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百感交集。

    婭枝沒有急于查看紙張上的內(nèi)容，她接下它，回首環(huán)顧辦公室里的每一個工位牌。如同大多數(shù)單純的人們一樣，婭枝與這些同事共處的時候總覺得來日方長，不知珍惜那些一起談天說地的快樂日子，豪氣地放任它如梭飛逝。如今面臨分離，她細細回想起來，覺得她們每一個人都分外地可愛，有人給她帶零食吃，有人耐心地為初來的她解憂解惑，還有人總是打她和盧定濤的趣。

    婭枝回神，發(fā)覺主管一直望著她，似乎對她并不太興奮的樣子感到驚訝，婭枝不好意思地笑笑，盡可能謹慎地問：“我能否，請問一下原因？”

    “請你放心，”主管收回目光，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和盧經(jīng)理絕對無關(guān)。之所以提拔你，是因為我們看到了你的表現(xiàn)，一致希望你去更合適的崗位發(fā)揮才能?！?/br>
    婭枝便明白了馬天天所說的“半個單位都認識”是怎樣的知名度，她并不熱衷于變得知名，奈何偏偏與一個跟半個單位都混得很熟的人結(jié)了仇怨，也就被那人牽連著攀上了又一個人氣頂峰。

    婭枝上一回出名若此，還是在初中的時候，盧定濤那一場“強行送演講稿”的精彩演出，直接導(dǎo)致了那段時間婭枝行走在校園里，都會被人議論：“就是她，有一個帥得非凡并且暖心的哥哥哎！”

    婭枝不明白盧定濤究竟何以有這等影響力，居然讓老古董模樣的主管都聽說了他們的八卦，她自悔問了引人誤會的話，不由得羞惱地微微轉(zhuǎn)過臉，避開主管打量她表情的“慈祥”眼神。

    桌面上零散的東西落入婭枝眼底，離她最近的名牌上寫著“向婭枝”，婭枝便出神地想，它大概也聽聞了自己將要被撤走的命運，卻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立在桌上，恪盡職責(zé)。婭枝的神思游蕩得更遠，新崗位上的同事們會是什么樣的人？自己真的準(zhǔn)備好了嗎？

    “你還有什么問題嗎？”主管向她確認。

    “請問您，盧經(jīng)理今天是沒有來嗎？”話出了口，婭枝才意識到這問題已經(jīng)折磨了自己一上午。

    “你不知道？”主管盯著婭枝，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點頭：“他可能不方便聯(lián)系你?！?/br>
    “出什么事了嗎？”婭枝心頭一緊。

    “盧經(jīng)理昨天接到上面的緊急通知，說是銀行賬目被查出問題，所以連夜趕去省總部了?！敝鞴苡謱捨克骸翱偛磕沁呌斜R副行長在，應(yīng)該沒有大問題?！?/br>
    婭枝頓時寬心了些許，她知道支行高層人數(shù)不少，總部只通知盧定濤，想來有擢升之意。她又想，盧定濤學(xué)歷出眾，父親又高居副行長之位，自然不會囿于一家銀行的小小天地。她與他的差距在幼年時便拉開了，早在家長們把盧定濤視作“別人家的天才”，卻又安慰婭枝的父母“孩子還小，不懂事”的時候。

    婭枝回到家，看見姜叔正在給花盆換土。婭枝家的客廳里點綴著兩棵大型盆栽，一棵是發(fā)財樹，另一棵是散尾葵。兩株植物都生長得很久了，向爸爸還在這個家的時候，它們就已經(jīng)蔥蔥蘢蘢。

