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八年十二月初六，御制撰成。這部書是成化帝命一班翰林學(xué)士采輯編撰而成的，專為給皇太子授課用。共有進學(xué)、養(yǎng)德、厚倫和明治四綱，講的皆是修齊治平之道。

    書是好書，但成化帝規(guī)定，太子聽授時必須撤案降座，立著聽?；侍与m只有上午有課，但上午的課要持續(xù)近兩個時辰。尋常成人站兩個時辰尚且受不住，何況是個體質(zhì)羸弱的十三歲少年，更遑論還要集中精力聽課了。

    這規(guī)矩一出，講官們私底下都議論紛紛，怕太子熬不下來。但他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太小瞧這個少年了。

    太子仍舊如從前一樣，聽課時始終專心注目，不移視聽。講官們暗暗稱奇，疑心太子中間干站著跑神兒，遂故意在課后考問，結(jié)果太子對答如流。

    最難得的是，太子非只一日如此，往后日日皆這般，無一日輕懈。

    眾人咋舌不已，震驚之余，以小見大，心思各動。

    以萬安為首的萬貴妃一黨心里打鼓，這太子越看越像是個成氣候的啊，他們到底站哪邊？

    以劉吉為首的八面玲瓏派更堅定了圓滑之道，慶幸還好沒跟著那群人在皇帝跟前編排太子。早看出這小爺不得了了，別看萬氏現(xiàn)在得勢，將來這小爺順當(dāng)?shù)腔艘粶?zhǔn)兒是個厲害的主兒，得罪他？找死呢！不過萬氏那邊目前也不能明著開罪。

    以劉健為首的后起之秀滿心慰藉，他們就沒見過資質(zhì)這樣好又好學(xué)至此的學(xué)生，大明社稷后繼有人?。】磥硪院笠眯牡亟滩攀?。

    成化帝朱見深也深感意外。原本是想為難為難他的，沒成想他不僅扛下來了，還做得令人無可指摘。

    朱見深遠(yuǎn)遠(yuǎn)看著兒子挺直的背影，一時間思緒萬端，心里突然說不出的堵。

    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幼年遭際。當(dāng)年因父親被擄，叔父代而稱帝，那時他才不過三歲，宮中人最會看風(fēng)使舵，自此便漸漸對他不經(jīng)心了。三年后叔父干脆廢了他的儲位，將他貶為沂王。等到他父親復(fù)辟重新立他為太子時，已經(jīng)五年過去了。

    他的童年幾乎是在旁人的冷眼里度過的，只有貞兒全心全意照料他、保護他，他童年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幾乎都來自于貞兒。但貞兒四歲便入了掖廷，不過是個普通宮人出身，也沒念過什么書，教不了他，他又囿于自身遭際，小時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他那會兒哪有兒子眼下這樣好的境遇，二十來個才學(xué)滿腹的先生圍著轉(zhuǎn)。

    朱見深沉嘆一聲。

    往事不可追，今昔不能較。但他對這個兒子確實越發(fā)不喜。

    他原本就對紀(jì)淑妃無甚感情，當(dāng)初不過一時興起春風(fēng)一度，不曾想竟讓她生了個哥兒。不過到底父子天性，當(dāng)年將兒子從安樂堂接出來后，他倒也對這個兒子很是親厚過一陣子?？珊髞砗髮m里皇子皇女漸多，又總有人到他跟前說太子的不是，他起先也不當(dāng)回事，可經(jīng)年累月下來，慢慢地也信了一些。尤其貞兒總跟他吹枕旁風(fēng)，說太子要害死她為母報仇云云，他也漸漸發(fā)覺太子與貞兒這樁仇實在是個事兒。

    將來他不在了，太子登基，能放過貞兒和萬氏一族么？

    朱見深深以為憂。

    還是杬兒好，聰明乖巧又孝順，最要緊是貞兒也喜歡杬兒。

    朱見深又望了兒子一眼。

    清瘦的少年立得筆挺若勁松，凝神聽授，心無旁騖。

    他忽然從兒子的背影里看出些許倔強的意味來。

    那種從骨子里生發(fā)出的不屈不撓，宛若野草破土克磐石，其性之韌、其志之堅，令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汗顏。

    兒子比他當(dāng)初堅強多了。

    但那又如何，不喜還是不喜。

    成化二十一年，在萬氏的不斷挑唆下，朱見深對太子的厭煩幾乎達(dá)到了極點，終是動了廢儲的念頭。他想改立朱祐杬為太子。朱祐杬是邵氏的兒子，在朱見深看來，邵氏溫良賢淑又與萬貞兒交好，朱祐杬還乖巧懂事，他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歡。而他對太子偏見日深，瞧著太子哪兒哪兒都是毛病，總看太子不順眼。

    懷恩發(fā)現(xiàn)皇帝竟動了易儲的心思后，心里暗急，幾次瞅時機據(jù)理勸諫，奈何皇帝不肯聽，后來還惱了，讓他滾去鳳陽守陵去。

    懷恩見皇帝似乎心意已決，跪地免冠，叩首道：“老奴遵命?！?/br>
    盛怒中的朱見深見狀倒愣了愣。

    懷恩如今這位子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花了幾十年才掙到的東西，如今就這么不要了？怎也不央一央？懷恩雖能力出眾，但一旦被貶，日子久了誰還記得他，再想翻身難比登天。

    懷恩暗自冷笑，道理他豈會不知，但若讓他杵在這里看著太子被廢，還不如去鳳陽守陵種菜！

    懷恩離宮前，太子特將他召到了清寧宮敘話。

    瞧見如今的太子，懷恩心內(nèi)感慨翻涌。太子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無助的孩子，這個少年的變化之大令他也嗟嘆不已。但不知太子能否渡過這一劫，畢竟皇帝那頭心意已定。

    思及此，懷恩不禁問道：“殿下有何打算？”

    祐樘笑道：“我聽聞泰山近來震了三回，不過父皇還未看到奏章?！?/br>
    懷恩一愣之后便面現(xiàn)驚喜，但隨即又擔(dān)憂道：“殿下可有把握？”

    “這法子不成便另謀旁的，”祐樘眼簾垂了垂，“母親拿命換的儲位，我可不能丟了。”

    懷恩想起紀(jì)淑妃，唏噓了一陣，又暗禱太子可以接著這份天意渡過難關(guān)。

    朱見深聽聞泰山地震后，很有些心虛。泰山乃五岳之宗，龍脈所在，如今地震了，難道是上天示警？他正驚疑不定間，又一次傳來泰山地震的奏報。

    第四次了。

    朱見深這下慌了，忙命欽天監(jiān)去查。欽天監(jiān)很快就查出了地震起因：應(yīng)在東宮。

    應(yīng)在東宮，那可不就是應(yīng)在了他欲廢太子這件事上？

    朱見深惶惶幾日，最終還是按下了易儲的念頭。

    天意不可違，跟老天爺作對那不是瘋了么？

    然而到底意難平。于是緊接著，兩廣、山東、陜西、京畿接連地震，八月出現(xiàn)日食，十一月京師再度地震。

    若說朱見深之前只是不甘不愿地作罷的話，那眼下真是想也不敢想。

    老天爺都幫的人，還是不動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