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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還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紅顏,而且和她說了那么久的話;我卻是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還時嗔時喜地,沒有好臉色。我是發(fā)過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宮里選秀的規(guī)矩必須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頒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個女孩兒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頒一道旨,允許漢女入宮,以表示滿漢一家的決心。"吳應熊獻計,忽然想起一個顧慮,小心翼翼地補充,"可是,如果明紅顏也中了選,皇上可不能據(jù)為己有,要把她指給我。" 順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說滿漢一家嗎?我自己呢娶一位漢妃,你呢,我就偏賜婚一位滿洲格格給你。" 吳應熊明知皇上是開玩笑,故意苦著臉說:"那可慘了,我們漢人講究女子要"三從四德",是要"未嫁從父,已嫁從夫"的,滿洲貴族的規(guī)矩可是夫憑妻貴,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還得天天給格格磕頭請安,可真是苦差事。" 順治說:"我也覺得漢女比旗女好,又溫良恭儉讓,又講究文采女紅,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溫柔很漂亮?" "不僅僅是漂亮。"吳應熊陶醉地說,"是一種艷,冷艷,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實那天茶館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樹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可是記憶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處,隨著她的身影一道出現(xiàn)。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時,鼻端仿佛還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陣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順治贊嘆,"我說那個漢人小姑娘,也是那樣一種氣質(zhì),一種神韻,冷艷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氣又神氣!" 吳應熊問:"那么你覺得那個小姑娘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孩的嗎?"順治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說:"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種特別的韻味,像冰花,整個人是透明的,反射著太陽光,晶瑩玲瓏。其實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齒"四個字罷了,若論漂亮,也還不及十四妹建寧格格。"吳應熊聽了"建寧格格"四個字,眼前立刻便出現(xiàn)了一個刁蠻驕橫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搖頭,不敢茍同。 順治并不知吳應熊當初射鴉原是被建寧陷害這段隱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后宮里最漂亮的格格,又聰明,可惜不肯多讀書。"又問,"那么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嗎?"吳應熊也認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順治詫異:"居然不是?那么又是誰?"吳應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陳圓圓?" "就是那個"色甲天下之色"的陳圓圓?"順治大為好奇,"那個陳圓圓,到底長得什么樣子,真的有傳說里那么漂亮嗎?" "她,不僅是漂亮,還很特別……"吳應熊娓娓地講述起來。他本來應該是恨她的,因為她給他的童年和少年帶來了那么多的羞辱和壓抑。早在見到她之前,他就常常聽到母親念叨著她的名字,母親把她叫做"賤人"、"婊子"、"娼妓",用各種惡毒的骯臟的詞匯來形容她、詛咒她,因她低賤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吳應熊聽得久了,雖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卻也知道"陳圓圓"三個字即代表著邪惡與災難。然而切身之恨還是來自于真正的戰(zhàn)爭,來自于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于父親的叛國。 天下人都知道,吳三桂是為了陳圓圓才變節(jié)的,"慟哭六軍皆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那真是彌天大禍、千古奇恥。父親從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漢jian"的罪名,而吳應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漢jian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陳圓圓,恨這個給母親制造了無數(shù)眼淚、給父親帶來了千古罵名的風塵女子。可是,他卻從第一次在宏覺庵里看到她時,就徹底地原諒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個少年對成熟女子的迷戀、尊重,更是一個凡人對于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時候她已經(jīng)洗凈鉛華,成了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燈木魚為伴,抄經(jīng)誦佛為生。冉冉青煙憔悴了紅顏,喃喃綸音代替了歌聲,她再也不是傳說中那個千嬌百媚、"色甲天下之色,聲甲天下之聲"的絕代佳人,再不是那個風情萬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秦淮名妓。她那么沉默,那么安靜,那么心如止水,那么玉潔冰清,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這個女子曾經(jīng)顛倒眾生,傾覆歷史,左右了明、順、清三朝的風云變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個女子的美麗,但是卻已經(jīng)本能地覺得她好看,那種好看是蘊藏在她的眉梢眼角、舉手投足、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呼吸里的,她和他們談論茶道,講解佛經(jīng),非但沒有半分風塵味,甚至不帶一點煙火氣,比他生平所見的所有女子都清秀,優(yōu)雅,而且可親。從此他便迷戀上那世外桃源的去處,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于那女子侃侃而談的茶道禪經(jīng)。有時候父親忙于政事,久不返家,他也會借著給庵堂送香油口糧的機會獨自前去探訪…… "我就是跟著圓圓阿姨學會的喝茶。"吳應熊最后說,"圓圓阿姨說過:一杯茶,總得有茶水,茶葉,茶杯。再不講究器具環(huán)境,這三樣總不可省,不然就不成為一杯茶了。我父親雖然派了許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從不肯假手于人,連泉水也是親自從山下挑上來。她說,這輩子她沒真正做成功過什么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門也不能避開紅塵,就只有煮茶喝茶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腳來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親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屬于自己的茶。" 順治悠然神往,贊嘆道:"沒想到風塵中也有那么出類拔萃的女子!從前聽人說秦淮八艷,只當青樓里哪會有什么明珠美玉,不過是文人墨客的夸張渲染罷了。如今聽你說起陳圓圓,才知道傳言不虛,什么時候能真正見識一下才好呢。" 這天下午的大書房里,少年順治和吳應熊,一個是當朝皇上,一個是權(quán)臣之子,卻興致橫飛地談論著天下胭脂,就像兩個大男人那樣對女人品頭論足,從天下最特別的女孩一直說到天下最特別的女人。兩個人又驚又喜地發(fā)現(xiàn),他們所喜歡的女孩、所欣賞的女人,都是這樣驚人地神似。當吳應熊盛贊陳圓圓的稀世姿容之際,順治也在對長平公主的絕代風華贊不絕口。她們的出身雖然判若云壤,一個賤為歌妓,一個貴為公主,然而殊途同歸地,都在改朝換代后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熱愛茶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天是兩個少年真正結(jié)緣成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