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暗暗叫苦，又不得不給自己鼓勁兒，一隊人跑了小半夜，才與陳家集搶了尸體歸來的黃維綱部會師，大家來不及說什么，只悶頭跑著。

    張將軍的棺木由眾人輪流抬著，上面浮土未去，在月光下淅淅瀝瀝往下掉。日軍選用的棺木尚算用心，以至于棺木沉重，士兵們圍著它跑著，皆低著頭，仿佛所有人一起背著它似的。

    黃維綱部又帶來了一批新的傷員，相比去的人，回來的少了近一半，大家也不多話，沉默的擔(dān)負(fù)起新的傷員，為了不被丟下，傷員皆拼命忍耐，暗夜蟲鳴中，除了粗重的喘息聲，竟連一絲申銀都沒有。

    整整跑了一夜，第二日太陽高照時，一行人才到達(dá)荊門縣，此時縣內(nèi)駐軍和百姓都已經(jīng)聞訊聚集，一個將軍帶著士兵鄭重的從黃維綱處接過了張將軍的棺木，過荊門縣往駐地去的時候，數(shù)千人站在兩邊痛哭，他們緩緩跟隨著將軍的棺木到達(dá)了集團(tuán)軍總部所在的快活鋪，目送著棺材送進(jìn)屋子。

    黎嘉駿等人早已趕路趕得面無人色，僅存的那點哀慟也隨著眼前的金星散開了，她疲憊的坐在外頭，辨認(rèn)出前來迎接的將軍正是西北軍碩果僅存的馮治安將軍，他帶著當(dāng)初從南瓜店撤出的蘇聯(lián)顧問一道帶著棺木進(jìn)去，一同進(jìn)屋的還有若干軍醫(yī)和醫(yī)務(wù)兵，估計是要重新裝殮尸體。

    疲憊到極點的時候，人腦里其實都是空空蕩蕩的一片。

    她在跑步的時候，有時候?qū)嵲诶鄣搅藰O點，只能靠想東想西來支撐，因為分散注意力的時候不容易被自己牛一樣的喘氣嚇得更加心累，也就在這些時候她愈發(fā)懷念起家的溫暖來。

    痛苦哀傷的回憶只會讓疲勞加倍，她翻來覆去的回想著那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美好回憶。青蔥的三零年，杭州那四年，還有秦小娘的婀娜多姿，以及那場炮火下的盛大的婚禮……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終于不再是心情沉重的睡去。

    張將軍的遺體被重新裝殮后，停靈了兩日，期間前線調(diào)動依然頻繁，日軍雖然不至于為了搶回張將軍的遺體而大動干戈，但是被硬生生搶了重要功績的憋悶還是夠他們狂化的，幾次sao擾一樣的進(jìn)攻后，我方自然不痛不癢，十八日清晨，由手搶隊護(hù)衛(wèi)著，靈柩被抬上卡車，準(zhǔn)備前往碼頭，由水路出發(fā)，經(jīng)宜昌到重慶。

    縱使這兩日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人前去祭奠哭拜，送靈的時候依舊全城齊聚，白紙漫天飄舞，還有人自發(fā)扎上了白布。

    黎嘉駿也在回程的行列中，她屬于意外滯留人員，早就有專人將她的情況報告給重慶，多帶一個人的事兒，她自然是有了上船的權(quán)利，可坐在另一輛車上，同一個車隊中，看著后頭踽踽跟著的老百姓和士兵，總有種自己也在被送的感覺，好像她成了張將軍的領(lǐng)屬內(nèi)的一員，與他一起被放到了這些人心里某個很神圣的位置一般。

    她有些難受，往陰影里縮了一縮。

    車隊緩緩開至碼頭，那兒已經(jīng)有一艘小火輪聽著，名為民風(fēng)號，上面掛著不少畫圈，白布纏繞，船上的人皆手綁白布，低頭肅立，等待著靈柩在兩列士兵中緩緩移動過去，一個人帶著船員迎上前去，引著抬棺的人走向停靈的船艙了，黎嘉駿跟在后頭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領(lǐng)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盧作孚！

