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將后半句話咽入腹中。待眾人都散了，芳馨方喚進(jìn)綠萼和小錢，恭恭敬敬磕了三個(gè)頭，方圍在我的床前，喜極而泣。

    我一手拉住綠萼，一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我躺在這里，你們?cè)谙旅婵念^，好像是我死了一樣。剛才姑姑不讓小蓮兒哭，如何自己又哭起來？”

    芳馨從袖中掏出一幅皺巴巴的絹?zhàn)硬裂蹨I：“姑娘年紀(jì)輕輕的，說這些也不忌諱！”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會(huì)兒也自去外面和小蓮兒一道跪著?！?/br>
    我搖搖頭，望著綠萼和小錢道：“因?yàn)槲业木壒?，教你們受委屈了?！?/br>
    小錢又哭又笑，眉眼擠作一團(tuán)：“奴婢在掖庭屬并沒有受委屈，倒教大人為奴婢cao心，病成這個(gè)模樣，奴婢該死。”

    綠萼只哭得說不出話來。我扶著她的手慢慢坐了起來，拿過枕畔的錦帕，卻無力舉手。只得將帕子丟在綠萼懷中，低低道：“回來便好?！碧а壑灰娋G萼頸下的碎發(fā)中還沾著兩根又細(xì)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這幾天你們?cè)谝赐オz中，著實(shí)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這里暫且不必你們服侍?！?/br>
    綠萼道：“姑娘還病著，怎么能離了人？奴婢要留下來照料姑娘?！?/br>
    芳馨面色憔悴，目光卻愈加敏銳：“綠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本G萼還要再說，卻見小錢拉了拉她的衣袖，兩人站起身來，躬身退出寢室。

    天色暗了下來。芳馨擰了一個(gè)熱巾，輕輕擦拭我臉上和手上的淚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帳里，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臉。她的面孔卻恰到好處地隱在背光之處，鬢邊的一枚銀釵仿佛凝住了屋子里僅有的一片天光。

    我問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shí)辰了？”

    芳馨柔聲道：“才交酉初一刻?！?/br>
    我嘆了一聲：“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這樣黑了?！?/br>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傳晚膳么？”

    我搖頭道：“扶我坐起來吧?！?/br>
    芳馨微笑道：“太醫(yī)說要多躺著?！?/br>
    我淡淡一笑：“坐起來，才好聽姑姑說話?！?/br>
    熱巾在我手背上一滯，像熨帖在心頭的一抹暖陽。芳馨將桃花枕豎了起來，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聞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幼時(shí)在獄中，母親懷里的悲傷、驚慟、幽怨和衰敗，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氣息。我凝視著芳馨道：“姑姑仿佛哪里變了?！?/br>
    芳馨拉過我的手，如平常一樣輕輕按摩手厥陰心包經(jīng)，聞言一笑：“奴婢哪里變了？”

    我笑道：“變得越來越像個(gè)姑姑了?！?/br>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責(zé)罰小蓮兒她們么？”

    我欣慰道：“姑姑賞罰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監(jiān)牢中委屈數(shù)日，看來頗有所得?！?/br>
    芳馨的笑意滿含冰冷的透徹：“坐過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當(dāng)自強(qiáng)不息’是什么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長的手指，自帳中探出頭來：“事不躬親，總是不信的?！?/br>
    我從沒有對(duì)芳馨說過我幼年時(shí)曾隨母親在刑部一間低矮潮濕的監(jiān)牢里生活過。玉樞在獄中病得厲害，她已全然不記得這段日子。我卻記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么，目光幽沉如漸暗的窗紗：“姑娘年紀(jì)輕輕，卻早有領(lǐng)會(huì)。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靜沉穩(wěn)，遠(yuǎn)勝同齡的女孩子?！?/br>
    我心頭一酸，嘆道：“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br>
    芳馨頷首道：“越早領(lǐng)會(huì)，越是幸事?！闭f著目光轉(zhuǎn)柔，感慨道，“這一次在掖庭屬并未受罪，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英明仁慈，還有一半要多謝姑娘才是?！?/br>
    我詫異道：“謝我？”

    芳馨半倚在床榻邊，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點(diǎn)灰漬：“姑娘忘記了，從前掖庭右丞喬大人，可是一個(gè)酷吏。姑娘查俆女史之案時(shí)，文瀾閣的韓管事沒少吃苦，一雙巧手都廢了。若不是姑娘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英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綠萼、小錢想要毫發(fā)無傷地出來，也是無望。況且……”頓了一頓，又道，“姑娘是女中君子，所以他們無論問奴婢什么，奴婢都能答得問心無愧?！?/br>
    芳馨年紀(jì)最長，又是我的心腹，常日里與我交談最多，想來掖庭屬問她也問得最深入。她既能承受住掖庭屬的拷問，安然回到漱玉齋，自是威望大漲，再也不比從前了。

    屋里迅速暗了下來，我和芳馨靜靜相對(duì)，連彼此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然而我并沒有命她掌燈，她似乎也并無此意。咫尺相對(duì)，卻又彼此不見，仿佛是深潭靜水中兩尾相忘于江湖的魚。兩尾魚俱是孤獨(dú)的。

    坐了一會(huì)兒，果覺疲累，索性歪在枕上。我摸索著枕上潮濕的桃花，苦笑道：“你們能這樣快便從掖庭屬出來，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說著冷哼一聲，“妃嬪在掖庭屬小產(chǎn)，他們還不知要慌亂成什么樣子，哪里還有工夫來審你們？”

    芳馨哽咽道：“姑娘所言甚是。是靜姝娘娘代奴婢們受了所有的苦。從前靜姝娘娘叫小西，姑娘為她改名為紫菡，是盼望她的命運(yùn)與紅葉與紅芯不同，誰知道……”說罷重重嘆了一聲，低頭拭淚。

    我合目嘆道：“時(shí)也？命也？在我身邊服侍的人，各個(gè)落得如此下場(chǎng)。都是我害了她們?！?/br>
    芳馨忙道：“姑娘有什么錯(cuò)？這都是老天爺?shù)囊馑??！?/br>
    我一哂：“老天爺?shù)囊馑?？”皇太子的暴斃是老天爺?shù)囊馑?。若非如此，皇后不?huì)失寵，慎妃沒有必要自盡，周貴妃不會(huì)遠(yuǎn)走，高曜更沒有被皇帝質(zhì)疑的資格，我亦不會(huì)有啟春口中苦盡甘來的恩寵。而紫菡，即使因胎不歸宮而死，也會(huì)死在皇帝的身邊，博得他無限的憐憫。

    今日的一切，都因太子之位的忽然虛懸而起。果然都是天意！

    正文 第109章 女帝師二(38)

    芳馨道：“當(dāng)年紅葉隨俆女史而死，那俆女史可是代皇后罹難的。若說代人受過，那皇后又有何過？只因陸大將軍處置了一個(gè)督糧官，皇后便險(xiǎn)些遭他meimei行刺。如此說來，皇后也是代兄受過?？纱髮④娨儡姺ㄌ幹?，又有何過？”芳馨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邈遠(yuǎn)而幽沉，仿佛有千鈞之重，“可見，有些人生來就是代人受難的。越是卑賤，越是如此，這才是老天爺?shù)囊馑?。?/br>
    我伏在枕上靜靜道：“‘詬莫大于卑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