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有了足夠的積累之后，腦子里有了形狀，寫出來只是個好不好看的問題而已。宗政良那么想著，吸了口煙，繼續(xù)認(rèn)真聽著。

“……這個顏惠慶和梁士……”

“梁士詒?！?/br>
“啊，對。他倆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才算完？”突然問了字以外的問題，桂秀峰指著報(bào)紙上那些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的文章，和顏梁政爭的大標(biāo)題，微微歪著頭詢問旁邊的男人。

“直到一方徹底抬不起頭來吧，大概。”雖說對于民國亂世里誰當(dāng)內(nèi)閣總理誰做階下之囚毫無興趣，宗政良還是并不介意跟桂秀峰隨便聊聊這些無聊的爭斗。

“爭來爭去，到底是為的什么？地盤？女人？錢？”

“二少爺說的是山上的匪?！笨煲炭〔唤耍谡悸晕⑼罂吭谝巫颖成?，“想要改變世界的人，總要先大權(quán)在握才行?！?/br>
“世界什么時候都是一樣的黑暗，又改變不了，何必多事？”說著不知怎的竟然帶了一點(diǎn)無法反駁的真理一般的話，那少年聳了一下肩膀，改了提問的方向，“這個姓顏的是哪里人？”

“上海虹口人。”

“那這個姓梁的呢？”

“……不敢確定了，記得應(yīng)該是廣東佛山。”

“所以就是說，一個上海人跟一個廣東人，在北京為了一個官職就打起來了？”

“二少爺把兩位風(fēng)云人物的政敵之爭說得好像街頭痞子斗毆一樣?！眴问置嗣~頭，差點(diǎn)笑出聲來的宗政良并沒有繼續(xù)解釋這其中的奧妙，畢竟他自己也是個對這些提不起興致來的人。興許就像桂秀峰所說的，世界什么時候都是一樣的黑暗，他至少還是黑暗中的強(qiáng)者，不如就維持著這種和最黑暗的區(qū)域之間的距離，看著那些黑暗中的明爭暗斗血雨腥風(fēng)，圖個熱鬧的好。

“……我累了?！笨粗悄腥说膫?cè)臉，桂秀峰抿住嘴唇，推開了面前的報(bào)紙。

“那今天就先這樣?！弊谡及褕?bào)紙折疊起來，“二少爺想要去哪兒玩兒？還是做些別的消遣？”

也許，他不該問，因?yàn)榕吕涞闹髯硬⒉淮蛩愠鋈ィ梢粫r間也想不出有什么消遣是自己樂于做的，桂秀峰起初只是漫無目的把視線在對方身上掃過，但很快的，就找到了定點(diǎn)。

“你的傷疤，一直延續(xù)到哪兒？”他眼里見了光亮。

“什么？”

“就是你脖子上的傷啊?！碧种噶酥福闷娴呢埖么邕M(jìn)尺想要往那并未敞開的領(lǐng)口里窺視，“只到鎖骨嗎？還是身上也有？身上更多吧？我聽說幫派之間打群架的時候，經(jīng)常光著膀子就沖殺到一起去了。”

被那么問到，宗政良有點(diǎn)無奈?？磥恚@二少爺是開始拿他當(dāng)個消遣了。只能說，好在也算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非要知道，不如干脆讓他徹底知道，免得日后天暖了，自己沖涼擦背都會有雙眼睛盯著看數(shù)疤痕。

“二少爺非要看……我倒是無所謂的?！逼沉艘谎墼诖斑叴汤C的吳月絹的背影，覺得這個距離倒是也不至于太冒犯了那位二夫人，再加上去房間里關(guān)上門看裸身才更令人生疑，宗政良想了想，伸手解開了領(lǐng)扣。

他摘了槍套，脫了襯衫。

這是第一次，他把自己整個上半身，展現(xiàn)在這個少年面前。

桂秀峰顧不上臉紅心跳，因?yàn)樗康淖⒁饬Χ急荒切﹤涛^去了。

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顯然來自不同的兇器，有的像是鈍器之傷，有的則明顯就是拜利器所賜，他想象不到每一次受傷的痛苦，但他忍不住自己好奇的指頭。

