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書冊屋子里沒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杜喬將他的櫥柜塞滿了食物、用具、顏料……他還喜歡帶鮮花來，但約拿不喜歡在屋子里打開窗簾，沒有陽光的照料，每次放在房間的鮮花都活不過一個星期。

在床角的架子上，杜喬找到了不少新畫的草稿圖，是為了教皇的手抄本設(shè)計的。手抄本的事情目前進(jìn)展得還算順利，約拿已經(jīng)完成了將近三十張大大小小的設(shè)計稿，其中一些已經(jīng)轉(zhuǎn)繪到了手抄本上。這個過程也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比如他和布拉曼特對于圖案的意見時常不同，又比如在剛開始作畫的時候，草稿的轉(zhuǎn)描也出過問題，由于草稿圖一般要比實際繪制的裝飾畫尺寸要大不少，在等比例轉(zhuǎn)繪到手抄本上時，就出現(xiàn)了比例失當(dāng)?shù)葐栴}……總而言之，裝飾畫的繪制并非易事，要圓滿地完成這項工作恐怕還需要約拿更多的努力。

看著這些畫，杜喬的心中充滿驕傲，他看待約拿猶如看待親手發(fā)掘出的礦石。約拿就是最稀有的天青石，是昂貴的群青，是杜喬把他帶到了人們的視線里。

“這些畫，教皇陛下看過嗎？他有沒有說過要召見你？”杜喬問。

約拿搖頭：“布拉曼特可能拿過一些給他看，他沒說什么?！?/br>
“可我認(rèn)為這些畫都非常好，而且你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設(shè)計出來，也是不容易的事。不是說亞斯佩提尼2能同時用兩只手作畫嗎？你如今身兼三份工作，簡直就像有四只手在工作?！?/br>
“在畫紙上總比在濕壁上要容易?！?/br>
“我只是打個比方嘛，陛下應(yīng)該很快就會召見你了，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br>
“哼，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br>
“好好好，你就只當(dāng)他是教皇吧?！?/br>
約拿說：“在梵蒂岡，我時常能看到他，有時候在觀景殿的涼臺上逡巡，有時候帶著侍從和仆人在花園里曬太陽，還有時候召見女人，他們好像很愉快。晚上，別墅里經(jīng)常燈火通明，宴會總是不斷，布拉曼特也在，他也是奢侈的人，和尤利烏斯幾乎如出一轍?！?/br>
“他知道你在看他嗎？”

“他知道。”

“也許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嚴(yán)苛，至少他允許了你進(jìn)入梵蒂岡工作，也許是他心里對你本來就還有期待，也許他也想見到你能有所成就。”

“他只不過是認(rèn)為，我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如果沒有他就沒有我。這有什么好驕傲的。”

杜喬很驚訝：“你怎么會這么想？”

約拿諷刺地說：“難道他不會這么想嗎？”

杜喬沉默了，約拿對人心的驕縱與自大總是十分透徹洞悉，他越是低微就越是襯托出梵蒂岡里“那位大人”的高不可攀，他的命運掌握在“那位大人”手里，無論是好還是壞無疑都仰賴“那位大人”，也許“那位大人”還享受著玩轉(zhuǎn)掌股的游戲。這種想法雖然消極悲觀，但是出于對人心的判斷卻不乏準(zhǔn)確，畢竟和教皇論自大，整個歐洲無出其右。

“從你母親去世后，你再沒有和他說過話嗎？小時候的交流也不記得了嗎？”杜喬好奇道。

約拿思考片刻：“我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我很小，只有五歲或者六歲，他有一次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念圣經(jīng)，我還不認(rèn)識什么字。他對我母親說：‘他應(yīng)該學(xué)法語?！€有一次，我在別墅里找不到路，侍從把我找回來，我母親嚇得直哭，他問我：‘這里大不大？’我說很大。他還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的名字叫尤利烏斯。’”

“是他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嗎？”

“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母親不會喜歡這種名字。”

“他也許早有感應(yīng)，你會是個與他命運相左的孩子3。你反抗他，正如先知約拿反抗上帝，但是你最終會悔改并聆聽他的聲音，他知道你內(nèi)心是個善良博愛的人。”

約拿沒有再說話，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杜喬并不打擾他的思考，他心里想的也許此時和約拿不謀而合。這對奇怪的父子彼此懲罰又同樣冷漠，都擺出絕不饒恕對方的姿態(tài)，他們明明相隔不遠(yuǎn)，卻沒有哪一方愿意主動靠近?；蛟S是長時間的隔離疏遠(yuǎn)導(dǎo)致了這種局面，又或許只是因為他們完全不了解彼此，只能主觀地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對方身上，造成誤會和怨氣越來越深。正如約拿的名字所暗示的，他們總有一方要學(xué)會聆聽對方的聲音，但是這個聆聽的機會到底在哪里呢？就連杜喬也深感迷茫。

1*阿特波洛斯女神（Atropos）：希臘神話中的三大命運女神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命運女神。阿特波洛斯意為“不可避免”，她掌管死亡的權(quán)力，并決定個人命運中必然發(fā)生之事。

2*亞斯佩提尼：當(dāng)時意大利畫畫速度最快的畫家，能同時用兩只手在濕壁上繪畫。

3*約拿：先知約拿的故事出自。約拿受上帝命令向尼尼微人傳遞警告（尼尼微人罪惡滿盈，用酷刑對待以色列民），但約拿抗命逃跑。上帝得知后將他困在海上不讓他前行，約拿最終知道悔改。圣經(jīng)認(rèn)為約拿抵抗神祗出自于一種狹隘的善良正義，約拿認(rèn)為尼尼微人應(yīng)該滅亡，不配得到上帝提供的悔改機會，但是上帝以仁愛寬恕尼尼微人。

第20章辭世

杜喬單純地抱著希望，約拿既然已經(jīng)在梵蒂岡工作，教皇和他的對話不會太晚。

但接下來的消息打破了杜喬樂觀的想法。8月26日，尤利烏斯出征了。五百名騎兵和數(shù)千名瑞士步兵組成的軍隊由教皇陛下親自帶領(lǐng)，踏上了討伐反叛、驅(qū)逐侵略的戰(zhàn)爭之路。他們的目的地是佩魯賈和波隆納，這兩座城市雖然都對外宣稱效忠教皇，實際上干的盡是陰奉陽違的事，且它們?nèi)缃竦慕y(tǒng)治者殘暴血腥，不僅善于政治斗爭，更是屠戮殺伐的愛好者。教皇縱然有精兵強將也不一定能凱旋，此去必然艱險。

出征的儀式盛大隆重，教皇光是從梵蒂岡宮走到羅馬城門就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最后一匹載著輜重的騾子離開羅馬城門已經(jīng)是午后了，可想隊伍之長。從圣安杰洛堡橋頭一路有百姓為教皇加油祈福，城中轟動，就連遠(yuǎn)離城區(qū)的雅尼庫倫山都聽到了臺伯河對岸的歡呼聲。

9月，從佩魯賈傳來消息，教皇大獲全勝。出乎大軍意料的是，佩魯賈人民并不想和教皇大軍交鋒，統(tǒng)治者開城投降，教皇甲不解壘，兵不解翳就得到了佩魯賈的誠服歸順。

戰(zhàn)勝的消息讓羅馬人民驚喜狂歡，城中洋溢著愉快的氣氛?；ǖ昀习迕赓M贈送玫瑰花給為教皇祈禱的人，杜喬也拿到了額外贈送的花朵。但他高興不起來，因為主教盧多維科似乎真的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兩天前的夜里，這位老主教突然體溫降低，發(fā)冷不止，身體伴隨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