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心里叫苦連天，嘴上卻輕描淡寫道：“大長公主是長輩，永安公主在她面前當(dāng)然乖順了。您不一樣，您和公主是同輩呀！”

    竇綠珠想了想，好像是這么回事，兩手一拍，長嘆一聲，“都怪執(zhí)失！愛慕誰不好，怎么就愛慕永安公主呢？我以后怎么爭得過她！”

    婢女從小服侍竇綠珠長大，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于自家主子的隨心所欲，不管聽到什么話，都能平靜以對，默然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問：“既然您曉得執(zhí)失將軍愛慕永安公主，為什么還來找永安公主幫忙？假如永安公主真的為執(zhí)失將軍求情，執(zhí)失將軍解決掉麻煩以后，只會感激永安公主一人，您不是在撮合他們嗎？”

    竇綠珠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絲微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執(zhí)失喜歡永安公主，不代表永安公主也喜歡他呀！我來求永安公主幫忙，就是想探清她是怎么看執(zhí)失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兵法如此，挑選夫婿也如此！”

    她雙眉微微皺起，懊惱道：“如果永安公主真的和執(zhí)失兩情相悅，我該怎么辦？”

    當(dāng)初她在執(zhí)失云漸跟前發(fā)過誓，說如果他另有心上人，自己絕對不會糾纏他?？珊姥詨颜Z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呀！他去劍南打仗，一走就是兩年多，她還是忘不了他。

    婢女點點頭，喔一聲，不予置評，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心里卻無法平靜：五娘瘋了，竟然想和公主搶駙馬！

    她想起這些年攢的金銀財帛，算起來應(yīng)該有幾萬錢了，得盡快托人送回家鄉(xiāng)去，不然五娘觸怒公主，牽連到她，那些年省吃儉用省下來的財寶就得拱手讓人了。

    飛霜殿，宴席已散，空氣中殘留著脂粉濃香，宮婢宦者來回穿插其間，清理食案高臺前的殘羹冷炙。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殿內(nèi)燃起燈燭，槅窗下一溜丈高的花樹形燈架，幾百支蠟燭熊熊燃燒，將殿內(nèi)照得恍如白晝。

    李治在側(cè)殿和裴宰相、袁宰相議事。

    李旦穿一身石青色寬袖錦袍，站在半卷的珠簾下等候。隱隱聽到里頭人聲嘈雜，不像是君臣商談國家大事，倒有些像是在把酒話平生。

    “阿兄?！?/br>
    宮婢宦者們垂首簇?fù)碇嵊⒛镞M(jìn)殿，她換了裝束，頭挽雙螺髻，略施珠翠，鬢邊簪一朵半開的綠香球，穿一件鸞鳳銜花枝紋對襟窄袖襦，紅黑高腰間色裙，肩披錦帛，腳著絲履，裙擺一直拖到腳面，緩步走動時，曳地長裙擦過摩羯紋地磚，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細(xì)響，仰起臉，笑著問，“你等多久了？”

    李旦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細(xì)眉杏眼，唇色鮮艷，仿佛初春時節(jié)初熟的櫻桃。

    “阿兄？”裴英娘又喚他。

    李旦避開她問詢的眼神，單手握拳，擋在臉頰邊，輕咳一聲，“還有半炷香的辰光。”

    答非所問，不過裴英娘聽懂了，李治半炷香過后接見他們。

    半炷香差不多是半個時辰，她不想干坐著等，左顧右盼，走到槅窗下的坐褥前，輕斂衣裙，矮身坐了，“除了袁公、裴公，還有哪些人？”

    李旦站著沒動，“六部尚書也在?！?/br>
    宮婢送來食案，裴英娘拈起銀筷，夾起一枚醍醐餅，空著的左手拍拍旁邊的坐席，“阿兄，過來坐著等罷?！?/br>
    李旦瞟她一眼，眼神有些無奈，搖搖頭，走到食案前，掀起袍角，盤腿坐下。

    裴英娘挽起寬大的衣袖，親自為李旦斟茶，碧綠色茶湯緩緩注入葵口茶盞，水聲流淌，濃香四溢。

    李旦看著她斟茶的手，十指纖纖，白若霜雪，指尖搽了淡赭色鳳仙花汁，皓腕上一串金鑲玉鐲子，茶水映照著搖曳的燭火，流光閃爍，卻無法掩蓋這雙手散發(fā)出來的玉潤光輝。

    她小的時候手指頭圓潤飽滿，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筍，捏在掌心里軟軟的。被她的手指頭緊緊攥著時，能感受到那份天真無邪的信任和依賴，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動容。

    裴英娘放下銀壺茶盞，“阿兄，吃茶?！?/br>
    李旦回過神，接過茶盅，杯口繚繞著蒸騰的水汽，淺啜一口，茶水并不燙，剛好適宜入口的溫度。

    像泡茶的人，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點好，總之每一點他都很喜歡，一開始不覺得什么，等習(xí)慣以后，就再也離不開了。

    他漫不經(jīng)心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喝完一盞茶。

    兄妹倆優(yōu)哉游哉喝茶吃點心，重重錦帳之后的側(cè)殿就沒那么平靜了。

    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吵得不可開交，戶部尚書和禮部尚書也積極上書，決定摻一腳，最后連完全不相干的刑部尚書也不消停，擼起袖子，強(qiáng)行混入戰(zhàn)局，把懷里的笏板拍得哐哐響。

    工部尚書焦頭爛額，還沒和其他幾部尚書分出勝負(fù)，底下分領(lǐng)的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內(nèi)部不甘寂寞，自己窩里反了。

    工部尚書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早就蹦起來打人了！

    因為是宴會后的常朝，在場的大多數(shù)是四品以上官員，規(guī)矩不像大朝那么嚴(yán)格，眾人各執(zhí)一詞，吵來吵去，殿內(nèi)口沫橫飛，好不熱鬧。

    往常中書省發(fā)出詔令，門下省審核反駁，雙方爭執(zhí)不休，吵得臉紅脖子粗，有時候還會打起來。政事堂是議定敕旨的地方，也是中書省和門下省打口嘴仗的地方。

    今天尚書省自己吵起來了，門下省和中書省的官員冷眼旁觀，頭一次覺得，在圣人面前大吵大鬧，實在有辱斯文！

    李治放任大臣們爭吵，等他們一個個吵得口干舌燥，有氣無力時，才慢悠悠道：“羈縻州的棉花莊子是永安公主的莊田，朕乃天子，不會仗著長輩身份朝自己的女兒伸手。”

    一錘定音。

    六部官員面面相覷，傻眼了。

    裴宰相抿嘴一笑，搶著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以為，永安公主心系黎民，實乃宗室表率，理當(dāng)嘉獎?！?/br>
    袁宰相暗暗瞪裴宰相一眼，拱手道：“臣附議?！?/br>
    圣人擺明了要抬舉永安公主，只有六部官員被棉花可能帶來的巨大利益迷花了眼睛，想把這座金礦摟入自家懷抱，委實可笑。

    裴宰相和袁宰相難得意見一致，余下的大小官員莫不悚然。

    眾人想起圣人當(dāng)年悍然廢掉王皇后時的雷厲風(fēng)行，沉思半刻，俯首道：“臣等附議?！?/br>
    李治淺淺一笑，示意在一旁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