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時間。足夠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兩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yàn)橄掠?，從縣里到鎮(zhèn)里的車拋了錨，他半路下車徒步走到鎮(zhèn)里，花去大半天時間。再從鎮(zhèn)里翻過幾座山回到村里，已經(jīng)是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深夜。

村頭的大狗遠(yuǎn)遠(yuǎn)聽見腳步聲，汪汪直吠。在發(fā)現(xiàn)是他之后，索然無味地趴了回去。

因?yàn)樘?，他并沒有進(jìn)屋打擾弟妹睡眠。將隨身的行李——是一個裝了幾件換洗衣物與一些縣城特產(chǎn)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門口，他轉(zhuǎn)身直奔半山。

山神廟還是他新砌時的模樣，一只蛤蟆在祭壇底下呱呱的鳴叫，聽他腳步聲便跳了開去。

那只螳螂老漢還被石頭壓在祭壇上，他彎下腰去將它拿起來。翅膀和腦袋都已經(jīng)被泡漲而松開了，是經(jīng)了風(fēng)雨的緣故。

以往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山神總會將放在祭壇上的小玩意兒們收起來。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著那只螳螂，偏頭看著被紅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隱在廟檐的陰影里，只看得見石頭身體上隱約的青苔。

他默默地將壘了幾片落葉殘枝的祭壇打掃干凈，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廟，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將那塊積了灰的紅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蓋回去。

然后他蹲在祭壇前開始編新的螳螂媽和螳螂娃兒。

天微微亮的時候，他將螳螂一家放進(jìn)山神廟里，用石頭壓住腿腳，再用一片大樹葉遮住。

他退了兩步，看著靜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沒有出現(xiàn)，即便他夜里被冷風(fēng)吹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將懷里用草紙包裹嚴(yán)實(shí)的一包龍須糖擱在祭壇上，低著頭說，“這個很好吃的。會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對他的歸來都感到驚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兒就像幼時的他一樣，圍在他周圍跳躍著討要糖果和小袋裝的各類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則巴巴地圍著他詢問縣城的模樣，聽他講那寬敞的工廠，跑起來隆隆響的汽車，夜晚時花花綠綠的路燈。

他幫三舅干了一天農(nóng)活，晚上便聽三舅媽嘮叨，還有多少多少的債務(wù)要還清，弟妹的學(xué)雜費(fèi)又有多少。他將這三月的工資全部交給了三舅，并且答應(yīng)三舅媽之后的工資仍舊是一點(diǎn)不少地交回來。

秀秀傍晚放了學(xué)來尋他，并且跟他說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然后到鎮(zhèn)上上住宿的初中——這樣他們便近了一點(diǎn)，她可以周末到縣城來找他耍。對于這一點(diǎn)，大河雖然覺得是好事，但并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實(shí)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夠每個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齊腰的小廟。

臨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廟。兩日前留下的龍須糖像是被鳥雀或者其他小動物刨過，破爛且粘膩地攤在祭壇上，并且招惹了一堆螞蟻來來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過這貢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將碎糖攏起來埋在附近地里，并且打理干凈祭壇，然后新擺了兩個熱騰騰的紅苕在上面。

然后他蹲在山神廟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葉子下頭——又盯著山神像發(fā)了一會兒呆。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他踩著路邊草葉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頭，不過即便他回頭，也是看不見的——大山的神靈站在那里，站在祭壇的旁邊，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然后山神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兒，彎腰去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個的紅苕。

察覺到指尖的熱度，他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又似開心又似苦澀的笑容。

隨著他動作而垂下來的烏黑的長發(fā)上，還掛著一縷龍須糖的殘渣。

……

大河每隔兩三月，便回村一次，帶回一些給村人的禮物，也如數(shù)地帶回工資給三舅。他心眼實(shí)，除了買買禮物買買糖、舊衣穿破時給自己置換上一件，并不再從中克扣自用。他平素沒什么愛好，也不跟著廠里一群年輕小伙子出去喝酒玩樂，偶有閑暇時間——譬如周末——要不就是陪著從鎮(zhèn)上過來的秀秀逛街，要不就是一個人窩在工廠宿舍里，編他的竹葉。工廠背后正好種了一小片竹子，十分合他心意。

但他心眼實(shí)過了頭。每每陪秀秀逛街，秀秀看到什么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小玩意兒，便久久不肯離去——而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得掏出錢來買給她。連中午吃飯，都是帶秀秀回工廠，與臭烘烘的一群工人吃那大盆的伙食。久而久之，秀秀逐漸攢了滿心地不痛快，氣他不開竅，卻又要保持女娃兒的矜持，沒辦法開口點(diǎn)醒他。

直到有一日他師傅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在秀秀走后，拉他去那工廠的角落里，便數(shù)落他，“瓜娃子！你腦殼硬是喬！你把別個女娃兒天天弄到工廠里頭干什么？”

然后他師傅便詳細(xì)與他分析了應(yīng)該怎么對付女娃兒，包括要買東西給她，帶她去吃那些好吃的，耍那些好耍的。

大河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秀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以前都沒有要這樣那樣，怎么會突然之間就要換種方式對待了。不過師傅既然說了，他便照著給秀秀買了一件花布的裙子，果然秀秀十分地開心，并且終于意識到他是個不說清楚不會明白的石頭腦袋，下次再來見他時就開始十分明顯地表示，她還要這個，還要那個，還要去吃新口味的冰淇淋。

于是大河從當(dāng)月開始帶給三舅的家用就少了一部分，三舅媽對此頗有微詞，當(dāng)聽說是被用去給秀秀買東西之后，便更加激動地瞪起眼睛，不過不敢再發(fā)表言論——因?yàn)槿艘驳勺∷恕?/br>
三舅語重心長地拍拍大河的肩膀，嘆了一句，瓜娃子也算長大了。

而長大了的大河——仍舊是想不明白這內(nèi)里的道理。

他仍舊挑深夜上山，給山神送去各類的糖果，送得最多的是龍須糖。雖然想不出理由，但是他總覺得山神最喜歡的就會是這種糖。

他仍舊老模樣打掃祭壇，收走幾月前留在那里的糖紙的殘骸，并且在離開的當(dāng)天早上擺上兩個紅苕，蹲在廟前對著山神像發(fā)會兒呆。

如此日升月落，歲月流逝，山中一切如故，葉落花開。

大河有天站在山神廟前，聽著周圍微風(fēng)簌簌、鳥叫蟲鳴，看著枝頭新發(fā)的小芽，恍惚間突然覺得好像這才是他與這座山神廟原本的關(guān)系——也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穿著翠綠袍子、對貢品挑三揀四、喜歡揉著他頭發(fā)扭著他臉蛋叫瓜娃子的山神，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一個從小跟著先輩，信仰和祭拜神靈的山民。

那一年他二十歲。已經(jīng)代替他師傅，給廠里開了近一年的車。他那師傅在他考上駕駛證之后，有一天獨(dú)自開夜車，打瞌睡，撞到了路欄上，當(dāng)場便去了。大河