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邊的一副尸體，嚴格來說只剩下森森白骨和幾縷斷發(fā)，顯然已經(jīng)是去世許久的人，說不定還曾經(jīng)參與戰(zhàn)爭，因為約拿在他腳邊發(fā)現(xiàn)了一枚銹跡斑斑的銅制箭釘。

到了下午他們走到斷墻的盡頭，這時已經(jīng)在山腰處，墻體突然斷在了一處崖口。崖岸險峻，高風(fēng)浩蕩，杜喬累得走不動了，倚靠在一棵巨樹下休息。約拿坐在他身邊，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用披風(fēng)蓋住他的身體，讓他能閉眼睡一會兒。

杜喬睡不著，他雙腿疲累，腦袋卻很清醒。羅馬城此時已經(jīng)能一覽無余，他想起約拿和他在梵蒂岡塔樓上的初吻，忍不住臉上發(fā)熱。當(dāng)時的景色也像今天這樣開闊浩大，杜喬那時候沉湎悲傷，心里除了修道院什么都容不下，認為梵蒂岡也不過就是這樣，他想來就來了，布拉曼特、教皇這些人輕而易舉就能討好，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時隔不過一年，這樣的想法已經(jīng)完全被顛覆，經(jīng)歷了入獄、逃亡、蝸居、主動反擊、失敗之后，這座城市終于在杜喬面前摘下了它的面具，被繁榮富麗的表面擋在后面的是黑暗艱險，是猶如泥潭的困境，一旦踩進去就會陷得越來越深，難以逃離。梵蒂岡穩(wěn)穩(wěn)地站在北邊，雖然在這張地圖上它小得只有指甲蓋兒那么一點，可它的影響卻輻射至整個歐洲大陸，這座小城里面的那幾百個人影響著成千上萬人的命運，也包括杜喬。

這個命運化成實體就是約拿脖子上那根黑黢黢的鐵項圈，它牢牢地扼住了喉嚨，稍微一動作就能感覺到冰冷冷的桎梏。杜喬不能不看不起這根鐵項圈，每每看到都毛骨悚然，它時刻提醒著，罪孽也好、功德也好，得到和失去都倚仗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一個人可以撬開一根鐵項圈，可他不能把烙印在他心里的恐懼感一并拿去呀。

“我以前……說過很多自負的話，也許你當(dāng)時聽了可笑，你別介意。”杜喬突然說。

“你說了什么話？”約拿問。

“關(guān)于你的不祥之罪，你的命運，還有你的身世……我不了解這里，也不了解你身處的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所以才說出那樣的話，我很抱歉?！?/br>
“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也許作為局外人反而冷靜一些?！?/br>
“你真的這么想嗎？”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就拿我的事情來說，我有段時間非常害怕尤利烏斯會殺了我，大概是十三、十四歲左右的年級吧，那時候我剛剛領(lǐng)略了生活的艱辛與苦難，難以抑制心里的憤怒和恐懼。但是后來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我開始明白尤利烏斯是不會殺我的，可能是害怕殺了我會影響運勢，也可能是害怕殺害一個孩子給史官留下把柄……無論如何他不會殺我，于是我膽子大起來，開始想要激怒他，想看他暴跳如雷，總之不想讓他好過。反正我不好過，最好他也不要好過。你不要看他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的脾氣和秉性仍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很容易暴跳如雷，說起臟話來也非常隨意，沒有一點教皇的氣度。”

“他會說‘cao｀你’或者‘婊|子養(yǎng)的’這種詞嗎？”

“會，他拿‘婊|子養(yǎng)的’罵過我，不過我不能反駁，因為我的確是個婊｀子養(yǎng)的。”

“哈哈哈哈，你不生氣嗎？”

“也只就生生氣而已?！?/br>
“繼續(xù)說，那后來呢？”

“他是教皇，人們一聽到尤利烏斯這個詞就知道，噢，這是教皇啊，然后心生敬畏。因為他是神的代言人，他是權(quán)勢最大的人，他要你死你必須要死，這就是最讓人害怕的了。小孩子也許不那么恐懼，因為他不懂權(quán)勢。本來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以為人越長大敬畏會越來越多，但是我的經(jīng)歷不是這樣的，是反過來的。我現(xiàn)在不害怕什么，真的要說的話，我害怕失去你，這就是唯一的害怕了，不像小時候，我怕這個怕那個的，這和個人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

“你說得對?！?/br>
“人的變化其實很微妙，因為經(jīng)歷的不同得出的感悟也是不同的。至于如何定義他是否收獲了生活的真諦，我倒認為不應(yīng)該有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我很喜歡羅馬，不討厭這里，即使這里充滿苦難，但它依然是意大利的中心，是最充滿希望的地方?！?/br>
趁著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兩人順著原來的路往回走。

山中的光線本來晦暗，隨著天色越晚，道路都被黑暗覆蓋了，走起來需要十分小心。因為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兩人也不敢冒然點火生光，只能放慢腳步，確保安全。在經(jīng)過修道院的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跑動聲引起了約拿和杜喬的主意。他們原本以為只是山中的老鼠或者野鳥，但隨著那東西越來越靠近，步伐聲也越來越清晰，顯然不屬于動物，而是個人。

杜喬緊張地攢緊了約拿的手，手心被汗水打濕，約拿干脆站立不動，喝道：“是誰？”

“杜喬！是我！”那人從黑暗中冒出來，頂了一頭的落葉，像個野人似的。

杜喬嚇了一大跳，連退兩步：“你你你你……你是誰呀？”

約拿點了一只火折，火光照亮了來人的臉。

“我是安杰洛呀，你不認識我了嗎？”安杰洛興奮地說：“我還以為是誰闖到后山來了，沒想到是你，我看到約拿先生的兜帽就知道了，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杜喬很高興：“我們來郊游散心，從前都是從東邊上山的，今天想走走西邊這條路。你在這里做什么？修道院的門禁時間是不是快到了？”

“還早著呢，嗨，別說了，我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一會兒，修道院里沒什么好玩的?？吹侥氵€活著實在是太好了，你從地牢里不見了之后我就在擔(dān)心你。”

兩個好朋友許久沒見，情緒激動，要不是約拿提醒，他們就要歡呼高喊了。最終，由安杰洛將他們順利送下山，兩人熱情地邀請他到小酒館去吃晚飯敘舊。

第35章酒館對白

“阿利多西猶豫過是否要關(guān)停顏料工作室，后來被我說服了繼續(xù)開著。我認為他并不是別人想象的那樣附庸風(fēng)雅，在藝術(shù)品鑒上他的確有兩把刷子，否則米開朗琪羅不會成為他的朋友。然而他對制作顏料又的確一竅不通，所以你走了之后就由我接管了工作室?！卑步苈逭f。

杜喬說：“你沒有因為我受牽連吧？”

“后來他找我談過一次，我猜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說杜喬現(xiàn)在走了，你就是修道院的頂梁柱，我以后就要仰仗你啦?？墒沁@種話他不是也對你說過嗎？看看你是什么下場？我聽到這種話只覺得冷汗直流，嚇得一動不動了！”

“哈哈哈哈，相同的伎倆用兩次，他不會這么愚蠢的?！?/br>
“他還不夠蠢嗎？副主教大人已經(jīng)連門都不敢出了，只要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