    發(fā)財樹是向mama選的，她看中的是它的枝勻葉潤，每一枝都是規(guī)規(guī)整整的六片葉，放在家中格外怡人心目。

    向爸爸卻不愛這“發(fā)財”的名稱，仿佛聽見這幾個字，便嗅見了枝葉間散發(fā)的銅臭味，他也嫌棄那樹的樣貌，笑它端正得像個圓滑的不倒翁一樣。

    “好啦，就你最清高，”向mama也“咯咯”地笑出了聲：“人家王伯隅先生有云，‘有境界自成高格’，你這聽了個俗名字，就目之所及整棵樹皆俗，恐怕有失境界呀?！?/br>
    被笑話“自成低格”的向爸爸卻在這件事上十分堅持，他自知不會做長袖善舞的政客，又并非多錢善賈的商輩，在家中放棵商家們用來裝飾門店的招財之樹，總歸不合風(fēng)水。他看上的是旁邊修枝劍葉的另一棵，覺得那些密密蓬散的葉扇清雅別致，很有一番意境。

    “這棵也規(guī)整，你怎么不說無趣了？”向mama嘟嘟嘴，表示不服氣。

    向爸爸儒雅一笑，禮貌地請教植物的名稱，聽到“散尾竹”一名時，他輕輕吟道：”人性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br>
    “植物生來都是生靈，名字不過是凡人隨心取的罷了，你真是老頑固?！?/br>
    兩人最終也沒有達成共識，于是向爸爸將兩盆植物都訂了下來，與妻子攜手說笑著散步回家?；ɑ苁袌龅牡曛鱾兙镁玫啬克椭@對年輕夫婦的背影，竟覺得那天的陽光分外和煦，暖融融地滲進這塑料大棚，撫得每一個勞累的人的心都柔了。

    兩盆植物被雙雙搬進來的那天，是小婭葉的百天慶，客人們夸孩子健康可愛，又夸兩棵植物生長的好，夸完了植物又復(fù)夸孩子。向mama相信生物有靈，卻沒料想到植物也生了耳朵，聽了人夸贊就得意洋洋，生長得勢頭極猛，好像要跟一天天成長起來的小婭葉爭個快慢。

    轉(zhuǎn)眼，兩個植物都長成了大樹，向mama又笑向爸爸：“你那自許高材的竹，空有一顆空心呢，還不是一樣經(jīng)不住奉承?！?/br>
    向爸爸寵溺地看著妻子，目光轉(zhuǎn)向她懷中的小婭葉：“別嫌竹子心浮，就連我這樣時時自省的人，聽見人家夸贊咱們女兒，還是會忍不住驕傲呢。也不知這小人兒有什么誤人的魔力，怪哉?！?/br>
    向mama見丈夫又犯起書呆子的癡癥，笑得前俯后仰，懷中的小家伙像是也聽得明白一般，“咯咯”地跟著笑。

    后來小婭葉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兩棵植物仿佛感應(yīng)得到空氣里的悵然，它們依舊向著日光輕擺枝葉，點點滴滴地貯存下能量，到了夜晚，再徐徐吐息，置換霉味和銹味的空氣。它們又仿佛漸漸地發(fā)現(xiàn)，沉悶是代謝不掉的，于是它們停止了生長，葉子也一片片的泛黃、萎縮、脫落。

    向mama曾一連幾個月未曾澆水，反應(yīng)過來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植物們還活著，它們像是被什么無形的牽線吊著一口氣，有那么一口氣在，就不容易死，卻也不大可能茁壯自在地活。

    向mama望著這兩株植物，就像望見了她自己——活成了牽線木偶、被那渺茫的念想cao縱著的自己。

    后來，家中來了警察姜叔，他一眼便看出這些植物缺乏肥力，原先的土壤早就被龐然虬結(jié)的根系壓榨殆盡了。向mama起初小心地向他請教，沒想到姜叔對植物頗有研究，能把養(yǎng)花這樣的事講得通俗明白。

    再后來，姜叔帶著花鏟和肥料來了，他叮囑向mama施肥的技巧，又說要讓葉兒長得勻順，就得時常轉(zhuǎn)一轉(zhuǎn)盆。向mama坐在一旁的小馬扎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雙常年握槍的大手，看它們熟練地抓土、澆水、再壓實，將某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一粒粒地，壓實在她已然千瘡百孔的心上。

    ——

    “叔，mama怎么樣了？”

    “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