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睎|子拍了拍手，將被子扯過來蓋住宋太后。

“醒了么？”苻秋站在他身后，探頭探腦窺看一眼。

“沒，點了太后睡xue，再半個時辰，她會醒來?！背度ヌ笞焐隙轮能妶螅耷锎騺硭?，東子給宋太后擦干凈臉。睡夢中的太后，兩道柳眉靜靜趴著，二人盯著看了會兒。

不約而同一個寒顫，苻秋想起宋太后彎眉倒豎的凌人怒氣，免不得坐到門檻底下石階上，連連嘆氣。

東子關(guān)上門，依在他旁坐下。

他伸手揉了揉苻秋的頭，苻秋便把頭靠在東子肩頭，二人影子投在地上，匯成一道。

苻秋鼻子在東子頸中拱了拱，深吸口氣，男子漢陽剛氣息盈于鼻端，讓苻秋感到安心。他側(cè)著頭，不知是因為太陽躍過樹梢，陽光過于刺眼，又或是心里難受，眼圈兒驀地紅了。

東子有一下沒一下摸他的頭。

“回去罷。”苻秋一拍武袍，起身，叫人牽馬。

院里有姜松的親兵把守，買的邊城上一戶官員養(yǎng)老的宅子，幽靜得很。遮天蔽日的樹葉攔住晃人眼的陽光。

東子將苻秋抱上馬，足踏馬鐙子，翻上馬背，抓著苻秋的手，猛然一抖韁繩。另一匹馬隨在他們身側(cè)。

馬背上兩個人影，疊在一起，親了個嘴兒。

馬蹄一步也不敢停，追逐著他們的身影，揚起陣陣黃塵。

日不過午，苻秋與袁歆沛便趕回軍營，時姜松正端著海碗吃飯，把苻秋頓頓必有的蒸魚撥到自己碗里，還冒著熱氣。

苻秋丟開馬韁，大步行來，瞥了眼姜松。

取來兩只海碗盛飯，一碗給袁歆沛，上整齊碼著幾片薄亮的肥臘rou，小半碗素油炒青菜，眼轉(zhuǎn)向姜松。

姜松訕訕，捏筷子朝苻秋碗里夾魚，笑道：“這菜做得太燙，末將替皇上吹涼了好吃?！?/br>
苻秋笑了聲，一筷子將魚攔腰夾斷，魚尾一頭甩到袁歆沛碗中。

君臣二人，一面商討把來使截了，如何應(yīng)對苻容那廝的怒氣。一面扒飯走入帳中。姜松也只得嚼著青菜，跟著進苻秋的帳。

日暮時分，袁歆沛蹲著在沙盤上畫畫，戳旗子。苻秋端坐在旁看袁光平來的奏報。

東子耳朵忽一動，扯過一邊桌上布幔，回手一卷。

那幔子原被數(shù)本兵書壓著，此時俱散在地上。布幔展開，叮咚一聲，一枚黑溜溜的飛石掉落在案上。

苻秋看一眼袁歆沛，將石頭上系著的布條解下，上書——

“子時，河邊界碑處?！?/br>
字跡浩然大氣，苻秋一眼便認出是他八叔寫的，意味深長地將布條遞給東子。

“哦?！睎|子看過，將布條在燭上點燃化灰。

星星之火，不瞬息便粉身碎骨于火焰中。

“去不去？”苻秋重低頭看袁光平的奏報。

“隨你?！?/br>
苻秋愣愣盯著帳子，出了會神，才道：“陪八叔去說幾句話?！避耷飷澣蝗羰У哪抗馀c東子對上，東子眼神一動，理解地點頭。

“叫上幾個人，無論何事，有哥在前頭，傷不了你。”

苻秋笑了，嗯了聲，又道：“里頭穿蠶絲軟甲，外頭披鎧甲，以防萬一?！?/br>
那夜，月亮未嶄露半點頭角，黑漆漆的河邊停著一艘烏篷船，也只一艘烏篷船。

十?dāng)?shù)人來到江邊，船上鉆出個青衫人，腰間掖著一把刀，朝眾人一抱拳——

“家主人只請秋兒與沛兒二位?！?/br>
苻秋神色古怪與東子一對視，東子豎起右掌，朝身后姜松吩咐一句。

“喚你沛兒，不會是那個人吧？”姜松眉目彎彎，含著絲戲謔，帶著眾兄弟席地而坐，朝船上喊：“有事就叫喚，弟兄們耳聰目明，手腳快著！”

姜松扭頭朝身后十來人一示意，十人口中俱發(fā)出低沉應(yīng)聲，似一道悶雷。

“南楚當(dāng)?shù)爻龅钠呋ㄡ?，嘗嘗?！?/br>
乍然一見苻容，苻秋眼眶發(fā)紅，嘴唇囁嚅，卻只坐下，杯子遞來他沒接。苻容只得自飲一杯，聲音略失神：“秋兒信八叔會害你么？”

苻秋口干舌燥，張了張嘴，喉中因憤怒而難以說出話來，右手成拳，放在桌上。

苻容看了眼，嘆口氣，手握住苻秋的，將他拳頭包裹在自己掌心中。而苻秋猛然抬起手，被苻容緊緊按在桌上，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去。

一直佇立在旁的袁歆沛撩袍襟來坐，正坐在苻秋與苻容之間，拈起酒杯，漫不經(jīng)心將手蓋在苻容手腕上，指間運起力道。

酒液入喉。

他喉頭一動。

苻容大笑道：“與本王較上勁了？！”

苻容先丟了苻秋的手，接著袁歆沛丟了苻容的手腕。

烏篷船搖搖晃晃，船釘在河邊，江水自船底無聲滑過。

姜松帶著眾位親兵在外面唱起了歌，苻容側(cè)耳傾聽，低嘆道：“咱們大楚人人都會唱的曲兒……”

苻秋嗯了聲，聽見苻容跟著哼了幾句，他手上捉著只空杯子。比那年苻容回京要銀子打仗時添了不少皺紋，兩鬢原本烏黑的發(fā)也顯出斑白，瞇著眼時，眼角四道深紋，猶如刀刻。

“秋兒，捉了你母后，不太妥當(dāng)吧？”苻容淡然一笑，捉起烏銀折梅壺，又斟一杯。

“八叔讓母后來，不就是體諒我們母子骨rou分離，才特特送來的么？”苻秋道。

酒杯遞來被袁歆沛接去，仰脖飲盡。

“她現(xiàn)有身子，聽說你御駕親征，便坐不住，要來看你。八叔攔不住，只得放她過江?！避奕菽抗庀?，嘴角扯起一絲嘲諷的笑，“只是八叔沒料到，你會扣下自己的母后。是她錯估了你?！?/br>
苻秋瞇了瞇眼，長吁一口氣，“八叔只管放心，你的女人，和孩兒，都很安全。朕做不出此等弒母殺弟的事來。按說，朕也從未料到過，八叔做得出奪人母，奪兄妻的事情來?！?/br>
苻容低聲一笑，繼而縱聲大笑，兩肩抖動不止。

袁歆沛指腹在劍柄上來回劃動，心不在焉地望著背身朝岸上與姜松面對面站著的青衫人。

“只要你母后不死，何來奪人母一說？況且，你父皇從未真心愛惜過輕容，為皇兄賣命這么多年，八叔不過想過幾年安生日子，這愿望很過分么？”苻容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又哼起連苻秋都十分熟悉的曲調(diào)。

烏篷船身微微搖晃，江上浪頭拍著船舷。

“八叔投降，朕親自為八叔置辦良田豪宅，憑八叔想安身在何處皆可。”苻秋躊躇半刻，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