    他竟然親自來送張將軍了！

    不過想想也沒什么不可能，茲事體大，此事本就非民生公司莫屬，為了保險起見，盧老板御駕親征也不是不可能，他與他的能力齊名的就是他的cao心和愛國，這樣一個任務(wù)，他不親自來才奇怪。

    一行人將靈柩停在一個房間里，由盧作孚帶頭再次上香祭拜后，船在一片哭聲中緩緩出發(fā)。

    黎嘉駿被分配到一個小單間，這次運輸并不向以前那樣人員飽和，空間寬裕，她在門口領(lǐng)了一個饅頭和一碗配菜進(jìn)屋放好，剛關(guān)上門，就聽到了敲門聲，想船上也不會有什么歹人，她便直接打開了門，一看到來人，她就傻住了。

    二哥筆直的站在門外，他背著手，冷眼瞪著她。

    這一切來得太快，她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頭皮一麻，隨后被他的冷眼兜頭一罩，五月天像進(jìn)了冰窖，冷得她話都說不出來。

    “哥……哥哥……”“饑寒交迫”下，她還是哆嗦著說了句話。

    二哥不答，只是臉更冷，他此時全副武裝，軍容齊整，穿了高筒馬靴不說，還系了軍禮綬帶，相比黎嘉駿自被俘虜后就草上飛泥里滾的犀利姐造型，氣勢上完全就是兩個次元，再加上她心里虛，被看得更加抬不起頭來。

    門口僵持了那么一會兒，只覺得冷凍死光一樣的視線把她全身都掃描了一遍，才聽到二哥冷冷的聲音：“狀態(tài)不錯，等到了宜昌就下船吧，那兒馬上就成前線了，是你的地盤?！?/br>
    就知道會這樣……黎嘉駿心里一陣發(fā)苦。

    要以前那般的矛盾，她一被這么說，估計就腆著臉抱緊他的胳膊開始賣蠢了，什么好哇好哇有有二哥在去哪都不怕，或者說不要嘛人家要跟二哥回家家！

    可現(xiàn)在不行了，絕對不行，她要是露出一點傻笑，二哥絕壁把她扔江里去了！

    她抽噎了兩下，頭都沒抬，二哥又開口了：“怎么，知道嬉皮笑臉沒用，改苦rou計了？”

    “……”僵硬的苦逼臉。

    “我們黎家，沒有這樣的人?！?/br>
    轟！

    “勾連外人，欺瞞家里，不管爹娘兄侄不說，還拋夫棄女，沒有絲毫家庭觀念，也沒有丁點慈母心腸！你如此輕賤自己生命，大病未愈只身前往此地，可曾有半分思及家人？你可知聽聞張將軍噩耗時家里人都是什么反應(yīng)？！委座說要為其國葬，我們都在想要戴幾份孝！黎嘉駿，我們都當(dāng)你死了??！”二哥說到后來，聲音都抖了。

    黎嘉駿低著頭，只覺得萬箭戳心，戳得她全身都痛，她的眼淚滴落在潮濕的甲板上，卻連哭聲都不敢發(fā)出來。

    “你在信里說，你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但是你卻一定要為之，現(xiàn)在！你總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何要一意孤行了吧！”二哥喘著粗氣，聲音里有明顯的哽咽，“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就是來看張將軍殉國的吧！”

    當(dāng)然不是……黎嘉駿一頓，緊接著拼命搖頭，她怕自己哭出聲音，只能咬緊牙關(guān)。

    “不說是嗎？那我們兄妹間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倍缤撕髢刹?，忽然低頭，在她耳邊咬牙道，“獨家新聞呢！黎大記者，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說罷，他刷的一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

    黎嘉駿僵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