他摸上去了。

然后，他感覺到了那個高大的，結(jié)實(shí)的，成年男人的身體發(fā)出一陣細(xì)小的顫栗，緊跟著，他看到了對方眼神的變化，那是驚訝過后的疑惑，和用盡全力克制著，隱藏著，仍舊昭然若揭的兇險(xiǎn)。

男人這種生物，定力到底能有多大呢？

宗政良在面對著哭紅了眼睛，滿臉絕望的桂秀峰時，意識到至少他自己的定力，在某些時候，為零。

被摸到身上的疤痕，他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一方面是大白天，一方面是周圍還有人，尤其是二夫人，另一方面，就是他至少還清楚自己的身份。

保鏢，司機(jī)，隨從，這就是他，再強(qiáng)悍，他也是個下人，下人對主子出手，歸根結(jié)底說不過去。

可是，也只能說當(dāng)時當(dāng)刻，他還沒有見到主子極端脆弱的一面。

“我問你個事兒……”多少有點(diǎn)欲言又止，收回了手的少年低著頭想了想，還是開了口，“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二少爺盡管說?！北荒请p眼看得心里一緊，宗政良點(diǎn)點(diǎn)頭，重新穿上襯衫。他一顆一顆，扣上扣子，但直到他把衣服下擺塞進(jìn)褲子，整理好，抓起呢子馬甲準(zhǔn)備穿的時候，那遲疑不決的人才終于出了聲。

“我想要一張列車時刻表?！?/br>
“列車時刻表？”宗政良忍不住重復(fù)，“是火車站的那種？”

“對，只要是從北京出發(fā)，隨便哪趟車，隨便終點(diǎn)是哪兒的，都可以。”

“二少爺要這個干什么？”

“……你只要弄來就行了，問我個底兒掉是想跟那老王八蛋打報(bào)告嗎？”明顯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該主動提出，桂秀峰想要退縮，又想要發(fā)火，發(fā)火也并非針對對方，而是開始嫌惡自己的愚蠢。

“二少爺……”看著那張慌亂和恐懼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卻還要硬撐著表現(xiàn)出一份強(qiáng)勢的臉，宗政良心有不忍了，他邊背好槍帶，調(diào)整了一下子彈匣的位置，而后邊提起西裝外套邊試著安撫，“二少爺不用擔(dān)心，我既然答應(yīng)了保密，就會保密。”

“那……”疑惑之后是輕度的欣喜，燃起希望的少年往前湊了湊，似乎是想說明原由，然而宗政良并沒有打算聽。

站起身，扣好最后一顆紐扣，那男人正了正領(lǐng)子，伸手過去，把對方垂到鬢角的一縷頭發(fā)輕輕撩起，重新別到耳后。眼睛注視著那漂亮的臉，他略微壓低了聲音：“不用告訴我，我不必知道，二少爺只要交待就好，這事兒，我去辦?！?/br>
聽見那樣的說法時，桂秀峰顯得有幾分不可思議，又有幾分感動，惴惴不安和一顆心落地的復(fù)雜情緒錯綜復(fù)雜糾葛纏繞著，讓他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想質(zhì)疑，卻又唯恐對方反悔，他最終決定無論如何還是先道個謝，因?yàn)樗[約覺得，這個男人在這件事上，真的是靠得住的。可是，這個謝字，他沒能說出口。

從院門口，傳來一陣雜亂的響動，是汽車?yán)嚷暋Ｔ偃缓?，便是絲毫不知收斂的敲門聲。并沒有鎖的院門被有點(diǎn)粗魯?shù)赝崎_了，先走進(jìn)來的，是兩個一身黑衣服，頭上戴著黑色帽子的隨從，而緊隨其后邁步走進(jìn)院子的，便是那個幾乎可以說從來沒在這兒出現(xiàn)過的男人了。

深褐色繡著萬字不到頭紋樣的綢子面兒棉袍，袖口翻卷著一折，露出純白的里子。漆黑的馬褂套在外面，虎皮滾邊的領(lǐng)子透著野性的貴氣，被皮毛微微擋住的下巴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