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爹mama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磣！怎么你又叫他老七？阿雀生平最恨這個七字，子子孫孫，都不許排行第七的?！?/br>
天心棄道：“我識得他時，他就叫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歲時，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門。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了?！?/br>
馬小蛇端著酒壇，許久才慢慢地說：“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當(dāng)年桓哥兒老來得子，御帝賜名的那個娃娃！兩歲就會甜言蜜語，圓滾滾粉團(tuán)般招人愛。你說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曉得的。”

天心棄聽了，眼中登時亮起星火，心中那個無盡的黑暗謎團(tuán)仿佛斗然出現(xiàn)了一線光明，幾乎立刻要問出聲來：“那么，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并不是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又當(dāng)如何？

馬小蛇卻已在旁搖首嘆氣道：“他們這一輩的領(lǐng)袖，也是個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這件事上偏偏看不開？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么揭不過的愁恨？”

天心棄便收起滿腔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問道：“前輩青春年少的時候，難道便事事如意么？”

老人歪著頭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盡然。不過，也總有那么幾年是如意的?！?/br>
小和尚回到山腳借宿的農(nóng)家時，月光已經(jīng)不見了。農(nóng)家土坪上滿是土坷拉，遠(yuǎn)遠(yuǎn)看見丁貧提著衣服下擺，一足踏在柴火樁上，忙叫：“小魔頭，你假借因頭，偷懶跑掉，卻叫我一個人背行頭回來，真真不義道。”

丁貧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張輕飄飄的竹床兒也來叫喚。死老頭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只腳，立刻爬了上去。

天心棄推他道：“起來起來！甚么死老頭子？沒大沒小?！弊约喝ト×藪煸陂芟碌哪ú?，擦著擦著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難過，做甚么還說那些話氣他？你太爺爺同那男人都已經(jīng)死啦，他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沒有一天開心快活?！?/br>
丁貧回頭扮個鬼臉，道：“我就是脾氣爛，嘴巴臭，你第一天認(rèn)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氣他死也不說實(shí)話！就算說出來不得善終，爛在肚子里，又挺美么？嘴里說得不知道多么淡定，其實(shí)是個尸體都舍不得弄壞的老妖怪！他那些不盡不實(shí)的言語，我聽了就要生氣?！?/br>
天心棄拿抹布尾掃了掃他，張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

“臟死了！你要說什么，做甚么吞吞吐吐？”

天心棄攤手道：“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事?！?/br>
丁貧睜大眼：“你也有故事？”

天心棄笑道：“嗯，只有一句話，一下子就說完了。

“很久以前有戶人家，一天夜里，長嫂被人污辱殺害了。所有線索，都指向家中最小的那個兒子。面對父兄的逼問，他堅持辯白，自己武藝低微，根本無法繞開重重守衛(wèi)，進(jìn)入長嫂的廂房。在場之人，半數(shù)以上全然不信他一介世家子弟竟然不諳武藝，另一半將信將疑，雙方爭論不下。他父親突然拔出長劍，毫無預(yù)兆地直刺他的心窩。眾人驚呼聲中，他兩條手臂神鬼莫測地一翻，拗住了劍身……于是，他縱然辯白得再大聲，也沒有人相信他了。后來，他就離開了那個家，帶著那可驚可怖的一招，成為了武林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魔頭。

“哪，這就是我的故事?！?/br>
丁貧聽了，橫過眼來，狠狠道：“本公子的老底，你挖得還開心么？人人都有說不得的秘密，我略過也就略過了，那死老頭子怎能隱瞞？”越想越恨，咬牙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兩記，怒道：“你這人，胳膊肘怎么向著外人？”

天心棄大笑跳開，道：“小魔頭，你別急，等我老了，也會向別人說一個你的故事的?！?/br>
丁貧挑眉道：“哦？拙嘴笨舌的老和尚，到時要怎么跟人說我？”

天心棄拿走竹床豎在雜屋門口，倒是認(rèn)真想了想，才回答：“我要說你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住在蒼煙落照間，會一種天下最香甜美麗的功夫。你這一輩子都春風(fēng)得意，心想事成，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沒有半點(diǎn)傷心難過。”

丁貧聽得煞是得意，搖頭晃腦，道：“這不是誑人麼？嗯嗯，使不得呀，使不得?！备吒吲d興地走去幫他收拾雜物，又問：“你同死老頭去了那許久，說了些甚么？”

天心棄道：“也沒甚么。我問他青春年少的事來著?！?/br>
丁貧好奇道：“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能記得，這樣好記性！他怎么說？”

天心棄微微一笑，抬起了頭，默默地回想著先前聽到的話。

“……回到建德八年，冀州的城樓上去，一聽到人聲，就趕快自掩雙目，不去看那惹眼的桃花臉同白衣服?！?/br>
“不然，就去建元元年，大破臨洮十六天魔的夜里。那天的月亮不必那么大，我不必那么忘形，他也不必在月下汗微微地同我拆招，一次又一次拗了我的手不放，笑吟吟地說甚么‘這招又笨又巧，像足了你，不如就用驚鴻兩字來命名罷’！”

“再不然，回大中四年的大漠也好！我最好早早地避開了天山三丑的陷阱，免得他替我擋了那淬毒的一劍。那劍頭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傷疤，卻從此留在了我胸口……更深的地方?！?/br>
“若這幾件全不能遇見，我便都不要了，單求另一件事。”

“大中七年春天，從來不信神佛的兩人，不知發(fā)了甚么瘋，買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巴巴地跑到縣內(nèi)最大的一座寺廟去開光。我拿的是葫蘆、觀音、龍鳳這些尋常物事，他拿的卻是兩條小小的蛇兒。說是蛇，也并不甚似，恐怕是燕子、麻雀也未可知。那些鄉(xiāng)人胡亂雕刻的木制小物，現(xiàn)在全都朽爛啦，我可不會讓木頭不腐壞的法子。”

“開了光，添了幾十貫香火錢，兩人就喜氣洋洋地去廟里閑逛。那天的春風(fēng)像絲綢一樣柔軟，連人的心也要吹出汪汪的水來了?！?/br>
“提了一手拉拉雜雜的玩意兒，我和他一路走一路笑，看見文殊菩薩普陀仙人也笑，看見紅布幔子功德箱子也笑，看見燒香拜佛的凡夫凡婦也笑。怎么會那么歡喜，那么快活呢，仿佛能一直綿綿延延地這么下去，到無限荒山無盡水域之外，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消失不見。”

“我們笑得得意忘形，走過掛著各色墨跡的長廊，我信口開河，譏評指摘那些皮rou庸俗的佛經(jīng)字句，引他發(fā)笑。他溫柔慣了的人，連這些字幅畫卷也不肯出口褻瀆，聽我胡亂評彈，只是咯咯地笑個不住?！?/br>
“見他笑了，我腳步越發(fā)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