艷妝的面孔，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在為他流淚，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動了，最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